“有个华人在身边提点,比较不会吃亏。”
伍不为才不会做汉奸。
第二天。不为陪母亲去复诊。
在候诊室母亲一直握着她的手。
不为把母亲的白发仔细拢上去,轻轻用发夹夹好。
旁边有个老太太问“是女儿吧。”
伍太太点点头。
那老人家感慨地说:“儿子是儿子直至他娶妻,幸好女儿终身是你女儿。”
不为笑笑。
伍太太忽然注视女儿,“不为你全知道了吧。”
不为一怔,低下头来。“是。”
“你一向比他们两个细心。”
“他们有子女,比较烦。”
“孩子们真是叫人手忙脚乱,可是没有他们,日子又异常凄清。”
不为微笑,世事古难全。
“不为。妈妈看不到你结婚生子了。”
“不怕,妈妈,不怕。”
不为把母亲的手放到脸旁。
“不劳生产的时候怕得不得了,痛哭失声一定要我陪伴身边。”
不为答:“我不怕痛。”
“你知道怎样照顾幼婴?”
“做了母亲,一定学得会。”
伍太太微笑“你女儿会像你。”
“我想会。”
医生出来叫名字。
不为陪看母亲进诊所。
欧阳医生看了不为一眼,表示会尽力而为。
伍太太边接受检查边问:“欧阳,令千金此刻在什么地方?”
欧阳医生像是松口气,“她在甘肃,今次随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出发,总比逗留在非洲尼日利亚好。”
不为发呆,原来欧阳医生的女儿是伟大的无国界医生。
不为顿时觉得自己渺小。
“我同她说:慧中你几时结婚生子,或是到诊所来帮爸爸办事,她说:快了快了。”
伍大太看女儿一眼,“我的女儿就在身边。”
〔你好福气,孩子们越走越远,唉。”
不为笑,〔有本事才飞得出去,像我们,是没脚蟹。只得缠母亲膝边。”
欧阳医生触动心事,“我真希望此刻可以看到慧中。”
他比病人还要颓丧,反而要伍太太安慰他。
伍太太对不为说:“看到没有,子女有时真不明白父母心。”
忽然之间外头有一阵声响。
医生问看护:“刘姑娘,什么事?”
没有回应。
欧阳站起来,“我出去看看。〕
就在这个时候,诊所门忽然推开。
“爸爸!”一个皮肤金棕色身段硕健的年轻女子走进来。
欧阳医生停睛一看,“慧中,是慧中,你怎么忽然来了?”
“爸,你今日生辰,我给你一个惊喜。”欧阳慧中满面笑容。
父女紧紧抱住。
不为笑,“医生,我们自已去取药。”
她扶起母亲,帮她穿上外套。
伍太太说:“我也忽然牵记不劳,让我们去探访她。”
车子经过街市花摊,伍太太指着说:“不为,你看,荷花荷叶莲蓬藕。”
不为记起五六岁时候,母亲指着莲蓬曾经这样教她,不禁笑中有泪。
回到家,安排母亲休息,正想工作,孩子们放学回来,吃点心淋浴做功课又忙半晌。
好不容易,不为坐下来,才写了一两页,又听得孩子们嬉笑。
怪不得有人说写作者不宜结婚,时间一旦被孩子们侵蚀占据,工作便不能持续。
孩子们银铃般笑声叫她心痒难搔。
不为放下工作过去问他们:“在干什么这样好笑?”
原来他们正玩电脑变形游戏,小行利用软件在荧屏上把占美的面孔渐渐幻变成一只猎头。
不为说:“咦。你们用我的数码相机?”
“是,阿姨,我见照相机就放在桌子上。”
怕阿姨责怪,立刻使一个眼色,奔到楼下去玩。
他们走了不为留意起来。
照片就在家中拍摄,很自然随意。
但是,不为看到孩子们背后窗外有两个人影她一怔。
不为立刻放大来看。
男的是她大哥不虞,女的却是家里新来女佣阿索利,他的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不为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把照片再放大,可以看到两人压隐隐细语。
他们不知道孩子们在屋内拍照,他俩站在门外说话,意外地被摄入镜头。
不为冷静地抬起头来。
她把照片自打印机取出,坐下来想了一想。
她拨了一个电话给雇佣公司。
“我决定即时解雇这个人。”
“伍小姐有什么特别原因?”
“她与男主人勾搭,有照片作证据。”
“我们即时通知移民局,明天一早八时会有职员来押她走。”
不为也不恼怒,只是感叹不虞猥琐。
稍后不虞回来。
不为问:“大嫂呢?”
“去办延期探亲居留。〕
“请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不虞看着妹妹,“你脸色如晚娘,什么事?妈妈爱怎样分配她的钱是她的事。”
不为把他推进房间,关上门,把放大照片搁在他面前。
不虞一看,不出声。
“你与家中女佣做朋友?”
不虞冷笑一声,“我也不过是跟你学习。”
“什么?”
“你同那阿忠何尝不是有讲有笑,排除阶级观念实行天下大同。”
“你——”不为气结。
“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
不为吸进一口气,“我是单身,你有妻儿。”
不虞这才噤声,他摊摊手。
“老兄,这阿索利明早即将遣返,请你勿作声张。”
他自椅子上跳起来,“什么?”
“是我的主张。”
〔你专管闲事!”
“是,我专做丑人,我有选择吗,你叫我怎么做,躲在一角掩住嘴窃笑?我觉得不应那样做,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不虞喃喃说:“她祖父是华人。”
不为没好气,“多么诗情画意。”
“你看不起人。”
这时有人敲门。
门外是大嫂,诧异地问:“兄妹躲在房里说些什么?”
不虞低头走出去。
大嫂问不为:“可是吃醋?是妈的意思,先拨部分现金给不虞参股合作做电子游戏生意。”
都猜度不为是小器。
不为并不分辩。
那一夜她工作到天明。
七点左右。她拿着一张现金支票下楼。
看到那阿索利正在准备早餐。
不为把支票交在她手中,“你去收拾行李吧,一会有人来带你走,你的事我已知道,为着这个家,势必不能把你留下。”
阿索利张开嘴又合拢,倔强地说:“我不要钱。”
“拿着,出去了,一时找不到工作,也有个用。”
她犹疑地把支票握在手中,“又不是你的丈夫,为什么?〕
“家母病重,我不愿看到她难堪,这里每个人都是我至亲。”
“你对他们好,他们不一定对你好。”
不为答:〔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多讲,了快去收拾行李。”
“伍先生可知道我要走?”阿索利还以为有最后一丝希望。
〔他一早明白,我己通知他,不要相信他们,吃一次亏,学一次乖。”
这时候可拉桑也起来了,冷冷说:“我帮你收拾。”
她对不为说:“我警告过她,她不相信,她说伍先生同情她。”
同情是一个很高层次的感情境界,不是每一个人做得到,伍不虞不是其中一人。
可拉桑说:“不争气的年轻女子,早知带她姐姐出来。”
不为说:“嘘——”
侧头听一听,有人按铃,雇佣公司职员来了,带走阿索利。
大嫂披着浴袍下来,“什么事?”
不为不去理她。
她四周围看了看,“咦,开除阿索利?”
不为仍然不出声。
“人家犯了什么错?”大嫂乱抱不平,瞎七搭八,锄强扶弱,“人家也是人,略得罪你大小姐一点,叫她改过好了,何用动这样大气?”
不为推开她,走出厨房。
不虞打着呵欠走过来,若无其事,并没有抬起头看不为。
做人其实就应该这样,如果没益处,无耻地.善忘地即时丢开,继续生存。
但是不为心中殊不好过。
大嫂说得对,人家也是人,离家别井到陌生地头来做佣工,那是多么腌臜辛劳的一份工作,主人家用脏了的衣物、厕所,得天天逐次做干净,外加煮食育儿
还需受多少气:主妇挑剔、孩子们取闹、男户主有淫威,一有不妥,即遭解雇。
家穷,吃苦的是女子,国穷,吃苦的更是女子。
不为心中像是压着一块大石般。
忽然觉得有人坐在她床边。
“你做得很对。”
不为转过身子,原来是母亲。
“换了是我,我也那样做。”家里的事她全知道。
“不虞真不争气。〕
“他近日不得意,失业、靠家,心烦,中年危机到了,有妙龄女子与他倾谈,仰慕他,他自然高兴。”
她把大儿的心理状况分析得清清楚楚。
不为笑起来,“妈妈怎么会知道中年危机这种字眼。”
“我读报纸呀。”
“大哥真很琐。”
“过去的事算了,不要再提着。”
不为点点头。
第八章
下午,雇佣公司另外派了新人来,这次年纪比较大,看上去也稳重,仍然负责打扫洗熨。
伍太太说:“不为,陪我去看不劳。”
“那还不容易,我立刻去买飞机票。”
“不为,我们乘火车,当年我也是乘火车南下。”
“不,妈妈,人人可以乘火车,你还是乘飞机的好。”
不为与欧阳医生商量旅游的事。
医生踌躇,“她不宜远行。”
不为冲口而出:“已经不宜远行,还怕什么远行?”
医生点头,〔你说得对,走得动就得让她走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了。
不为黯然垂头。
我给你开药。”
就在这时,不为听见走廊外有嘭一声巨响。
“什么事?”她忘却忧伤抬起头来。
接着。又是一声嘭,整个医务所都震动一下。
欧阳医生像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叹口气放下笔,站起去探视。
不为跟在他身后。
她看到了奇景。
只见走廊上放着一架售卖汽水零食机器,一个女子正自远处疾奔而至,飞腿踢向机器,发出膨然巨响。
欧阳医生跌足,“慧中,你又干什么?”
原来那用咏春腿劲踢机器的正是欧阳慧中。
她笑嘻嘻答:“它又吃了我十块钱。”
她父亲拉着她,“嘘,嘘,别吓人快进来。〕
不为迎上去,“你踢给方向了,看我的。”
好一个伍不为,她轻轻一转身,提腿呼地一声跃起踢向机器左边.售卖机颤动两下,忽然哗哗声呕吐,汽水罐与薯片包纷纷一起落下。
欧阳慧中欢呼一声,拾起她应得份量。
“它欠我三罐可乐一包薯片。”
欧阳医生连忙把她们两人拉进医务所。
老看护走出来瞪她俩一眼,“当心警察叔叔。”
欧阳慧中笑得弯腰。
“唉,伍不为,谢谢你,这罐汽水全世界最好喝。”
她还记得她。
不为惊喜,“你知道我名字?”
欧阳慧中看着她,“把母亲当明瓷那样搀扶的女儿自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不为脱口说:“我也是。〕
慧中那种无拘无束的爽健美,发自内心散发摄力。
她们两人攀谈起来。
不为问:“下一站去何处?”
〔南美品塔贡尼亚冰川,不为,你是写作人,应当行万里路,别老在南欧葡萄园大红花里兜圈子,到印加部落去看古迹。”
不为心向往之,但是实事求事的她又忍不住问“如何沐浴?”
慧中大笑,“不为,你这样婆妈,如何写得好文章?”
不为羞愧。
取了药,不为告辞。
慧中说:“我要诊症,下次再谈。”
不为返回走廊乘电梯,看到滚在地上的汽水罐,不禁会心微笑。
对于欧阳慧中她有极佳印象。
那晒得微棕的短发,浅褐皮肤,大眼睛炯炯有神,牙齿雪白,身着简洁衣裤,脚上一双球鞋,怎样看都英姿飒飒。
不为取了飞机票回家。
她看见大嫂呆呆坐书房。
不为取笑她:“你已知保险箱内空无一物,还坐这里干什么?”
大嫂自言自语:“本以力回来三五七天,谁知住了下来。”
不为说:“你在那边房子已经租出,了无牵挂。”
“你的房子呢?”
不为失笑,“我何来房产,我一向租住改装货仓,一断租,必定收回。”
“那你回去怎办?”
“先住几日青年宿舍,重新找公寓。〕
“你不怕流离失所?”
不为耸耸肩,摊摊手。
“换了是我,会做噩梦。”
不为笑说:“我会努力置业。”
“对呀,小仍她们也可以来探访。”
不为说:“这两日我在联络房东,可是一时还找不到他。”
大嫂脸色很差。
不为问:“你有心事?”
“不为,我错怪了你。”
呵,东窗事发,纸包不住火,她知道了。
“那女子写了一封信给我,今早收到,我已拆阅。”
不为一怔,没料到会有这一着,也算是厉害。
〔信写得十分流利,文法也无错误,可见起码读到高中,她说你辞退她是因为她同伍不虞有染。”
不为沉默。
“穷心未尽,色心又起,怎么办?”
不为轻轻说:“可否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多年来拖着一个迟钝女儿过活——”
“他也曾有过好日子,当年硅谷红利百万计。〕
“他急着买跑车游艇,已全部花光。”
“试试共患难。”
“我实在累了。”
“那么,上楼去睡一觉。”
“醒来也没有意思。”她饮泣。
不为见劝之不醒,不禁生气,“你想怎么样,是你的丈夫,你应当明白,他是老式男人,你最好佯装不知,若果真的忍无可忍,不必多说,即办离婚。”
齐家畅女土静了下来。
“请念在孩子份上,尤其是小仍。〕
投鼠忌器。
齐家畅掩着脸。
不为提醒她:“带着孩子回运河街杂货店你行吗?”
她缓慢地走上楼。
不为在她背后说:“一会叫你吃饭。”
你要吃饭吗,想吃饱总得付出一点代价,要不辛劳工作,要不忍气吞声。
没道理人家把你喂饱,又还得尊你为天神。
第二天,不为带着母亲出门。
不劳亲自来接飞机。
伍太太不肯先往酒店休息,坚持要去婚纱店参观。
到了店门连不为都觉得累,伍太太精神却很好。
店里生意并不致于客似云来,但也不错长期雇着一个模特儿,一套套衣裳穿出来给客人看,特别矜贵,架势十足。
不为不住点头。
伍太太想吃小笼包,不劳立刻差人出去买,店里工人奇多,同工资廉宜有关,不劳叫他们穿上白衣黑裤,倒也整齐可观。
伍太太说:“我放心了。”
这才回酒店去。
第二天一早又叫不为起来叫车往浦东。
不为累得双眼睁不开来,也得服侍母亲起床。
正在梳洗,有人按铃,不为过去张望。
呵,天兵天将救星来了。
门外站着于忠艺及保姨。
不为把门拉开,快乐欢呼。
保姨抢进来扶住伍太太,“你来了怎么不通知我?”
伍太太说:“给你一个惊喜。”
不为松一口气,蹲在地上不愿起来。
“我们接到二小姐电话立刻出来。”亏得不劳通风报讯。
“差一步我们就找到浦东去。”
“叫车子不容易呵,阿忠来了,叫他开车兜你们去吃早饭。”
保姨双手不停帮伍太太穿衣着鞋。
不为又活泼起来,“我要吃地道上海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