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最怕离别的场面。连中恒他们我也没告诉,就怕那种场面。”
下到客厅,钟临轩夫妇坐着看电视,一见她下来,问她:
“这么快要走?”
“明天一大早的飞机,我还得回去整理行李。”
“我让钟威送你回去,小忆去叫你哥哥,”
临轩吩咐钟忆。安雅按住钟忆,急着说:
“不必了。我叫出租车就可以了。千万别再打扰你们了。”
“你胡说什么?”钟忆不理她,径自上楼去叫钟威。
安雅略嫌紧张不安的等着。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秋华好意地问:“就住到家里来,不要一个人住到外头去了。”
安雅有点受宠若惊,嗫嚅地说不出话来。半晌,钟威下来了,换上轻便的休闲服,想是休息了。安雅更加不安,觉得自己似乎太打扰人家了。
“走啦?”钟威拿着钥匙询问。
“安雅,自己好好照顾自己。顺便替我问候你姑妈,还有徐浩一家人。你们的好消息别忘了通知我!”
安雅轻轻地垂下眼睑,不置可否。钟威在一旁等着,闻言,很特别地看她一眼。
“钟伯伯,谢谢你,无论如何。谢谢你每年都到慈恩寺去。”安雅是个是非恩怨分明的人,别人的心情她绝不会忘记的。
钟临轩微愕然,轻咳了两声,意图略过,便说:
“早点回去吧!”
于是送她到门口,钟威到车房把车子开了出来,安雅有些不舍地握了握钟忆的手,说:
“记得我的话,我会祝福你的。”语毕,在她颊上印上一吻。便坐上车子,临行,她向钟氏夫妇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钟威便启动车子,往前行去。
***
钟威一直不说话,沉稳地开着车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麻烦你。”安雅勉强挤出这话,企图打破双方的缄默。
“上回你送我一程;这一趟我回送你一程,算是扯平了。”
他平平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在安雅,却起了莫大的作用。她想起那一次的风雪,其实只是很平常的懈逅,可是她总是放在心上,千想万想的,一直到如今……但他提起,却若无其事一般的。安雅有种受挫的心情,于是不再说话,把眼光移向窗外,雨,已然飘了下来。
“纽约这时下不下雪?”他问,有点突兀的。
“应该还没吧?!除非例外的有什么寒流。这个时候虽没有雪,景色却最美。树木都变了颜色,有黄、橙、红,各种色彩,山变得色彩丰富,简直像仙境。”
“我还是喜欢雪。”他回头看她一眼。
“也许是因为台湾不下雪吧?”她答。
“也许是,也许不是。”钟威的口吻很奇怪,突然问她:“几时再回来?”
“应该说‘来’!不是回来。我的来处是美国,若说回去也只能说美国。”她有点落寞地说。
“好吧,几时再来?”他微微一笑,对她的吹毛求疵有些忍俊不住。
“不知道。也许不再来了。”她直言说了?“这里没有我非来不可的理由,我来了,只是多余的。”
“怎么这么说呢?钟忆、中恒不都是你的朋友吗?”钟威咬了一下嘴唇。“还有,我也该算吧?”并不是很肯定。
安雅沉吟许久,才说:
“钟忆和中恒也许是;而你,我不知道。”
钟威震动了一下,方向盘也晃了一下,他苦笑着:
“为什么你会不知道?”
“怎么说呢?我始终不认识你,觉得你神秘莫测。我们在纽约虽然见过面,但是那个你和现在的你完全不同,我感觉是两个人--甚至此刻的你和方才在钟家的你也不同。你说,我到底认识的是哪一个你呢?我又怎么能把你归类为朋友呢?”
“我是这么复杂难懂的吗?”钟威掉头问她,企图寻找她的目光。
“你是的。”安雅笃定地回答,“而且,无法掌握。”
“这就是你对我的全部印象?”
“不是全部。只是部分而已。你深沉、寡言、机智过人、神秘难测,但是,不可否认的,我很好奇,好奇的想知道你的一切。”她侃侃道出,心想,反正明天我就在千万里之外了。
他等着她说下去,而安雅却敏感地打住了。不行的,余安雅,你得保留着一些自尊与骄傲回去,千万不要全盘皆输了。
“说下去啊!”钟威的双眼之中蓄着某种冒险的火焰:“我竟不知道你的脑里对我存有这么多意见。”
安雅反而噤口了,她不要自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丫头受挫地回到美国,余振豪的女儿得昂起头,来去自如!她告诉自己。
“你不说了。为什么?对我,你似乎一直有某种防心。我真是那么可怕吗?”钟威自我调侃。
“这才是我想问你的话。”安雅有些挑衅地回答:“你今晚临阵脱逃,耍了我一记,我才觉得你很保护自己。”
钟威一怔,有点困窘,辩解说:
“我根本不会唱歌,你叫我当场出丑,岂不是太残忍了?”他顾左右而言他:“你的歌唱得太好了。没有人能在那样的歌声之后再添什么了。”他停了半晌,居然问她:“徐子襄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雅登时楞住了,不过一瞬间,她狡黠地反问:
“你不是调查过了,应该很清楚啊!”
“廿七岁,高大英俊,温和谦恭,努力上进,柏克莱的优等生,徐浩的骄傲!”他调侃的说着:“不过,对你而言,他应该有别的诠释,比如说,余安雅的守护者兼崇拜者。”
“哈!瞧你说得那么流畅,我倒发觉你有个绝佳的语言才能。”
“不要逃避我的问话、他对你的意义就像今晚你唱的那首歌吗?”钟威似乎很郑重其事。
“你想知道?你不是都调查过了吗?”安雅忽然有些生气,觉得自己似乎处在被质询的立场--而最要命的是,她和子襄的感情几乎不堪质询。
“征信社只能看表象,无法洞悉他人内心的奥秘。”钟威回答,“安雅,我是真的关心你。”
“那么,你是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你希望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她直视他,有某种涉险的心情。
“我只想要真实的答案。”他回视她。车子滑进了她所居住的巷道,慢慢地停了下来。
钟乌伊拉起了手煞车,熄掉了火,在静谧与黑暗之中等待她的答案。
“知道了之后呢?”她轻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分外清晰,而且有些颤抖。
“只有祝福。”他稳定清晰地回答。
“无论什么答案?”她侧脸的线条很美,在街灯的照耀下,眼睛跳动着两簇冒险的火焰。
“嗯!”他喘着气息,重重地点头。
“那你没有必要知道!”安雅霍然瞪视着他:“对一个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感情的人,我没有必要告诉他任何答案。这件事毫无意义可言!!”她说完话,毫不犹豫的下车。
钟威下意识的反应是开了车门,火速地挡住她的路,他的声音压抑着极度的痛苦。
“如果还有别种选择呢?你愿不愿意告诉我真正的答案?”
她仰起头,瞪着他,眼睛迅速蓄满了泪,再也没有任何顾忌与芥蒂,她缓缓说道:
“对徐子襄,我只有‘昨日重现’中的情怀;那道亮光绝不是他,但是我没有亮光,也没有希望,只有永远的孤独与黑暗。”她打从心底产生了颤抖与害怕,小小的身子颤抖不已,钟威在瞬间的内心挣扎之后,叹口气,揽住了她。安雅瑟缩在钟威的怀里,她低声的说着:“你那么难测、你那么遥远、那么神秘、那么难解,我怎么可能有希望?怎么可能有亮光呢?”
钟威颤抖地揽紧了她,呓语般地说:
“我真的这么可怕、这么神秘吗?难道你感觉不出来我得用多大的自制力控制自己不去看你、不去留意、不去爱你吗?天哪,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不在美国继续你和徐子襄的梦?”他捧起她小小的、泪痕犹湿的脸,心痛难抑地问她,“为什么你又突然出现?在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之后?”
“你希望我离开么?你希望我回到美国,回到徐子襄那里吗?”安雅用着凄迷哀伤的眼光问他,带着决绝的神情。钟威的回答是用嘴唇封住她的话语,不再有一丝回转的余地。
安雅软弱地、被动地接受他的吻,他的脸那么近,不再是遥远的记忆;他的唇那么真实,不再是模糊的梦境……一种潜藏在心里的想望,一股蛰伏于身体内的欲望似乎从沉睡的冰山里苏醒了。安雅抱紧了他的颈项,主动地回吻他,响应他,她小小、颤动的身躯在冷风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她呓语般的声音在胶着的两唇间响起:
“你爱我吗?你要我吗?”她的双手大胆地引导着钟威探测那从未曾有人涉险的平原与丘陵……
钟威猛地一震,霍地推开她,他痛苦地说:
“安雅,你在做什么?”
安雅的脑里轰然一声巨响--我在做什么?是呀,我在做什么?你居然问我在做什么。她瞪着他,用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大眼睛里盛着浓厚的挫败与伤害,她从嘴里迸出一串话:
“滚回你太太身边去,你这个儒夫!”说完她冲进门内,重重地摔上门,把钟威抛在外头,呆立着,充满疑惑与痛苦。
安雅喘着气,心中一片混乱与挫败。她气自己的莽撞,更恨钟威的举止,他那句:你在做什么?彻底地粉碎了她所有的柔情与爱意。
混帐!去你的钟威!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难道你不清楚?我丢弃了矜持、丢弃了自尊、忘了过去的恩怨,忘了父母的痛苦,也忘了美国,背弃了徐子襄,你居然还问我:我在做什么。去你的钟威!你孬种,你只配滚回你那个虚伪的钟家,你也只配戴上虚伪的面具去和别人勾心斗角,你根本不值得我爱,根本不值得我去在意……
安雅握着手指头,绝望的把自己埋在被窝里,这个时候,她只想逃遁,只想远走,躲回她深深、晦暗的梦里去。不会有希望,也不会有阳光,更不会有什么奇迹了……她喃喃自语,疲乏地睡去。
***
廿四个小时之后,安雅已在飞往纽约的机上。她困顿疲乏的双眼布满红丝,空服人员送来的饮食她未曾动过,脑筋像疲乏的发条,动弹不得。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去到机场,又怎么坐上飞机,然后又是怎么在这座位上发了几小时的怔。
中正机场在细雨飘飞中愈来愈远离,终于只成了脚下一小块迷蒙的视野。没有人送行,她孑然一身来到,也孑然地离去,曾经一度她逡巡着出境室的人草,冀望那么一点渺茫的机会,希望他会出现。可是她失望了,狠狠地骂自己笨蛋,痴想。最后,她绝望地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提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当然不知道,钟威十万火急地赶了来,在他压了整晚的马路之后,他奔赴她的住处,发现她走了之后,又十万火急地赶到机场时,她的飞机已在半空中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但是,当他赶到机场,再也看不到她的人影时,茫然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瞪着出境大厅外的天空怔怔出神,他想,她走了,将永远走出他的生命。
第五章
安雅瑟缩着身子在寒风中回到纽约,她叫了部车子,先回坐落在纽约的房子。屋里冷冷清清的,门口压了一大堆广告信件,还有几封朋友的来信。她生了火,并且从冰箱里翻出了陈年的咖啡,替自己煮了一壶。然后把自己抛在沙发上,莫名地发起怔来。台湾的记忆竟然恍惚成梦境了。中恒和钟忆变得不太具体了,连钟威亦然,应该只是昨天呀,他的唇印仍在,甚至她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但是居然恍惚起来了,像是前世。
她想着,心痛莫名,至今她仍不明了为什么钟威会突然冒出那一句混帐话,一语之间把她击倒了,一点也不留余地。在那样的时刻,他居然会说:你在做什么?这在安雅是一件不可思议且毫无逻辑可言的一件事。一个女孩子全心全意地奉献她的爱情,你说她在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钟威啊钟威,你混帐到了极点。
过了不久,电话突然响起,竟是子襄远从加州打来的,他的声音显得激动难抑!
“安雅!你还好吧?旅途累不累?我真恨不得马上飞过去看你。但是我那该死的实验和天杀的作业,我根本走不开。安雅,你在听吗?”
“嗯,”安雅笑着说:“要不然你以为我睡着了啊?放心地把实验做完,把作业搞好,我在这里很好,一点也没事。没有少了一块肉,也没少了一根汗毛,”她想起钟威说的“余安雅的守护者”之类的话,皱了皱眉头,继续说了下去:“你安心地写论文吧!我好得很。”她故作轻松,鼻子酸酸的。
“那只好等圣诞节的假期了,我到纽约来,好不好?”子襄建议。
“好啊!只要你有空呀。”安雅一向喜欢子襄,圣诞节有他一起过,肯定不寂寞的。
接着他们又闲扯了一些事,什么子眉预备到台湾去参加什么研习会之类的。安雅大部分在听,有时她的心还飞远了。挂了电话,她起身伸了伸懒腰,预备去梳洗,电话又响了,这一回是亚琴了。
“你回来了,几点到的?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她有些抱怨,“明天我过去那里,你不要出去。”
“噢!”安雅静静地答应了。亚琴又提醒她一些芝麻琐事,然后就挂了电话。
安雅这才有些发起愁来。该怎么对姑妈说呢?总不成把与钟威的一席谈话照本宣科地说了吧?她不知会作何反应?唉,船到桥头自然直,明天再说吧!
她替自己放了一盆热呼呼的水,全身舒服地泡着,直到烫红了身子。她起身擦拭,忽然惊见自己镜中的影子,她怔住了,踱步到镜前,她抚着自己身上的肌肤,几乎有些沈耽在自我的美丽中。她想起钟威的吻,以及潜藏在他冷静外表下的丰沛情感,觉得身上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忽然她问自己:如果,如果钟威不停止他的行动,如果他不说那句话,是否她会毫不考虑地把自己奉献出去?她望着镜里的惶惑与迷乱,答案是肯定的。而随着这个答案而来的是她的登时顿悟。她忽然明白了,像电光石火一般,一点念头闪过了她的脑海,原来,钟威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他不是儒弱,而是怕伤害她。而她却误会他了,以为他否定她、轻蔑她、拒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