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护卫吧。”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了。“什么?”
“当我的随身护卫吧。”他半蹲下来,习以为常地瞧着她惊美的桃颜。“你该知道大武的身分,他是四哥的护卫,一辈子都无法离开他。”他放出沙哑的声音叫道:“大武,进来!”大武立刻捧着匕首与毛巾进桃花园来。
聂渊玄见她惊诧,又说:“反正你也没有家人了,我亦然,同是世间孤独的人,你我都没有其它出路了,咱们相依为命吧。”
“相依为命──”一时难以消化。才刚获知家中皆弃她离去,突然之间又要多一个亲人┅┅
“你的功夫好,是有目共睹的,我家兄弟身边都有一个随侍的护卫,唯我没有,你这丫头也当得够久,我瞧得起你,让你荣任此职,从此──”他忽然将左手腕贴上她的素腕,接过匕首一刀同划两人。
大武见状,面不改色地立刻将盛酒的碗接住混下来的血滴。
“生死与共。”
痛感慢一步爬上她的知觉,她张圆眸子瞪着他。她不怕痛,只是措手不及┅┅不,论反应,她绝对快过他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读书人,只是她不想挣脱,因为他的相依为命好诱人啊。
这些年来已经跟他共处在两人世界里习惯了,如果当了护卫,表示未来的无数日子里,依旧与他不分离。她缓缓眨眼,凝望着他温和的双眸,忽道:“八爷,我娘在我临走前熬夜将她最好的衣服改裁缝给我。”
“我知道。”
“大爷带我走的时候,我爹躲在门后偷偷掉泪。”丹凤眼撑着不阖上,雾气泛在眼眶里。
“嗯。”
她垂眼看着那碗血酒,低语:“生死与共,那不是表示一辈子都得跟你的生命系在一块吗?”
“若当护卫,将来八爷娶妻生子,你仍须保护他,十年、二十年,只要你活着的一天,命都是八爷的了。”大武柔声提示自己这一生唯一的小徒。
“听起来好可怕。”她接过碗,破涕为笑道:“可是我却突然感到轻松了呢。”她饮了几口,聂渊玄遂接过喝尽。
大武当见证,亲眼目睹桃花林里两人满身桃花的承诺。
“你好好休息吧,你的身分已从丫头升为护卫,从今以后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站起,拨掉她沾发的桃花瓣,随即走出桃花园。
他做得像是例行公事,但心脏在狂跳。他迟迟不愿要护卫,是因对聂家这种规定嗤之以鼻,现在他要了,等于从此生命里系着一个君练央。
“八爷┅┅”大武快步跟在他身后,说道:“你方才怎会说你没有其它出路了呢?前几天南京不是捎来讯息说老爷仙逝,少爷们要让你回去吗?”
“我已经没有回家的意义了。三爷现不在哪儿?”
“跟四爷在养心楼里。”
“哦?四哥的身子骨能熬夜了吗?你去厨房弄点东西,我要跟三哥谈一谈。”
正因回府之后巧遇三哥来多儿园,与他一席话,让他下定决心收练央当护卫。他与练央,不止主与奴的关系。她虽是买来的,但在某些方面对他意义深远。
“也只有她,敢欺我。”不知不觉露笑,忆起她发现他转了性子,钻研书中物后,见他似乎不再以打骂她为乐,她反倒与他亲近起来。
“成吗?”夜已深,随着凉风淡淡飘来养心楼里的对话。
“应是成吧。渊玄虽性子大转,但根深蒂固的冲动偶尔仍有。他见练央从此无依无靠,必是心怜又气呕。”
“听你说,那小姑娘与渊玄的背景似乎差不多?”这是三哥的声音。
“你可曾听过天下间有三人面貌相同的说法?我初时也不明白为何大哥会带一个小女娃儿来陪着渊玄,后来愈看他们相处愈吃惊,愈看愈不免佩服大哥的神算。”
“什么神算?”
“好个同年同月同日生,一来挡厄运,二来大哥料渊玄脾气起伏不定,买个小孩儿回来任他发泄,二来┅┅大哥为渊玄铺了后路。”
被风在吹,他躲在外头偷听,浑身已然发颤,期盼四哥嘴里说出来的话,与盘旋在他心里数月的怀疑不要一样啊┅┅聂四的声音显有淡淡气虚。
“大哥为渊玄预先找了媳妇儿。练央自幼与他相处,看久了之后,也不会有太多的嫌弃,因为她貌美,所以是被爹娘卖掉的那一个,她必不会对容貌有太大的计较,即使渊玄有其他心仪之人,练央可以继续当丫头、当护卫,就当她的身分永远是这样了┅┅”
四哥接下来再说什么,他已没有细听。如何走出养心楼,他也不知道,脑海里不停交错他的怀疑成真了!
“大哥你好狠!当时你怎能为了一个没有未来到孩子,去毁掉另一个人的未来?”当年,他确实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即便拖死诸多人,他也不在乎,但现在不一样了。在那场大火之前,其实他对读书就有极大的兴趣,只是皮脾气一直安定不下来,后来他终于埋首书堆时,性子渐改,才对练央多方照顾。
他对她好,没有其它原因啊!
“我又怎能怪你,大哥,你是为我好啊!”自己心里很清楚,当年他若是大哥,一定也会为了亲手足,而去牺牲其他人家的孩子。但┅┅太过分了!难怪先前三哥会劝他收练央为护卫。到头来,护卫只是媳妇儿的跳板。丫头可以派给其他兄弟,护卫却永远守在身边,什么生死与共,所有的好处都是他占了┅┅
“聂渊玄?”童音响起,伴随着淡淡的桃花香气。会私下喊他姓名的女孩儿,也只有一个。
他回过神,看见月光的照射下,她的身影有些透明淡白。他的心口如遭雷击,被震得浑身微颤。什么亲人,全是狗屁不通的谎言,是他自己在骗自己,骗得差点就要相信她的意义不过是如手足般的亲人。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好尖哑。他只是一个十五少年郎而已啊,为什么要一而再地给他无数的痛苦?而她才只是刚及笄的少女,一辈子就要让他这样毁了。
“我在看月亮啊。今晚的月亮好圆,有时教乌云给遮住了,有时风又把乌云吹开。渊玄,我从有家人到没有,如今又多了一个同生共死的你,就好像多了一个亲人,我想我是失眠了。”她在笑,难得笑得有些腼腆。风轻轻吹动她没有扎起的长发,撩到他的面具上,连带着连她身上沾满的桃花味也异样浓烈地扑进他的鼻间。
她很美,他早就知道了,只是看久她的脸、习惯了自己的脸,对美丑已经不再有感觉,只知道她是一个积极好学又开朗的少女。他配不上她啊,即使读再多的书,即使让自己的视线放得更远,心底的角落永远会有自卑;他要她,是糟踏她。
“聂渊玄?”
“你觉得我丑吗?”他鼓起勇气拿下面具。
她的眼力极佳,望着他的脸,答道:“应该算很丑吧,不过你若有一副好皮相,我也不见得会喜欢。”
他忆起四哥的话,正因她奇异的貌美,所以被遗弃了。正因他的貌丑,所以被遗弃了。大哥找来世间与他相似的第三人,是存心逼他走上绝路。
“你闭上眼,练央。”他柔声又微颤地说道。
“哦。”她笑着闭眼。
他痴痴望着她的脸好一会儿,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在这五年间,沉静的天地里几乎只有他与她两人相处,彼此熟悉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了。
再这样下去,他怕自己的私心真会毁了她。多可笑,到头来,他竟然顺着大哥铺好的路在走,连心也一样。
“是我没用,练央,我对不起你。”他冰凉的唇贴上她柔软青涩的唇瓣。她来不及吃惊张眸,他便转身走了。
第二天,桃花阁里的主子离家出走,没有带着任何人。
数月后,聂四亦带着聂十二回南京老家,在他有心的计划下,多儿园逐渐成为废墟。
第三章
十年后──
“准备好了吗?”
“嗯,大致好了。”画着她蛾眉的修长手指在轻颤。
“那,给南京那里报讯了吗?”
从门外走进的青年男子点头,答道:“昨晚就让月夜去做了,师父放心,明天傍晚必能将消息传到。”
“哦。”坐在椅上的女子感觉到为她画妆的双手抖得更厉害,好笑问道:“拾儿,你在抖,是在怕了吗?”
“怕?怕什么?”拾儿的脸开始掀起狂热,激动地差点将她的眉一路画下嘴角。“师父,我在狂喜啊!什么叫旷世奇才,我终于懂了!那分明是为我而造的啊,我好怨叹啊,为什么世上只有文武状元、只有科举制度,为什么没有为我这个奇才设状元之位?看看我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啊┅┅”
女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弹指而出,点住拾儿的哑穴,转向青年男子,道:“十一郎,你呢?你不甘愿,为师绝不会强求的。”她的声音软软娇娇的,一点儿威胁性也没有,要拒绝其实是可以的,只是──
“我心甘情愿。”十一郎低声下气地说道,忆起自己身上的鞭痕,那种悲苦的过去,不愿再有,只求她能达成心愿。
她是师,而他是徒,徙对师只能尽愚忠,是身为好徒儿千古不变的命运。
“可是,我怕到时你的心会偏了。”
“我的心一向是偏的。”十一郎的绿色眼珠终于正视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的心偏向师父,师父要我下油锅,徒儿必亲自倒油热锅,就算要我抛亲情丢妻儿,我也绝对二话不说。”
如果不是被点了穴,必要讥笑十一郎连个意中人也没有,放下毒誓不等于跟假的一样?拾儿睨他的那一眼充满取笑,笑这么正直的一个十一郎也会说出谄媚到姥姥家的话来。
女子沉吟了会儿,唇畔露出笑意,解开拾儿的穴道,笑说:“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十一郎,你留下掌船,拾儿,你跟我去吧。”
“啊?我?”拾儿吓了跳。一向出力的是十一,关他什么事?
“师父,虽蒙你教导┅┅但拾儿不成才,对功夫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我怎能随你去劫┅┅劫人呢?”女人看着他不止手抖,整个身体也抖如秋风,有些恼怒。
“够了,你再抖下去,我的一双眉就要被你画成毛毛虫了。
什么事都有我罩着,你怕什么?”我怕到头来会给您害死啊!眼角瞄到十一郎露出恶劣的笑容,拾儿咬住牙,取过面具交给她。
“师┅┅师父,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的血泪皆可为你抛,身体尽供你使用啊!”他不顾颜面自尊,要抱住她的大腿,她微微侧闪。“我只求师父您千万不要抛下我!我还能为你煮饭烧菜洗衣┅┅”他双眸含泪,极为心地说道。
他的寒毛没有竖立,因为对于这种谄媚,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呜,好怕自己再这样下去,会将最后一点个性也给磨平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可以起来了。”她不爱有人紧紧黏着自己,更无法忍受自己教出来的徒弟会是这种软骨头。
“师父,起程吧,愿你好丰收,徒儿在此等候。”十一郎大气也不喘地笑道。
她点点头,率先离开。
拾儿与十一郎对看一眼,后者面无表情道:“你这样,我见了真为爹跟五姨娘感到羞耻。”
“啐!你净会放马后炮,哪天她要点到你,看你不会哭爹喊娘的!”拾儿没好碎气地反驳,拭了拭眼泪,忧心忡忡地问:“你想,会不会有人来救咱们?”
“你死心吧。从咱们落在她手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俩的命运了。”十一郎推他一把。拾儿哀声叹气地一跃下船,隔了一会儿,在灰蒙蒙的雾气里听见了小船划动的声音。
“师父,如果我被打下了,您一定要救我,不要突然忘记你还有一个可怜委屈没用的小徒儿啊┅┅”拾儿的声音愈飘愈远。
十一郎目送了一会,才自言自语说道:“我也要去改变一下了。哎,其实咱们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你有多好运,你该知道,可千万别遇了她,又推回来给咱们┅┅”就算她不主动,迟早他与拾儿也会找个名目下手的。
“说到底,在亲情与师恩之间,我终究是择了后者。”
※※※
“有山有水有俊才。将来你会感激你四哥送你去书院的。”
“没心没肝没四哥。将来等我成了老学究,他会怨自己为何送我来书院。”少年撇开脸咕哝,随即抬起脸正视一路送他往书院的聂渊玄笑道:“八哥,你说得是。”
“口是心非。”聂渊玄温和地笑了,举手想要揉揉他的头,忆起他年纪也不小了,便搁下手来。聂元巧也不以为意,在岸边走来走去。
“咱们又要搭船吗?”离开南京,赶了几天路,大半是在河船上度过。他毕竟年轻,忙着见识周遭的一切百态,对当初要他去书院念书的兄长也消了几分怨气。只有几分而已。“是啊,官道虽好走,但费时甚久,不如走河。”
天初亮,靠岸的船只大多没有开工。聂渊玄环视湾岸的河船一眼,忽见其中一条河船里走出一名年轻人,那年轻人的目光正巧与他对上。
好眼熟──年轻人直觉地弹开,立刻又调回,大剌剌地笑道:“爷儿,是要搭船吗?”聂渊玄不觉有异,点头道:“小兄弟,麻烦你了。”跨过板,回头叫道:“元巧,别贪看了,上船吧。”
“来啦!”元巧跳上船,快步跟上聂渊玄时,忽觉身边的年轻船楞楞地瞪着他。他扬眉看着这个黝黑的船夫,笑道:“怎么?
船大哥是没睡醒吗?”
“不──”船夫立刻回过声,大嗓门地说道:“我是没瞧过这么俊俏的爷儿啊,对对,就是这样。”百闻果然不如一见,见了才知道这个聂家十二的俊美。只是,心里好怀疑凭着聂元巧的老头儿跟他娘能生出这种儿子吗?
聂元巧摆了摆手,不在意他的赞美之辞,跟聂渊玄往船篷走去──
“咦?八哥,船篷有人?”
“有!”船夫闻言,立刻紧张地喊道:“对!是有人!那是┅┅那是我娘!咱们母子相依为命,就赖着这船过活。爷儿,你们┅┅别介意,我师┅┅我那个像石头一样的娘不会打扰你们的┅┅”
“是你娘就你娘啊,你紧张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她。”元巧啐笑道。
“我┅┅我看起来会很紧张吗?”
“会,而且大哥您在淌汗了,天没有这么热,你不必吓成这样。”元巧好声好气地说,以为他被八哥的面具吓怕了。船夫连忙擦汗,偷偷往他娘方向觑了一眼,暗吁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