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如今水灵做事虽没有了以往理直气壮的拒绝,却多了一份怨怼与不甘。
全都怪她自己逞强,竟糊里糊涂把自己卖进府来当丫鬟!
“丫头,沏一壶茶来!”
宁顤冷冷的声音遽然打断她自怜的情绪。
“我……”不会!差一点水灵就要脱口而出,但她眼前蓦然出现了自个儿站在青楼门口的画面。“这就去!”
她咽下不甘,悻悻然的端起茶壶往门外走,好半天,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端着热茶回到大厅。
在宁顤冷冷的目光下,她勉强替他与来客斟上了两杯热茶,虽然手脚笨拙的她又免不了将茶水撒了一桌。
“丫头,去取个火炉到厅里来给谷大人烘暖。”
从不记得府中上百个丫鬟名字的宁顤,对府里上百个丫鬟全是这么唤,因为他没有心思去记这么多丫鬟的名。
深吸了几口气,水灵才勉强自紧抿的小嘴里挤出一句。
“是!”
水灵僵硬、不甘的声音,让宁顤不由得抬眼轻瞥了她一眼,而后目送着她百般不愿的身影离去,莫测高深的挑了挑眉。
手忙脚乱的自厨房的大灶孔里取出红炭放满炭炉,水灵戒慎恐惧的一路捧进大厅,就怕烫着了自己。
好不容易任他使唤了一个晚上,与来客相谈甚欢的宁顤,终于送了客。
水灵满心以为一天的酷刑即将结束,终于能上床,让这饱受折腾的身子好好歇息。
谁知,宁顤竟然又来到了书房,坐进了桌前,拿起一本本奏文专注的看了起来。
照着温大娘先前声色俱厉的吩咐,水灵规规矩矩的站在他的身边,连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当丫鬟真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儿!
别说是不能聊天说话,就连哪儿也去不得,只能像个木头似的站在这里。这对向来多话好动的水灵来说,可真是比什么都难受。
水灵百般无聊的盯着宁顤头也不抬的后脑勺,忍下住打了个呵欠。
勉强镇定心神,她用力眨了眨酸涩的水眸,强迫自己忽视双脚传来的阵阵僵麻。
好不容易挨了一个时辰,宁顤却不见丝毫的倦意,仍是聚精会神的埋首奏章之中。然而水灵再也忍不住浑身的酸疼,漂亮的菱唇不满的噘了起来。
她真是傻瓜!
有好好的椅子干嘛不坐,偏要像个傻瓜似的杵在这里!
向来率直的水灵,在这倦累的当口,可管不了那么许多,当下二话不说,马上挑了把看来最柔软舒适的椅子坐下,而后满足的叹了口气。
是谁规定丫鬟都得站着的?以后若回了府,她一定特许丫鬟可以同她一样,爱坐就坐!
随着脑中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累了一天的水灵不由得呵欠连连。
坐在书桌前的宁顤,看似专注,实则却已经把她的一举一动看入眼中,对于这个逾矩、大胆的小丫鬟,宁顤没有出声叱喝,只是好奇的扬高了眉头,等着看她在玩什么把戏。
“呵……”她再度不客气的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身下舒服柔软的椅子,让水灵的眼皮开始笼上了睡意,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已经是点头连连了。
睡眼蒙胧的看了眼尚专注埋首在国事之中的宁顤,她再也忍无可忍的站起身往门边走。
不管!她困得快死了,此时此刻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回去睡觉!
爷没有上榻入寝之前,你可不许随便离开!
倏的,脑中突然响起温大娘严厉的嘱咐,让她硬是拉回了已跨出的脚。
紧蹙着精致的柳眉,水灵满心不甘的再度坐回椅子上,她垮着脸、扁起小嘴,深为自己不平的遭遇感到委屈。
她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今儿个会遭受这种悲惨的命运?
她真是……咦?
窗边一张看来煞是柔软舒适的长椅,倏然跃入她的眼帘,水灵的唇边缓缓漾起一抹贼贼的笑。
温大娘说不得随便离开,可没说不能睡觉!
既然眼前有躺椅、锦被,她还有啥好客气的?!
她脱了鞋,二话不说便跳上窗旁一张锦绸铺面的躺椅,替自己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才一闭眼,便迅速沉进了梦乡。
夜深人静、寒夜暗寂。
偌大的书房里仍亮着烛火,桌前坐着的是敛神专注的宁顤。
夜里的寒气逼人,不时自窗缝灌进来的冷风,更吹得将残的烛火一阵一阵摇曳。
当宁顤看完了皇上交办、研拟的一批奏章,已是未时。
他闭起眼眸,疲倦的揉着双鬓,方才过于专心丝毫不觉,如今一松懈下来,顿觉浑身酸疼不堪。
“丫头,替我槌槌肩头。”他头也不回的吩咐道。
一阵诡奇的静谧在四周蔓延开来,只听闻窗外萧索的夜风狂肆呼啸而过,衬得偌大的书房益加静寂。
眼前这过分的安静,让宁顤的眉峰不觉紧蹙了起来。
这丫头又是在使什么性子?难不成她是嫌今天晚上的脾气还没闹够吗?
“丫头,你是——”
宁颠恼怒的一回头,身后哪有什么小丫鬟的踪影!
他错愕的环顾四周,却蓦然在他休憩的躺椅上,发现一个蜷缩得犹如小虾米的娇小身影。
紧蹙着眉的宁顤来到躺椅前,摇了摇睡得不省人事的小丫鬟。
“丫头,起来!”
“我……叫水灵儿……不叫丫头……”
睡梦中的水灵,翻了个身,喃喃的呓语道。
“好,水灵儿!我要回寝房了,快起来。”宁颠耐着性子,再度唤道。
“我要睡……别吵……”
仍固执沉缅于睡梦中的水灵,不满的蹙起了柳眉。
亦是疲累一天的宁顤,顿时心生一股怒气。
这名大胆的小丫鬟擅自在他面前坐下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睡得不省人事……只差没打呼,让他这身为主子的尊严可说是荡然无存。
然而眼看这个小丫头娇酣可爱的睡脸,让宁顤深信,此刻就算是八大匹马也拉不醒她。
轻喟了口气,他缓缓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难以置信盯着这名初进府中,行事却无比大胆、莽撞的小丫鬟。
姑且不论她特异独行的言行举止,她确实足他所见过最美的丫鬟!
一张不该是任人使唤的绝美、脱俗容颜,因为沉睡染上了一层红扑扑的红晕,看来粉嫩可口得让人想尝上一口。
平时总是闪着晶亮、无邪光芒的慧黠水眸,此刻被一排宛如粉蝶儿似的眼睫掩盖着,随着轻浅的呼吸翩然起落。
随着逐渐往下的目光,他的视线蓦然被眼前这双精致小巧、粉嫩中透着水气的樱唇给吸引住,再也移不开视线。
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的手指已经轻轻的滑上她一如想像中柔软、温暖的唇瓣,仿佛看待上好的珍宝,他极其小心、轻柔的轻抚过她泛着粉红光泽的唇!
她纯真、脱俗得宛若三月的百合,让人心生怜惜,而她的大胆、直率却犹如多黥的玫瑰,随时都得小心翼翼,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她伤了手。
这么一个融合着美丽、慧黠与率直于一身的奇特女孩,怎会是名小丫鬟?
他想不透。困惑的摇了摇头,一回神,随即惊觉子夜的寒气逼人。
“水灵儿,夜里天凉,回房里睡吧!”他再度轻唤她道。
“嗯……”水灵睡意浓浓的嘤咛一声、竟迷迷糊湖的高举起双臂呓语道:“抱我回房……”
没料到她会有此举的宁顤,这会儿可真是愣住了,这小丫鬟竟然要他……抱她回房睡觉?!
错愕的盯着她酣甜可人的脸蛋,以及那宛如婴儿般撒娇的慵懒神态许久,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已低下身来,小心翼翼的抱起她轻盈的身子。
一接触到他温热的身躯,她的身子便不自觉的紧偎向他,试图汲取一点温暖。
怀抱着这个馨香、柔软的身子,一股前所未有的莫名骚动,竟隐隐撩动他平静的心。
他不明白,他怎会容许这名莽撞的小丫鬟,一再的挑衅、犯上?!
他可是朝中严峻、严肃的“冷面宰相”,素来不讲颜面、不苟徇私,处理朝政铁腕、果断,从未有丝毫的迟疑。
少年得志的他自然是遭受不少的妒忌与恶意的诬陷,若非他冷静与严峻的表象,怕是绝无以服朝中众多德高望重的重臣,让他们甘于服从他。
然而眼前这名小丫鬟,却屡次犯了他的威严,奇怪的是,他竟然不如想像中的生气。
为了顾及他这宰相的尊严,他并未将她抱回丫鬟的大寝铺,而是将她带回自己的寝房,暂过今夜再说。
将她纤细的身子轻放在锦榻上,看来像是好梦正甜的她,只是嘤咛了声,而后翻了个身再度沉沉睡去。
这小丫头真是可爱得紧!
看着她睡得毫无防备的酣甜睡颜,向来严峻、不苟言笑的宁顤,唇边竟然浮起一抹短暂的笑意。
当翌日清晨,水灵终于从温暖舒适的被窝中悠悠醒来,犹不知身处何处。
自暖呼呼的被窝堆里钻出来,她仍意犹未尽的大打着呵欠,边从容的打量着四周。
这是……哪儿呀?!
映入眼中的竟不是简朴、拥挤的仆人房,而是华丽得令她怵目惊心的陌生寝房。
一见这宏伟气派的寝房,以及四周精致、考究的摆设,以及一旁的木架上悬挂着大冰块的衣袍,她就知道自己又完蛋了!
她竟然大剌剌的睡在当今宰相的床上,这下她不送掉半条小命,屁股也铁定被打得开花。
全怪她昨晚一时大意,竟然就这么睡着了,还糊里糊涂的摸进大冰块的房间,睡得浑然忘我,就连大冰块有没有进房来都不知道。
这下她真是要倒大霉了!
现下房里除了她,连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偌大的寝房空荡安静得诡异,让她忍不住心底直发毛。
说不准,那个看来寡言深沉的大冰块,不知正等在哪个地方,随时准备跳出来痛骂她一顿!
水灵撩起裙摆,心惊胆跳的仓皇跑出房,就连一双鞋也来不及穿。
匆匆躲回仆人寝房,她忐忑不安的来回踱起步子,好半天也没有半点风吹草动,这叫向来性急的水灵可按捺不住了。
反正她闯下了大祸,横竖都是一刀,要死也要死得痛快些!
她在房里随便找了双鞋套上,便鬼鬼祟祟的摸出房去,才一走出西厢的曲廊,就见到大冰块的跟屁虫正打前头走过。
她得想办法跟他探探口风,虽然这大木头也是个不声不吭的大怪人,但眼前情势危急,也只好勉强凑合着用了。
“流衡!”水灵站在曲廊下,朝他招了招手。
前头的流衡挑了挑眉迟疑半晌,而后还是朝她走了过来。
“水灵儿,有事吗?”
流衡虽有俊挺出众的相貌、武将的英气,然而他的冷却叫水灵不敢领教,要不为了打探口风,她才懒得搭理他。
“爷呢?”她溜着双灵动水眸偷觑了他身后一眼,悄声问道。
“爷上朝去了,怕要午时才会回府。”他仍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
“上朝去了?”她怀疑的大眼在他身上来回溜着。 “那你怎么没跟去?”人一心虚,个性也不免变得多疑起来。
“爷吩咐了我些事要我去办,所以才没有跟随爷同去。”沆衡缓缓挑了挑眉。
“那爷今早心情如何?脸色有没有什么不对?譬若说……发青或发黑?”水灵紧张的追问道。
“爷今早没有特别的异状,怎么?”
即使是眼前这个鬼灵精怪的小丫鬟突然问这种奇怪的问题,流衡仍是一脸平静。
一见从这块大木头的嘴里问不出半点结果,水灵心里头可不舒坦了。
怎么这主仆俩全都是一个样儿的闷葫芦,让人窥探不出半点心思。
“没事、没事!你走吧。”
水灵摆了摆手,心烦的咬起了纤白手指,陷入沉思。
只是望着流衡孤冷、挺拔的背影,水灵想也不想便冲口而出。
“喂,流衡,你会不会笑?”
水灵的声音蓦然唤住了他的脚步。
“会,但没有时间。”
他微微扯了下唇,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去,只留下身后张大了嘴,一脸错愕的水灵。
好个有个性的木头!
第四章
为了减轻霸占主子寝房的不敬重罪,一整个早上,水灵抓着块抹布,硬是以前所未有的心甘情愿,将宁颠顤书房、寝房里里外外全擦了一遍。
此刻早该哀声连连、抱怨连天的水灵,丝毫不觉辛苦,反倒是一颗心七上八下,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就深怕那大冰块会气得把她剁成八大块,再丢到府外喂狗……
“这里是怎么了?”
不知何时,宁顤竟然进房来。
水灵惊愕的转身,瞪着一脸平静的宁颠,慌张的躬身唤道:
“大……不!爷,您回来了?!”
“这儿怎么活像是刚淹过一场大水似的!”宁顤说着从地上的一滩水渍中抬起脚来。
“奴……奴婢正在打扫爷的寝房。”水灵低着头,以前所未有的谦逊答道。
“嗯!”宁颠的目光掠过一片湿答答的桌柜,只是挑了挑眉未置一词。
“昨儿个夜里睡得可好?”
看着眼前这个总有惊人之举的小丫鬟,他似笑非笑的扯开了唇。
原先水灵满腹的罪恶感与不安,全被他唇边的那抹嘲讽给赶跑了,她涨红着小脸,恼羞成怒的吼道:
“你……你若要罚我就尽管罚好了,用不着在这冷嘲热讽。”
“罚你?为什么?”他懒洋洋的挑起眉峰。
“我……我昨儿个夜里‘不小心’睡着了,还霸了你的床,害你得到别处寝房睡,你自然是不会轻饶我的。”
水灵索性招认了罪行。只是至今她还是想不起来,究竟是何时摸进他寝房的?!
“我没有到其他寝房睡!”
“什么?”水灵震惊的抬起头。
莫……莫非她真睡死了,连他昨晚睡在旁边都浑然不知?
“你放心!昨晚我在椅子上睡了一夜。”
看出她的震惊,他勾起唇淡淡的解释道。
“这下我是更肯定你是非罚我不可了。”水灵哀号了一声。
天底下哪有丫头睡床上,主子睡椅子的道理,更何况眼前这个男人不是寻常的主子,而是当今的宰相。
“喔?若是我不罚你呢?”
“不罚我?”他的话让水灵的水眸倏然一亮,然而很快又再度黯淡下来。“我犯了这么大的错,你怎么可能不罚我?”她扁着小嘴,无限哀怜的嘟囔道。
她噘着小嘴,既无辜而又无邪的模样煞是揪人心肠,尤其是一双可怜兮兮的漾水瞳眸更让他于心不忍。
向来对下人坚守信赏必罚原则的他,决然推翻了以往恪遵不违的金科五律。
“念你把这里打扫得这么‘干净’的份上,就暂且饶了你一回吧!下不为例!”
他的话,让水灵惊喜的狠狠倒抽一口气。
“你……你是说真的?”
她今儿个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才胡乱抹了几下桌椅,竟然就幸运逃过一劫!
“我宁顤说话算话!”她错愕的反应让他忍不住勾起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