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我才没呢!”阿大低头,停了手上的动作。“说不定,娘就是怨我,才要丢下我的。”干沙声音又哑出酸味。
“你娘为什么要怨你?”
“因为--”阿大回头,面容纠结得不像个孩子。“我害死了妹妹。娘一直说,我不该带她去水边的。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大发狂似地摇头。
“我知道,我知道。”冷玦赶紧将他抱在怀中,轻声哄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娘也知道的。”
阿大从冷玦怀里挣出,直盯着他。“那为什么妹妹死了之后,娘总是不开心?
为什么娘看了我,还会叹气呢?”
冷玦眸光黏重凝肃。“人要学着谅解,不是这么容易,有时候母子之间,也会这样的。﹂“不过--”冷玦敛眸,瞳中再不见幽光。“你做了这么多,我相信你娘会看到的;何况你们是母子,血肉相连,不管如何终是牵肠挂肚的。”
“你的意思,是说娘不会怨我。”阿大似懂非懂,只关心他娘是否到死都还怨他。
“不会。”冷玦宁可这么相信。母子之亲,设若生死有怨,那缺憾无从还诸天地,因为即便是神鬼,都难承受。
“真的?!”阿大的眼睛倏地睁亮。
“真的。”冷玦淡笑,轻抚着他的头。“你要相信你娘不再怨你,让她安安心心地过去。”
“嗯,阿大相信大叔。大叔是我见过,最好又最了解我的人。”
冷玦勾唇,似笑非笑。“你不会只见过我这个人吧!”
“才不是!”阿大露出难得的笑容。“大叔说的话很有道理,每一句都说到我心坎。”他极是愿意相信的,相信才能叫他心里平静。
“我想娘在天上,可能会找到妹妹,那她们两个都不寂寞了。”在他的想象中,那是个欢欣的乐土。“大叔,我想替娘做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唱个曲给娘听,让她安安稳稳地睡去。这曲子是娘教的,要是妹妹听到,她就可以循着歌声来找娘了。”
阿大翻出冷玦怀中,咿咿呀呀地哼唱,那曲子他虽唱不成调,不过依稀可听出来,原该是首安眠的歌谣。
“阿叔--”唱到一半,阿大突然停下。“您会不会唱啊?”
冷玦摇头。“不会。”依稀记得曲,词是一点他想不起了。
“怎么不会?你娘没唱给你听过?”阿大翻眼瞅他。“这首曲,每个娘都要唱的。”
冷玦辩解着。“我娘当然唱过了。”不容人说他娘不尽责。“只是大叔年纪大了,不记得了。”
“那得!你跟着我唱。哼着哼着,就会想起的。”
“无理取闹。”冷玦蔑转过身。
“大叔。”阿大赶紧抓住他,软言哀求。“我是想两个人唱得大声些,妹妹才听得到。”
那话或许一样“无理”,却无法当他是“取闹”。“好啦!”冷玦的心肠,已经软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大叔真好!”小乞丐赖靠着他,嗯嗯啊啊地哼着。
冷玦跟着低哼,词他是忘了,可曲调他哼来幽远深柔,催眠安魂。
恍恍惚惚,悠悠荡荡中牵扯出绵软温柔的情意。
小乞丐唱着听着,眼皮子逐渐压沉,呼吸渐匀,神思慢慢飘走。咚地倒睡在冷玦怀中。
冷玦凝眉轻咒:“小鬼。”温柔地挪动小乞丐。
“爷!”程暖晴正从外头回来。“我们……”
看到的情景,一时叫她怔住。
“小声些!”冷玦以手示意她噤声。
“嗯!”程暖晴用力点头,黑眸灼亮,笑容晶灿。
***
黄昏,染红的斜阳,曳长两道身影。
“王爷!”娇小的影儿,攀挽上另一道伟岸。
“别碰我,我身上脏。”冷玦方才铲土时,身上沾了泥灰。
程暖晴无谓地巧笑。“我也是脏的啊!”
冷玦沉声佯怒。“恁般没分寸,不怕我教训你。”
“不怕!”程暖晴腻黏过去,唇角昂扬。“我有你把柄。”
“什么把柄?”冷玦眉头一挑。
“方才你一个人在阿大他娘墓前发呆时,我不是正同阿大说话。”她现在竟懂得卖弄关子了。
“那又如何?”俊容虽是分毫不动,可已隐嗅到危机了。
“他说王爷唱了歌谣给他听呢!”程暖晴手一甩,轻顺上发丝,十指缠转。“我想,厨房里那帮大叔小弟一定对这很有兴趣的。”纤指一放,秀发俏弯了个弧度。
她真的想这么说,不过并非为了威胁冷玦,而是要向所有人宣告,冷玦绝不是漠然冰寒、难以亲近的。
冷玦双手交环在胸前。“哪个人听到你的话,我就割了他耳朵。”
“王爷不会的。”程暖晴说得笃定。
“为什么?”冷玦眼角瞥过她,手却环得更密了。
程暖晴嫣然娇笑。“因为王爷是个温柔的人,这温柔我今天瞧见了。”灵巧地勾搭住冷玦,硬是要在他铁箍似的环臂中,钻滑出隙缝。
“什么蠢话?”冷玦不安地甩开她。“这样不害臊?”
“为什么要害臊?”程暖晴反问他。
“哪有姑娘家,在这儿这样拉扯?”水眸澄澈地叫冷玦心虚。
“那王爷今天不是当街……抱着我了。”程暖晴是鼓足了勇气。
“那是为了施展轻功。”冷玦僵硬身子,避开程暖晴碰他。
“阿晴当街勾搭王爷也是有理由的。”娇客隐隐匀上胭脂彤色,程暖晴抿了下嫣红的唇色,胸前起伏加剧。
“我喜欢王爷。”灵眸波光敛滟,春水盈荡,无伪无惧地迎上冷玦。“王爷是天下最温柔善良的人,能喜欢王爷,我觉得……”她灿笑。“好骄傲。”
俏脸沾染霞光中最艳然的琉金,红妆款款。
冷玦直勾勾地瞧着她,蓦然一笑,缠绵地动人心魂。“傻姑娘!”
他环上她肩头,是坚定的守候。“回家了。”
“嗯!”程暖晴暖偎着他。
“回去后,我先沐浴净身,然后……”冷玦靠紧了她。
“然后……去看老夫人,好不好?”
程暖晴赌他在阿大娘墓前,伫立许久,不是没有理由。
她坚信乍见那往生的妇人,谁都无法不动容的。
“嗯。”冷玦一笑,那是他原本的打算。
“你跟我去见我娘。”他淡道。“她是个很美的人。”
“好!”赖勾上他的腰际。“我想老夫人一定很美的。”
她娇笑,盈成薄融的金黄余晖中,一弯殷红的新月。
***
冷玦回府后,让冷静在“翡翠居”备上酒菜,他要去向老夫人请安。
听到冷玦要来,韩似水来回不安地踱步。
“小翡!”韩似水无意识地拢凑鬓角的发丝。“这菜是不是冷了,你说,要不要温热呢?”
“老夫人--”小翡把韩似水拉到椅子上坐。“静爷刚刚才让人送来的,还热的呢!”
“是这样吗?我怎么觉得过了好久?”
韩似水又想站起来,硬是让小翡给压下。“坐好哪!老夫人!是王爷要向您请安,又不是您要向王爷请安,别这么紧张。”
“玦儿很久不同我吃饭了。”韩似水只手按压在胸前。“我真的好紧张哪!”
不自觉从衣襟中扯出一条玉坠,紧握住玉雕的观音。
“您现在就这样,等会儿真见了王爷,我看您……”
“叩!叩!叩!”门外轻叩声,打断小翡的说话。
“来了!”小翡飞快地跑去开门。
“王……王……王爷好!”小翡开了门,猛见到冷玦,僵硬地跪拜。
说真的,她多少也是怕这阴冷的主子。
不过,不晓得是不是太久没见到王爷,她总觉得王爷变了。
“娘。”冷玦先行向韩似水问好。
“拜见老夫人!”程暖晴恭谨地行礼。
“玦儿!”看到冷玦,韩似水的心才踏实地落地。这次不再是她空想了。
她笑着,也把程暖晴拉起。“你一定是程姑娘,小翡和我说过你……”话甫出口,像是叫针给扎了一下,慌地对上冷玦。
她不确定,冷玦会不会为她打探他的事情而不开心。
那惶惶忐忑的眼神,抽到冷玦心疼。
他自是知道他娘为何不安--是他啊!是他害他娘惴惴难眠的。
冷玦对着韩似水淡笑。“娘。”为她张拉开椅子。“她就是服侍我的程暖晴。”
觉察冷玦对她不再漠寒,韩似水这才宽心地坐下,玉颜含笑。“玦儿的事,还要程姑娘费心了。”她听说,自从程暖晴来了之后,冷玦的性情已有转变。
韩似水温言端笑,虽年近半百,可风韵犹存,眉宇之间,形似庄雅的菩萨,叫程暖晴打心眼里敬爱。
她一笑,犹带腼腆娇憨。“老夫人,您叫我阿晴就是了。您太客气了啦,照顾王爷本来就是我的本分。”
韩似水热络地搭上她的手。“别这么说,你把王爷照顾的很好呢!”
她转眸,看了冷玦一眼。冷玦随意扯了个笑,正拉了张椅子坐下。
细瞧冷玦,已不复残戾阴鸷,韩似水是喜在心头。她愿意相信,是佛遂了她的祈愿,赐下座旁的玉女,让她将冷玦送还给她。
“佛祖慈悲,给玦儿这么个贴心的丫鬟。”
程暖晴连忙挥手,丽容胀红。“老夫人您千万别这么说,阿晴承担不起的。”
双手忸怩地绞紧。“我手脚笨得很,什么事都不会。都是王爷在容忍我的……我不会的……那个字啦……王爷他都很有耐心……”她少被人称赞,尤其是像韩似水这样的美人,在她面前越说越是结巴吞吐。
冷玦借机讪笑。“娘,你别夸她,看她连说话都是这样,就是晓得平日是谁照顾谁。”
程暖晴薄嗔细吐。“王爷,没这么惨吧。”轻怨他这么不给面子。
韩似水蛾眉略蹙。“玦儿--”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就算是训人的言语,到她口边也是温柔似春风,软绵如锦缎。“做人不能这样……说话的。”话到一半忽哽,许久不曾教训过冷玦,她不知冷玦是否还愿将她当娘来看。无意识地望向冷玦,眸中承载惶惑不定的心绪。
触及那对翦水,冷玦心中又酸。“是!”刻意夸张地喊着。“谨遵母命。”
他勾笑,闪过和孩提时相似的神情。
似水自湖心荡漾,她亦绽笑。“玦儿。”确知儿子回到她身边了。
冷玦相应。“娘。”冷硬的钢铁心在春风一笑中,化为缠绵的绕指柔。
这一切,程暖晴在旁看得清楚,芳容同有喜色。“王爷。”她主动为冷玦斟酒。“今天是您和老夫人重聚的日子,您应该好好喝上几杯才是。”
“嗯!”冷玦举起酒杯。“娘,我敬您三杯。”
“第一杯--”冷玦饮尽。“请娘原谅孩儿不孝。”
他再添一杯。“第二杯,祝娘福寿绵长。孩儿打算施粥赠米,为娘添福增寿。”
“什么?!”一直在旁呆站的小翡,忍不住喊出声音。
“这……”众人还没从错愕中醒来,冷玦已经添了第三杯,在旁人的惊呼中一杯倾洒在地上。“娘,过往种种,就如这杯水酒一般,泼洒而出后,绝不议,再不提。”
他抬头,凝向韩似水,黑瞳再是坚屹不过。
第九章
初冬,瑞雪纷飞,“威北王府”内笑语温流,正为着筹备老夫人五十大寿而热闹不已。连程暖晴都被安排到厨房帮忙。
不过,表面上,这是为了贴补厨房人手,实际上,是冷玦体贴程暖晴自从服侍他以来,一直未有机会和厨房的人相聚,才做这样的安排。
程暖晴不在冷玦身边,他无趣得紧,便只身到花园内散步。
“大夫?!”冷玦眼尖,瞥见一道意图往后门方向钻去的身影--那人是专为他娘看病的大夫。
“李大夫!”冷玦的唤声叫停了他,他弓肩耸背地僵住。
“大夫您怎么来了?您这是要回去吗?怎么不从前门回去?”冷玦移步到他身旁,一连串的问题。
“王爷!”李大夫见了他,恭敬地行礼,不过嘴角转涩,怎么牵扯,看来都很僵硬。
“怎么了吗?大夫。”冷玦瞧了古怪。
“没事!没事!”李大夫急着否认。
“大夫,是我娘怎么了吗?若她怎么了,大夫可切莫相瞒。”
“不是!不是!”大夫转了个笑。“王爷多虑了!自从王爷广行善事以来,老夫人这阵子的情况是日有起色。”
闻言,俊眉舒朗。“这一切也要感谢大夫费心。”他拱手行礼,忽又扬眉。“不过,娘的身子,既是安好,大夫何必过府?”
“喔、喔……”李大夫支吾了半晌,才挤出话。“是这样的,这几日天寒,老夫人向是体弱,近日难免不适。”
“也是!”冷玦点头,面上再无怀疑的神色。“不知大夫开了什么药?”
李大夫愣了下,才赶紧作答:“就几帖补药。王爷要是没有什么事,小人先告退了。”看来是坐立难安了。
“大夫既然有事,我就不打扰了,您自便。”冷玦也不为难他了。
大夫告退后,急急步去。
冷玦看着他的背影,心上是不同的盘量。
他确定李大夫这趟来,必然有事,不过不是他娘的事,应该是旁人的事。
冷玦面色忽沉。“李大夫!”他高声一唤。
“怎么了?”李大夫叹了口气,老眉深皱,还是转过头。
冷玦又倏地换了张笑容迎他。“没事!”
快步地移到李大夫身边,笑容满面,从怀里掏出银子。“这阵子,偏劳李大夫照顾我娘了,这点银子是我为人儿子的心意,大夫您就收下吧!”
见了钱,谁都是笑逐颜开。李大夫脸上一喜,不过,他终是有分寸的人。“王爷,您平日给的诊金已经够了。这我不能再收。”
“怎么不能?”冷玦硬是将银子塞在他手中。“娘平日都让李大夫费心。”
李大夫只好收下。“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银子放在手上,分量不轻呢!他脸上露出笑意。
“放好哪!这是您应得的。”冷玦催他把银子放入怀中。
“好!”李大夫小心地揣入他钱包中。
冷玦笑笑地补了句。“小翡的事,也要麻烦李大夫了。”
心还在银子上,李大夫笑应着。“不会!不会!这也是应该……”才发现话不小心滑出口,白花花的银子铿地一声,落在地上,反白而扎眼。
李大夫心一惊,呆看着冷玦。“王爷……”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小翡。王爷却突然问了小翡,他没注意脱口说错话。这话一出口,不就表明了小翡有事麻烦他。
“李大夫--”冷玦阴恻地勾唇。“银子收好哪!这是您应得的。”
大夫是看病之人,小翡麻烦大夫的自然是有关身体的事;若是寻常的伤风感冒,一来他不会不知,二来大夫不会隐瞒。
李大夫方才诡密的举措,已经有解,答案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