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善良的人,却被烙下永痕的伤疤?老天爷向来都是不公平的吧?他在心里叹息。除了叹息,他也有些疑惑,是怎样的个性使她安之若素,怡然自得,难道她从不咒诅这狠心的老天吗?
感受到岳瑁的目光,女子的脸垂得更低了!她早就习惯了旁人奇异的眼光,可这男子的视线,却让她的呼吸有些困窘。不管怎么说,她很少和陌生人如此贴近,这样距离是短的有些危险,怎样的危险,她不知道!
“公子请坐。”她搀着他,让他安稳的落了座,顺手为他倒了一杯茶。毕竟她是个不易起波动的人,很快就平稳了方才不安的呼吸。
“谢谢!”赶紧把失礼的目光转移到茶杯上,无意识地握紧茶杯。
“公子何故起身?”察觉那双直勾勾盯着茶杯的眼,有些不知所措。
岳瑁抬头微笑。“我是想和姑娘道声谢的,还有……”直觉地避开那片怵目惊心的焦黑,直视那池春水。“前几天有些失态,还请姑娘见谅。”
女子轻笑。“你放心!这件事我是不会挂在心上的。第一次见到我的人,很难不失态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胎记被笑容压小了面积。
忍不住偷瞄她的睑,想确定那抬记是不是真的,如果那胎记是真的话,她怎么还能笑得这般无谓!
游移的眼神赫然对上湛然美目,慌道:“还未请教姑娘大名呢?”希望没被察觉自己的无礼失态。
看他的模样,她又笑了。“倒不是不想将名字告诉公子,怕公子身子还弱者,禁不得吓。”这倒不是取笑,而是真心诚意不想吓到他。
直觉她语气中对自己有几分轻笑,他昂首。“姑娘说笑了,什么名字会吓人?”
她淡淡说道:“这名字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放在我脸上,让人有些吃惊罢了!”明眸晶灿。“小女子姓华,华丽的华。单字容,容颜的容。”即便知道人们可能会有的反应,她还是想看他的表情,是嘲弄、受惊,还是同情。
这么些年,对于容貌,她早是淡然处之,反过头来,还能寻找出属于她自己独特的乐子,从别人的反应中,揣测这个人的性格、心态。
“华容?”--花容?!老天节已经在她的脸上开了个恶毒的玩笑,她爹娘又为什么取了个戏弄的名字?这胎记……知道自己张大的嘴,呆蠢而无礼,可就是合不起来,知道直视胎记的目光,吃惊而失态,可就是就是转移不开。
“这名字是我娘取的,在我还没出生前就取好的。”--看来这公子倒是善良。直视她的目光是有些无礼,却没有恶意,至少不带嫌恶恶心之情。
“喔。”岳瑁努力挤出个发音,却转不开目光。
对上他的眼,她毫不避讳的谈起脸上的焦黑。“公于对这胎记好奇吗?”
“啊……”茶杯泼洒出去,他一时慌了手脚,直觉比方才更难堪。
“没什么关系的。”她替他扶正茶杯,俐落地抹擦翻溅的水,嘴角还是那抹笑。“我出生时娘就死了,爹为了避开人们对这胎记的嘲弄,才从长安搬到这的,前几年爹也过世了,这世上就只剩这胎记跟着我了,怕比爹娘还亲呢!”那笑容还是忍不住逸出叫人心软的酸。“人看它丑,我倒是不在意。”
她不在意,只是有些淡淡的遗憾,想起了爹娘。
她说得轻描淡写,反倒教他心理更难受,牵动他对她的怜惜,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受,他也是被烙下印记的人,老天在她脸上烙下那片焦黑,也同样在他身分上烙下永难翻身的印记--他是侍妾的孩子。
他们同样都为了这烙记遭人嘲弄,想来她受的苦不比他少。
他脱口:“美丑是天生的,有些人长得好看,心里却是不堪的丑,他们比起你的胎记,不知教人恶心多少,你有一颗我见过最美的心。”初识不久,这话稍嫌亲呢的不知分寸,可一时激起的信念单纯,就是怜惜,不愿看她笑得酸。
手一僵,华容看了他一眼,心中满出的是一股暖柔。
类似的话语她是听多了,可从未自其中听到这样真切的情意。大多数的人都只是说些虚幻浮滥的应酬话,她不计较人们只是虚应故事,因为即便是虚应故事,也得花力气的。
关于美丑,她已无动于衷,可他竟比她还要慷慨激昂,还要愤愤不平。其实她不过是随口提提,他不需为她不平的,真的不需要的。
可……竟然有人为她脸上的胎记激动,她的心暖得松软。
“谢谢。”她重新为他倒了一杯茶。“其实美丑这事,我看得淡。”唇畔的笑也淡淡。“相貌是天生的,美丑才是人给的。”人们都会评判她的美丑,却少人同她谈论这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告诉他关于美丑的想法,话说起来可能有些无聊,可她就是想说给他听。
“‘庄子’齐物论,不是有言:‘毛樯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乌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人们心中的美人,动物却是避之唯恐不及。人有人的眼光,动物有动物的标准。我长得丑,不过就是不合人们对美的观点罢了!”
想知道能不能找到个懂得自己的人,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其实就算他不理解也无所谓,至少他倾听的神态是认真的,已足教她感动了!很少人听她说话时,眼睛还敢直视她的脸庞。
他笑了。“你真是豁达!”她的豁达,反教他原先对她的怜惜,显得有些多余。原来可怜的人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背着侍妾之子的印记,叫那烙痕烧得烫。
羡慕她的怡然自得,羡慕她无视于脸上的胎记。是这样的原因吧,教他移不开目光。
她也笑了,放心的笑了。“其实我不是豁达。我只是很认真学着让自己开心罢!”她摸着自己的脸。“我改变不了这长相,只好改变我的想法。找个让自己开心的想法,这想法称不上豁达,只是让自己开心罢了!”
她的话向来不多,从不知道和人说话也可以这么开心的。
“公子大名?”把他当成朋友了!
“在下岳瑁,山岳的岳,玳瑁的瑁。”这女子总有叫他吃惊的想法,好……好特别的姑娘。
“岳瑁?”她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我叫华容,你叫岳瑁,合在一起就是花容月貌了,合该让我救你的!”这名字又让她心上多了几分亲切,灿烂的笑靥,盛开春花。
“是啊!”焦黑的胎记灼烧不了唇畔那朵花,忘情的笑容,仍教他的心不小心地漏了一拍。
☆☆☆
华容对岳瑁照顾虽是周到,仍很少同他说话。幸好岳瑁平常也不大说话,所以能悠游自若地享受偶来的淡淡笑容和弥散的隐隐药香。这天身子比较轻快些,连精神也开朗许多,他便提笔写了些几首诗。
放下笔来,摊开纸张,他朗声吟读。
温润的声音,打断吟诗声。“岳公子好兴致。”华容走进屋内,手上抱着一堆衣物,淡笑盈盈。
放下衣物,凝眸探问:“可以看吗?”
“当然!”从上次谈话中知道她是聪灵秀意的。
她的每个动作,都教他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即便只是接过纸张,她的态度仍是温雅从容。欣赏她莹亮一眸春水,细细品读的神态。忍不住想从湛然星目中看出一些她对他的好感以及崇拜,他对自己的文采有绝对的信心,就算是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也不曾小戏他的才情。
秀眉轻锁。“公子今年应试的可是进士科?”将纸张轻轻放下。
“嗯--”不知她怎么看出的。“怎么了?”没有忽略她那微皱的眉头。
浅笑。“人说‘二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省试十余科,其中以进士科难度最高,以公子这样的才情,自当以进士科为目标才是。”
考官有眼无珠。”脸色暗沉下来。
“好说!’扬起的嘴角,藏不住得意做然。“可恨那主考官有眼无珠。”脸色暗沉下来。
“是啊!”声音细微。
敏感的察觉到不对。“你不相信?”薄怒道。“要不是那些考生私通关节,造请权要,我怎么可能落榜?”
“你误会了。”她温温地笑着,让他觉得陡然张拔的怒气,有些可笑。“公子文采斐然,体貌丰伟,莫说只是通过省试,取得出身,日后吏部复试‘身、言、书、判’谋得官职也是轻而易举。”
燃上剑眉的怒气消褪,他不愿让人看轻,尤其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原以为她是懂他的。
“只是……”她停了一下下,有些迟疑。“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请说。”本能的凝肃着眉。
她浅浅笑着,想以笑容软化岳瑁莫名的敌意。“这几天,我为公子诊脉,由公子的脉象看来,公子长年郁结在心。”
剑眉上扬,像是两把利剑,他向来不喜欢被人看穿窥伺。
春水一暗,却仍缓缓吐着:“原先我不知这是什么原因,可我刚才读公子所作之诗,才猜出其中一二。公子胸怀奇才,却常叹怀才不遇。日后公子纵然得以金榜题名,也未必是福。繁华若梦,宦海沉浮……”
“够了!”他暴喝。“你懂什么?”他不是贪恋富贵,却不可不求功名。功名对他太重要了,这是他翻身的台阶,是他一扫前怨的利器。
瘦弱的肩颤动了一下,清秀的睑旋即恢复那一抹淡笑。“是啊,我懂什么。”笑容依然清浅,却反勾成一股淡淡的酸苦。
早猜到他可能有的反应,却还是想提醒他,以一个医者、一个朋友的身分。
知道刚才那火发的凶狠,他却不知道怎么收回,只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笑。
“您从不笑我是乡野间粗鄙的女子,我又怎好议论您富贵功名之图,毕竟钟鼎山林人各有志,方才是我失言了。”
他们不过是一个叫华容,一个叫岳瑁。不过是说过几次话,对看了几眼,她竟真以为他也拿她当朋友看的,她好傻。
“我……”不喜欢她语气中的生疏,想跟她说明,他不是真要发怒,只是一向习惯先保护自己而己。
她拿起旁边的衣物。“我要下山一趟,把这些绣好的衣物交给张大婶,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带回来的吗?”衣料不过中上,绣好的图纹却是细腻雅致。
“没有……”像是想起什么的,连忙解下挂在颈间的玉佩,碧绿剔透,雕工细致,双手捏握得紧。“你帮我将它典当,也算是……我还你的药钱。”道歉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她摇头,觉得这玉有些冰冷。“这药都是我自己胡乱采的,没吃出问题,是你福大命大,救你的是天,不是我,岳公子就不必客气了。”
略过那双深邃的眼眸,一剪秋水直视晴朗的天。
“再不走,怕天色要晚了。”她欠了欠身。“不多扰了。”
清瘦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带着歉意的眼神中,他的手无意识地握紧着玉佩。
一整天下来,岳瑁踱来走去,脑中回荡的就是自己发怒的那一幕,怎么想也觉得不安。他不断地看着门口,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日落月升,一轮圆月竟皎亮得利眼。
“华姑娘!”伊人倩影终于出现。
“岳公子身子不好,怎么不早些安歇?”惊讶他今天的晚睡。
“我……在等你。”想和她道歉。
“等我?”春水有些波动,恍然大悟般的晶灿。“是不是因为今天还没吃药,不安心入睡?”
不是!岳瑁在心里大叫,她怎么会以为是这个原因?可他还是不自主地点了头。
笑得温润。“今天下山耽搁了些时间,正想着得快些回来替你采药才是。还好今晚月色不错,应该采得到药。”
“这么晚了?”这么晚了,她竟要为他采药,他今天是这样该死的对她,她却……难道她心中不气愤着他吗?
从不知道一池柔亮的春水,也能激起心中最深处的浪花,那样的柔情让感动滔天泛滥--感动也能汇成狂潮,他第一次感受到。
“对不起!”无谓的骄傲,终于被冲破。
“对不起?”秀眉微蹙。“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不懂向来傲然的双唇,怎么吐得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我今天的态度实在是很恶劣,怕让你气恼。”说出来后心里舒坦多了。
她淡笑。“怎么会?你说的是有道理的。”没想到他为这事挂心。
她没恼他,只是有着无端的失落,就像现在乍然轻飞的心情一样,来去的不能理解。“你要真过意不去的话,陪我去采药吧!”想和他走在一起,直觉告诉她,这样可延续这莫名的好心情。
毕竟今晚的月色不错。
他笑着点头,两人静静地并排走着,享受柔了一地的银亮,沉浸着吹面清风邑人的幽香,她的味道从来是让他自在安适的。
美目玮亮。“你在这里等我。”找到她要采的药草了!
扶靠着旁边的树木,她熟练地侧挪着身子,踩踏着向上的步伐。
“小心点!”忍不住替她担心。
回眸顾盼眼波流转。“放心!”晔亮的月色涔涔溶溶邑润着青碧色的身影。
岳瑁竟看得有些痴傻。
她是美的,一种超脱相貌五官的美。
的确不该叫华容的!花的美不适于放在她的身上。
比起她的气质,花显得喧闹烦嚣,张扬跋扈了!娇艳的牡丹总是气焰高张、颐指气使的。清冷的空谷幽兰,却是孤芳自赏高不可攀。即便是含羞带怯,逗人怜爱的茉莉,也过于骄矜作态。
不该用花来形容的,该怎么形容她呢?
不是一种具象的形体,而是一种……一种叫人舒服的气息。
华容回眸一笑,温和淡雅。“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确定他在看她。
春风拂开所有的气息。
岳瑁失笑了!
终于知道了,她不是俗世的花,而是为花带来盎然生意的春天,唇畔的那抹笑,是永恒的春风,永远要教人舒服自在的。
夜风吹来竟是教人迷醉,醉在月色下,醉在春风里。
不明白岳瑁为何而笑,更不明白那绵柔的目光为何有些灼热的叫人有些醺醺酣然的晕眩。
她向来是习惯被人看的,可从来没看过这样的目光,教她有些不自在,却又不是不喜欢,她无语,只默默低头,任凭脸上一片绯红。
沉沉的夜,静得仿佛只剩下疾奔的心跳。
月色缓缓淡去,怕是扰了这寂寂的夜,扰了这乱了分寸的心跳。
第六章
炽烈的夏日,对上苍峦叠翠,恐是见青山妩媚,终究是发不了火的。尽管空气的烫,在山野树林里,也被荫成一片的清冷凉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