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悄悄地在树枝上抽了新芽,悄悄地在天空洒下新雨,远方天际起了惊蛰。安雅在工作与生活之中,渐渐地营造了自己的空间。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个忧郁的未婚妈妈,看起来她是那么自信美丽动人,在丹尼尔电子信息公司,她被昵称为“东方的白玫瑰”,因为她习惯一袭白色的长装,挽着长发,自信的神采充分流露。
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琳达每次来总是先和它打声招呼:
“哈啰,最近好吗?妈妈的肚子里舒不舒服?要不要赶快出来啊?”
从那一天来看安雅,在院子里无意中看到钟威寄来的信后,琳达绝口不提他了。她看到安雅若无其事地上班、逛街,看戏和开玩笑,也就渐渐释怀了。
“子襄的论文快写好了。等他写完,他就会来。琳达,你可得好好把握。”安雅瞅着她,在身上试着一件新衣。
“好了,别看了。真是嫉妒死人了。别人大肚子是又肥又肿;你挺着肚子也能把那些小伙子迷得七荤八素。怎样?前几天那个高鼻子的希腊男孩还在站岗吗?”
“我和他喝了一次咖啡,坦白告诉他没有希望。后来他很大方地表示放弃了。都是露西大嘴巴,说我被人甩了,那个希腊男孩同情心大发,勇气百倍,想要接收我。唉,”安雅自我解嘲地说:“琳达,要是他再长个十岁,我想我会爱上他的。”
“去你的!你会爱上他?你不会爱上别人,你是自恋狂,每天照镜子,一副陶醉的样子……”
“你不知道,我希望当我儿子出生时看到的是一个美丽的妈咪,总不成教他跟一个黄脸婆住在一起吧?”
“儿子?你又知道了?搞不好是个漂亮的女娃儿,一出来,看见你就大哭:‘哇,我的妈咪怎么长得这么漂亮?那我还有指望吗?’搞不好,人家好不容易交了个男朋友,就被你迷走了。”
“呸,瞧你疯疯颠颠胡说八道。”安雅摸着肚子,很有自信地说:“我说‘他’是个漂亮的小男孩,你等着瞧吧!”
***
钟威把门用力摔上,推着轮椅往外走,愤怒地大骂:
“哭,哭,每天就是哭,你能不能叫她不要哭!”
原来小文文生病了,不好睡,整夜哭闹。若兰委屈地抱起她,频频安抚。
“乖乖,文文乖。妈妈抱抱……”她不禁微有怨言:“小孩子哪会知道?她不舒服当然哭,不然你教她干什么?每次莫名奇妙,乱发脾气。”
钟威明知自己不对,偏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出了院后待在家里整整两个多月,他足不出户,把自己放逐在一个毫无秩序的世界里,莫名奇妙的发脾气、突如其来地坏心情,没有一件事情是顺眼的,也没一个人能够讨他欢心。他彻底变了,变得颓丧,变得粗鲁,毫无过去的一点样子。若兰忍耐着,而那耐性渐渐地、渐渐地被他磨蚀殆尽。
“哥,你这样子,安雅看了会多伤心!”
钟忆见他如此自暴自弃,终于忍不住,搬出了他最恐惧的名字。当初他知道了自己的情况之后,斩钉截铁地吩咐钟忆不准告诉安雅,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过她的名字。
“不许提那个名字!”钟威狠狠地瞪着她:“我这样子-- 我这样子-- 她能看吗?她敢看吗?”然后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钟忆曾想,或许只有安雅能救他。但是,她怎么能够叫她来呢?安雅若是来了,若兰将如何自处?于是她放弃了。
中恒仍是常常和她见面,关于此事,他比较站在安雅的立场,“钟忆,绝对不要再去打扰安雅了。你何苦让她再回来蹚这淌混水?如果她能就此忘了钟威,不也是她的幸福吗?毕竟,你哥是有家室的人。”
他们沉默不语地走在街道上,烦恼不只一桩:钟临轩不曾对中恒更改过态度,他不准钟忆出来,更是命令陈妈看着她,怎奈这早已是一个自由的时代了,又岂是他阻止得了的?但他费尽心思地替钟忆安排门当户对的对象,逼着她相亲,把她弄得啼笑皆非。
“我爸仍是没有觉悟。像我哥和大嫂这种婚姻,不是很可悲吗?近来,他老人家疲于奔命?整个钟氏企业又因为我哥而乱成一团,你说,怎么办?”
“能怎么办?就只得看你哥了。暂时坐在轮椅上也不是什么大耻辱,即使将来一条腿不是真的,也无损于他的聪明才智,他为什么这么想不开?我不懂。”
“你错了,他的问题不在那上面,而是在余安雅。”钟忆回头定定地看着他:“一定是的。我相信,是出在安雅那里,中恒,你试图和安雅联络好不好?我想了解她的近况。”
于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安雅和琳达在中央公园席地而坐,读着中恒和皮蛋的来信。高大的梧桐树梢春意缭绕,碧草柔软如茵枕着无数游人的欢笑。
“是谁呀?瞧你看得那么开心?”琳达递给她一小块三明治。
“皮蛋,李中恒,上回我不是住在一个朋友家吗?就是他们兄妹,好久没来信了,这会又突然想到我,真没良心。”
“信上说什么来着?”
安雅伸伸懒腰,微微一笑:
“问我好不好,哪时候可以回台湾?还有,皮蛋说她认识了一个大个子,两人站起来足差了卅公分,挺吓人的。还问我,男朋友有几个?每星期轮一次还是每个月才轮得到?”
说完,她的眼睛有些薄雾,凄凄清清的声音竟有点微微的感伤。
不行--不能让她去想那个人。琳达拿起照相机,突然按下快门,偷偷拍了照片,嘻嘻地笑了:
“给你留个历史镜头,来,笑一个,我的技术不赖的。照得好,还可以顺便参加比赛。安雅,肚子挺一点,对,就是那样子,吸呀,美极了……”
安雅给中恒皮蛋回了信,信中约略提了自己在纽约的工作,很简短,寥寥数语,不经心似的。
六月,钟威动了第二次手术,结果还算顺利,医师估计他可以不用拐杖,但是行动不能很快。
***
徐子襄来到纽约,此行他终于是为琳达的戏剧首演而来,停留了两周,在这段期间,琳达“竭尽所能地诱惑他”,这是后来她告诉安雅她怎么钓上徐子襄的话,终于把他掳获了,临行,他鼓起了勇气在琳达唇上印上一个长吻,告诉她他会尽快再来。
安雅若有所失,挺着肚子,有些恍惚。琳达急了,忙问她:
“是不是舍不得徐子襄?你早说,我就不敢抢了。现在你说一句,我立刻无条件把他还给你。”
安雅瞪她一眼:“疯丫头!”自顾自往前走,步履有些蹒跚,“谁希罕你的徐子襄?好啊,我要你就还给我,这么大方啊?敢情人家徐子襄是件东西,让你丢来丢去呀?”
“我见你不开心呀,以为你不高兴。”琳达似乎十分受委屈的表情把安雅给哄笑了。
“这么说,我连不高兴、不开心的权利都没有了?真有你的。”
琳达面对着她,倒退着走,比手画脚:
“人家书上写,孕妇不可以生气,不可以叹气,否则将来小孩子会长得丑,你好歹替你宝贝孩子的一生着想,开心一点,多笑一些。”
***
钟威手术后,终于跨出了第一步,柱着拐杖到公司上班。第一天,他几乎做不了什么事,心里的障碍未除,老想别人会留意他的脚;第二天,他捺着性子看了公司一些财务报表;第三天,他招了财务部门,纠正了一些错误。就这样,他重新投入了工作,以着不可思议的热诚,早出晚归,几乎把全部的时间精力都投注其上,借着工作来遗忘某些事情。
若兰自己带文文,整天闷在家里,不知道是不是太烦了,她也变得暴躁不已,又加上钟威阴晴不定的脾气,他们几乎互不招呼,偶尔必要,才淡淡地交谈一下。
若兰的心渐渐冷却,她自认为该做都做了,却依然改善不了状况,于是心灰意冷起来,有时候干脆带着文文回娘家,一住就是一个星期。
钟威并不是不爱孩子,但是他总觉得每当他抱起文文的时候,就有一种椎心刺骨的疼痛,提醒他,他在享着无比幸福的天伦,而把一个女孩抛弃在远远的地方。
七月底,安雅提早生产了。她还在上班呢,突然觉得肚子开始阵痛,丹尼尔发觉情况不对,忙着送她到医院,又打电话给琳达,琳达才赶到,一个红冬冬的胖小子就被护士抱出来同他们打招呼了。
琳达把安雅生产的顺利与快速,归功于她平日的督导有功。
“要不是我每天逼着你散步啦,做体操啦,哪有那么容易?你没看到别人的惨状,呼天抢地的,还有人咬破舌头呢!”
安雅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
“你少臭美了。那是因为他跟我旱建立了感情,我们说好了,他乖乖地出生,我赏他好吃的棒棒糖。当然啦,要等你长大后,”安雅忍不住轻轻地吻了他一下:“你瞧他长得多么俊。”
“跟他--跟他妈咪一个样。”琳达本来是说跟他老爹一个样,一见苗头不对赶快改口。
丹尼尔在一旁看得很有兴趣,说:
“我第一次看到刚出生的小宝宝,真好玩。”
琳达把眼一翻,啐他:
“什么好玩?走走,丹尼尔,我们去买些东西给安雅吃。”
于是拖着丹尼尔往外走。护士笑着过来把婴儿抱回婴儿室。
安雅一时有些难过,偌大的病房冷冷清清的。也许因为产后的疲乏,使她倍感脆弱,不禁强烈地想念着钟威。她始终不相信钟威真的会放弃她,可事实就在眼前,她再不曾接到他任何一通电话。既然他忍心如此,我又为何不能冷淡视之?她想,为何不能呢?为什么呢?
***
余家希,也是小杰西,就这样正式地加入她的生活。白天上班前,她把他托给附近一个保母,是丹尼尔介绍的。一个越南人,会说一点英语,个子娇小,但是动作利落,非常称职可靠。安雅给她不错的酬劳,安娜也非常用心地照顾小杰西。
“杰西会笑了吔!”琳达像发现什么大秘密似的!“子襄,你快来看。”
这时徐子襄非得赶快跑过来应付她的召唤不可。
“嗯,是啊,小杰西居然会笑了。”
子襄搬到纽约来已经好一阵子了,他来纽约让丽华很不谅解,但是徐浩比较明理。
“难道你希望子襄讨不到老婆?琳达的工作不能换别的地方,可子襄的研究工作可以调呀。”
丽华对琳达这个准媳妇虽不满意,但是可以接受。想来想去终于也想开了。
安雅工作忙,有时候走不开,就只好拜托琳达和子襄去把杰西抱回来,琳达不亦乐乎,
拿杰西当她的实验对象,不断地用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色彩和物品来逗他。
“琳达,拜托你别折腾小杰西了。你鬼叫鬼叫的,会把他吓坏了。”子襄忍不住替小杰西抗议。
“什么人鬼叫?”安雅抱着一大堆纸尿布、奶粉、和食品推门进来。
“从实招来,谁又在拿我们小杰西当实验了?”她放下东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婴儿床,抱起杰西,亲了一下。“我的小宝贝,你说,以后要不要叫琳达阿姨。她老是欺负我们小杰西。等我们长大,她老了,也拿她当实验。”
“喂,你公平一点,我是替你在训练他呢。搞不好,经我这一启蒙,小杰西会是一个天才呢。”
“是啊,有你这天才阿姨,他哪能不天才呢?”子襄附和着调侃她。
“好啊,你竟帮起安雅来了。徐子襄,看我回去怎么治你。”
安雅径自抱着杰西,逗着他,一面看着他们打闹,笑得灿烂如烟火。
***
这时的钟家却是另一番景象。
钟威一早赶着上班,若兰也是,她闷不住了,吵着要到外面工作,只好把文文丢给秋华带。这一天,文文感冒了,哭闹不休,黏着若兰不肯放,若兰一看时间来不及了,把文文一丢,只顾着要出门,秋华哄不下文文,忍不住埋怨:
“好好的上什么班?家里又不缺钱用。”
“妈,我要把文文给人家带,你又不肯,她每一次哭,你就抱怨一次,我都听烦了。我干嘛不上班,不然,窝在家里干什么?”若兰一时气不过,遂顶了秋华。
钟威闻言,回头问她:
“你为什么用这种口气对妈说话?她要不是心疼文文,她何苦自己带?也不想想,你上班对谁有好处?我们钟家需要你去上班赚钱吗?”
“谁规定我得在家里带小孩?她心疼想带那是她的事,她带也不见得比保母好,不是感冒就是拉肚子的。”若兰嘀咕着,猝不及防钟威一个箭步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招得死紧,生气地说:
“你说这是什么话?向妈道歉!”他逼视着她,不留余地。
若兰回瞪着他,心中一阵反感,倔强地紧闭着嘴。
秋华抱下文文,跑过来,拉开他们:
“你们干什么?我说话了吗?钟威,上班去;若兰,你也走吧。”
钟威愤而一甩手,摔门而出。
若兰恨恨地瞪视他的背影,瞪着高跟鞋,也出了门。
这一晚,她和同事们一起去喝酒跳舞狂欢,直到午夜,才满身酒味地回来。
钟威冷冷地看她摇晃着身子摸进房间,陡然开灯,说:
“你倒是回来得早啊,才凌晨两点而已。”
若兰不理他,径自倒头就睡。
“我警告你,你爱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是你最好不要给钟家丢人现眼。”语毕,他拿着枕头,径自到书房。
他们正式分居,各过各的,互不干涉。若兰心中有怨,只能从感官上去发泄,喝酒跳舞是经常的事。后来,又学会打牌,有时竟不回家了。
钟威终于向她提出离婚的协议。若兰听了之后,忽然狂笑起来,她阴侧侧地对钟威说:
“你终于提出来了。这不是你一直盘算着、计划着的事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怎么了,余安雅和你又死灰复燃了?啧啧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伟大,居然还要你?”
钟威没有想到她竟然知道安雅和他的事!错愕之余也无言以对。
“怎么了?说不出话了!我还以为你这腿一瘸人家就琵琶别抱了,敢情真是浓情蜜意剪不断啊!”
“林若兰,你不要信口雌黄,胡说八道。”钟威愤而抓住她的手,扬起右手--
“你敢?你别以为打了我,我就会和你离婚,让你称心如意。钟威,你作你的大头梦,我们耗着吧,我看,你的余安雅会等你到什么时候?”
钟威一阵愕然,若兰挣脱了他的手,抛下一个冷哼,径自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