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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白雪王子  第2页    作者:董妮

  “嘿嘿嘿……”她回以一串傻笑。“还比不上老师啦!教师办公室距离一年级教室足足有三栋楼距离,跑步都得花上十分钟,您却只用了五分钟便来到教室,果真是老当益壮。”敢情她是看中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扒人衣物。

  “我今年只有三十一。”哪里老了?不过这不是重点,眼下的关键要务是——“齐珞薰,你刚才叫我什么?”

  “严锣老师啊!”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改口改得可快了。

  “不是阎罗王?”

  “老师,你不是说你今年才三十一,怎这么快就耳背了?我喊的明明是严锣老师,不信你问方同学。”一记杀人视线砍过去,不信他敢拆她的台。“是不是啊?方同学。”

  “是、是。”好哀怨,他被恶人威胁了。方首为含泪点头。“齐同学喊的确实是严锣老师。”

  齐珞薰好不骄傲地仰起头。“我说吧,老师,我绝对没有喊你阎罗王,所以可以请你放我下来吗?”被捉住后领,像小鸡一样提起来,很丢脸耶!大大损害了她老大的形象。

  “哼!”严锣带这个班级也不是第一年了,岂会不知齐珞薰在班上恶势力惊人  ?他不拆穿,只笑得令人发寒。“绰号问题就算了,倒是齐同学……”更刻意将人拎高,晃了两下。“一大早,你在干什么?”

  齐珞薰给晃得有些晕头转向。“我……”瞧瞧底下一脸黑青的方首为,这干架一事大约是瞒不住了,不如老实招认。

  “打架。”她回得坦率。

  严锣眉间狠狠一皱。“不是强暴吗?”

  “啊?”她干过这档子事吗?怎没印象?

  他眼神扫向她的右手。

  她这才发现手中捉了一条裤子,如果没记错,它原本是穿在地上那位全身缩成虾米状的方同学身上。

  “奇怪,这裤子几时跑到我手上的?”随手把裤子一丢,她撇得一干二净。

  “是吗?”随着咬牙切齿的声音落下,严锣将视线往下移。“方同学,刚才我似乎听见你在喊非礼,可以告诉我,她对你做了什么吗?”

  “呃!”闻言,手捉裤子才想穿上的方首为全身一僵。“她……我……”用力咽一下口水,齐珞薰的拳头正悄悄对着他挥舞,好恐怖。

  “方同学?”严锣催促。

  好汉不吃眼前亏,方首为硬生生地改口供。“报告老师,我们只是在玩。”

  “玩到脱衣服?”

  “玩医生游戏当然要脱衣服,不然怎么检查?”回答的是齐珞薰。

  严锣只想晕倒。“齐同学,你好歹是个女生,麻烦你有点女孩样可以吗?”就算她上头有七个兄长、母亲又早亡、一家子全是男性,但她还是名女娃儿啊!跟男生玩什么医生游戏,真是够了。

  而他,简直倒楣毙了,身为齐家道场的大师兄,又在她就读的高中任教,无端端被托付照顾小师妹的重责大任。天哪,他宁可跟恶魔打交道去。

  齐珞薰歪着小脑袋思考半晌。

  “女孩样到底是什么德行?”这问题她想了很久,可惜一直得不到答案,难得老师提起,她索性问个彻底。

  “女孩子多半秀气、斯文,举止合宜、不粗鲁、下野蛮,更不会随便脱人衣服。”

  “伊悔。”他够斯文有礼了吧?可是……“他是男孩。”

  “是啊!”这也是严锣执教鞭多年来最感头痛的一点,他班上有一个男学生,酷爱玩娃娃,貌似女子、斯文有礼。

  而齐家道场的小师妹偏偏满口脏话、成天举着拳头四处干架,如今,连脱男生衣服都学会了。老天啊,这要叫他如何对师公、师父一家子交代?

  “所以说,男孩和女孩没有一个固定的模样嘛!”她眉笑、眼也笑。“真要说男女有何不同,不过是一个下面有那玩意儿,一个没有。”

  咚地一声,严锣昏倒。

  班上同学爆出一阵哄堂大笑。

  齐珞薰乘机摆脱严大师兄的禁锢,奔向大门口。

  “站住,齐珞薰。”严锣惊诧,手掌一翻一转,揪住她上衣。

  齐珞薰甩头扭腰,一记金蝉脱壳,快乐地摆脱严锣逃学去也。

  “齐珞薰,你给我回来。”严锣还想再追。

  “老师,不用忙了啦!哪回伊悔跷课,齐珞薰是没陪着的?”班上同学给了他最残忍的答案。

  严锣咬牙、咬牙、再咬牙,咬到牙床松软,他恨哪——

  上天到底看他哪里不顺眼?让他执教的班级问题学生一堆?

  默默在心中记下,晚上要联络伊悔的亲人、还要回去找师父哭诉,呜……小师妹欺负他啦!

  第二章

  走进卧房、打开衣柜,伊悔对着里头的人偶绽起一抹愉悦的笑。

  “早安,妈。”那人偶有着一张清秀美丽的脸庞,和蔼可亲,是他心头最深处的想望。

  依稀记得头一回对人偶产生兴趣,是在六岁的时候。

  那日,阳光好毒,他被勒令留在家里,只能无聊地隔着阳台落地窗往下望,有一群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聚在他家门前玩家家酒。

  她们每一个人怀里都抱着一个布娃娃,有人扮父亲、有人扮母亲、还有人扮兄弟和姊妹,一家子长居一处,和乐融融。

  他从不晓得家族原来可以这么庞大,像他,小时候跟保母住,长大换佣人;“家人”对他而言,就像远在天边的寒星,可望而不可即。

  忍不住想,如果他的家里有许多的成员,天天有人陪伴,是否就不会觉得孤单?

  他很好奇,顾不得父亲的禁令冲下楼,与邻居有了生平第一次接触。

  没想到,她们被他异常的容貌给吓得尖叫连连、四下逃窜。

  他呆了,自己有这么恐怖吗?不过皮肤白一点、眼睛是蓝色的、头发是金色的,基本上他还是个人啊!为何要被歧视?

  眼底难掩落寞,他转身才想走,注意力被地上数个女孩们遗落下来的布娃娃吸引。刚刚,它们还是她们口中的“家人”,却如此容易被舍弃不要,为什么?

  “家人是这么没有价值的东西吗?”他自幼丧母,虽有父亲,但父亲怪他害死母亲,父子俩根本不亲。

  其余的亲戚……他们看见他只会说些“好可怜”、“莫非是前辈子造了孽,今生来还债”之类的蠢话。

  他有家人等于没有。一个人好寂寞、好孤单。

  每晚入睡前,他都会向上帝祷告,期望一早醒来,发现一切都是梦,他原是个正常的孩子,没病也没痛,是个被父母捧在手心中珍视的宝贝。

  然而,他的祈祷一直没实现过。

  始终没有人爱他,他没有家人。

  忍不住弯腰拾起一个布娃娃,像拥抱家人般搂入怀里;一股激动的情绪和着娃娃软软的触感,与小女孩遗留下来的体温、香气,一同渗入心坎。

  接着,他听到胸膛里冰封多年的心湖发出清晰可闻的崩裂声。

  莫名的热气冲上眼底,他搂着娃娃嚎啕大哭,一个小小的心愿在心里成形。

  没有人给他家庭的温暖没关系,他可以自己创造。

  从此,他开始做人偶。

  人偶的材料有很多,比如布、黏土、橡皮……但很可惜,至今他仍末寻到任何材质足可表现出人体的柔软与温度。

  但他绝不会放弃。

  而拜此之赐,他做人偶的技术也越来越好。

  国中三年级时,他偶然在美术课发表了一套牛郎织女会,美术老师惊为天人,未经他同意,擅自送它们出国参展,赢得首奖。

  之后,“伊悔”这名字便在人偶界传扬开来。

  前阵子更有艺廊前来与他交涉展售他作品事宜,被他一口拒绝,赶了出去。

  白痴,会有人贩卖自己“家人”的吗?

  他的人偶是非卖品;可能的话,他连看都不想给人看,不过被送到美国参展那一套大概是收不回来了。

  但他会谨记此教训,固守堡垒,一生一世不让任何人侵入半分,甚且……

  “不悔儿——”

  天外一记呼唤吓得他手一抖,险些将手中人偶摔落地面。

  不会吧!他不敢置信地眨眨眼,不是将家里每一扇门窗都钉死了?怎么齐珞薰的声音还能这般接近?

  “伊不悔。”随着话语落下的是一阵敲击声。

  咚咚咚,好像……就在他的阳台上,可是,他住二楼耶,难不成——

  放下人偶,伊悔一个箭步冲过去,拉开窗帘,落地窗外,一个人正吊在花台边朝他挥着手。

  “嗨!”齐珞薰笑得好开心。

  而伊悔,他昏了。

  伊悔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

  事实上,他很冷漠,国中读三年,班上四十个同学,他只跟一个人讲过话,那内容是这样的。

  “这是什么?”班长问。

  “假单。”伊悔答。

  “为何请假?”

  “生病。”然后,他就跑了。

  升上高中,他本来也打算这样干的,却倒了八辈子楣碰上齐珞薰。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吼声如雷,连他本人都吓一跳,原来他的嗓门也不小嘛!

  “爬窗啊!”手下一个用力,齐珞薰利用摆动,顺势将身体甩进洞开的落地窗内,跃入他睡房。“我虽然不大聪明,但也不至于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被她的动作吓得脑袋一阵晕眩。

  她却无知无觉地逛起他的卧室。

  “想不到你一个男孩子,房间收拾得倒挺干净的。”不像她,东西丢得乱七八糟,一件道服可以翻过来、转过去,连穿半个月不洗,直到它发霉,扔进垃圾桶里了事。

  所以说男孩子跟女孩子哪有什么固定模样?严锣胡说八道。

  “你……”伊悔咬牙,浑身发抖。

  “咦?”她看到床上的人偶。“你又做新人偶啦?”手才伸过去。

  “不许碰!”暴龙发狂了。“谁准你进来我房间乱逛的?”

  “你啊!”一副他别赖的样子。

  如果不是怕她摔死,他何必开窗?不过他现在后悔了。

  “滚出去。”他跳脚。

  “可是……”她才进来耶,这么快就要她走,不嫌残忍些?“让我再待十分钟好不好?”

  他一双眼瞪得像要暴出眼眶。

  “五分钟。”她讨价还价。

  他整个身子沐浴在熊熊怒火中。

  她心头猛一跳。“我马上走。”好可怕,再待下去,怕他不将她拆吃入腹了。

  一步一步往后退,她来到落地窗附近。

  伊悔瞠目结舌,她想干什么?

  齐珞薰跃上阳台。

  他吓得魂飞九重天。“喂——”她该不会是想……

  下一秒,她朝他摆摆手。“再见,我明天再来找你喔!”

  “站住。”他急喊。

  但来不及了,她已一个翻身,自二楼跃下。

  “齐珞薰!”他冲到阳台边。

  “我在这里啊,不悔儿。”她站在一楼的庭院对他挥手。

  他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双脚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

  她在地面看到了。

  “你怎么了?不悔儿。”语气无限关怀。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勾勾的视线怎么也无法自她脸上栘开。

  感激上天,谢谢过路神佛,她没事,那个混帐、专生来磨人的混球还活着。

  一股湿意在颊上蔓延,不知为何如此难过,可他揪紧的心都疼起来了。

  “不悔儿,你病了吗?”询问脱口而出的同时,她正爬上他家水管,准备二度攀入他房间。

  “你给我站住。”他绝对受不了第二回惊吓。

  “可是……”她放心不下他啊!

  “下去,到大门边站好,我过去帮你开门。”虽然脚还抖着,他还是强撑着落地窗站起来,不管怎么样都好,他不想再看到她做任何危险动作。

  “什么?”真的假的?他愿意放她进屋了?

  从这一刻起,齐珞薰得到了自由进出伊家大门的机会。

  因为伊悔为了自己心脏着想,给了她一把大门钥匙。

  这算是多年艰苦熬成婆吗?她不晓得,只知道,从来不许人接近的伊悔难得为她敞开了一扇窗。

  她,变成了独一无二的例外。

  *  *  *

  修长的手指来回不停地舞动着,伊悔整个人陷入疯狂的忙碌中。

  他身边有三具人偶,一个“妈妈”、一个“爸爸”,还有一个“奶奶”,现在正在做“爷爷”。

  不必靠眼睛观察,他的手指自然对肌肉的起伏、突出的血管、骨骼的形状、深邃的黑眸……拥有独一无二的感受力。

  曾有人说过,他做的人偶仿佛可以透出生命的光辉。

  当年未经他同意,便将他做的人偶送出国参展的老师就问过,为何他做的人偶如此栩栩如生?

  原因只有一个,他是在塑造自己的“家人”,不是人偶。

  所以……“该死!”手下一个用力,才塑好的模被掐碎。他愤怒得发抖,理想中的人偶不是这样的。

  他的“爷爷”应该有张被风霜侵蚀的沧桑脸庞,五官威严却不失慈祥;黝黑的眼底充满人生的智慧与幽默,不是这般……讥讽、而且愤世嫉俗。

  他做坏了,可是……改不过来。

  无论他如何反覆重来,脑海里抹消不掉的都是那副画面——三天前,爷爷带他上医院的经过。

  “这是您的孙子吗?”护士小姐问。“好漂亮。您家媳妇是哪一国人?一定生得很美,才能帮您生出这么好看的孙子。”

  “没有啦!”伊爷爷笑得暧昧。“是你不嫌弃。”

  “我说的是真的,这么漂亮的孩子很少见呢!不知道他是哪儿不舒服?”

  “呃……”

  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那孩子是白化症患者,眼睛下好,今天来做检查的。”

  “白化症!那不是一种单基因遗传疾病?”这一瞬间,在护士小姐眼里,他已经从一个漂亮的孩子变成了病人。

  “是啊!”

  “既然知道家族里有遗传病因,干么还要生孩子?”护士小姐无心的话让伊爷爷当下脸色大变。

  “这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伊爷爷吼得好大声。“我们家才没有遗传病,他是邻居的小孩。”

  “是……是吗?”护士小姐瑟缩了下,转头望向伊悔。

  他没有说话,却仍可感觉到一旁,爷爷如针似剑的锐利目芒。

  他不是伊家的孩子?这种话以前奶奶说过、姑姑说过……很多很多人都说过,甚至,他爸爸在午夜梦回时,也曾如此祈求过。

  但明明他就姓“伊”啊!为何他不是伊家的孩子?

  那么他是谁家的孩子?

  “我不是任何人的孩子。”茫然低语着,他的视线在已成形的三具人偶中游移。

  它们才是他的家人,其他人都不是。

  丢下塑坏的模,他走进“妈妈”怀里,轻轻地贴入那副看起来十足柔软芬芳的胸膛中,期待被骄宠的感觉降临。

  他做的人偶很像人,神采像、气质像、模样也像。

  那白皙的肌肤下浮着淡蓝色的血管,里头好像有血液在流转,随着心脏的鼓动,一下、一下、又一下……

  “可恶!”焦急地推开人偶,为何只是像?他听不到心跳的声音、感受不到那份温暖,一切仍是白搭。

  “废物、全是废物。”一把扫开所有人偶,他四肢大张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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