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人起来啦,方才你娘子说你恐怕要睡到晌午,老朽就没等你了。既然起来了,拿副碗筷尝尝。”
姚黄作了个揖,迳自去取了碗筷在老人身旁坐下,桌上是几盘轻便的白粥小菜,姚黄尝了尝,忍不住出声赞道:“这蛋煎得滑口下腻,先生一人独居,练得一手好厨艺。”
老人眼神一怪,此时魏紫却端着两盘菜由厨堂里出来,见到姚黄,眼眸含笑。
“我原想预留一份等你醒来再用的呢。尝尝我的手艺。”
“原来是你下的厨。”答案揭晓,见到老人狐疑的眼神,明白自己露了馅儿,姚黄心思一转,对魏紫眨眨眼,“今日可真托先生的福,我才有幸尝到此等佳肴呢。”
“瞧你说的,好似平日都是我亏待你。”知道说溜了嘴,魏紫配合地娇嗔一声,转向骆佬,“先生,您可别瞧他老实,他呀,平日我烧什么菜,都说好吃好吃,想不到今日竞分别不出来了,您说,他是不是舌头钝得很,平常哄我的?”
“哎呀,娇妻若此,老朽看他当然是竭尽所能的哄你了。”老人不知是同情姚黄口舌下伶俐还是怎么的,竞帮他说起话来了,“夫妻感情好就是福份了,舌头钝不钝有啥千系呢?你说是吧,小宫人?”
“先生说得是。”姚黄笑嘻嘻地一揖,“娘子要再生气,不如以后罚我下厨就是了,日后晨昏,在下都愿为娘子洗手作羹汤。这样好吗?”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魏紫红了脸,低着头将两道菜放到木桌上,再动手添了稀饭。“要再听你胡扯下去,先生的稀饭都要凉了。还不快来用膳?”
姚黄笑笑,倒也配合地往木椅上一坐,夹起香脆的鱼香山苏,往嘴里送去。
“你们昨夜睡得好吗?”老人随口问,却让魏紫与姚黄交换了眼神。
“能够在这牡丹园里过夜,真是再惬意不过了。”魏紫笑道,“不过先生,昨夜我们整晚听见花园里虫唧不断,虽是极富野趣,但似乎有些不寻常哩。”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骆佬皱起眉,“几天前我是有注意到的,不过后来倒没再仔细想了。唉……最近要烦的事情真是够多了,也只能先忙要紧事儿了。”
“先生是为了牡丹烦心?”
“可不是?也下知是怎么了,我园子里那株豆绿叶片枯斑连片,叶子都落了大半,老朽的花可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毛病。”提到此事,老人苦着脸。“然而这回竟破天荒的找不出原因,真让人心焦哪。”
“枯斑?”姚黄蹙眉,面带疑惑,“这不是植株上的问题吗?”
“是啊,老朽也是这么以为,不过此次在茎叶上却都找不出病因来。”说到忧心事,老人放下碗筷,“唉!莫非是天意?我再怎么用心,终是护不了我的牡丹。”
“先生别沮丧。”见老人忧烦,魏紫柔声出口,“有您这样的知花人,解语如牡丹,怎舍得让您伤心呢?我想方法一定是有的,多试几样,总能找出条活路来。”
“唉!老朽养牡丹养了四十年,之间遇过的问题也不少,总也能迎刀而解。”
老人又叹气,“我何尝不希望能多试几种方法呢,只是现在已经肠思枯竭了。”
“若先生真找不出病因,晚辈倒在昨日路途中听见一桩事,我想大概能成一个方法,就不知能否奏效了。”姚黄开口。
“哦?你说你说。事到如今,我也只能都试试了。”
“昨日我们在一山间茶棚歇脚时听见人说起,洛阳城东十里外有一条小溪,溪畔的野牡丹无人照料,却都开得极好。”
“这我曾听闻,还跑到那儿看过哩。花的确是开得美极了。”
“无人照料的花能开得如此艳丽,晚辈以为,和地利有极大关系。”
“你是说……”老人沉吟,“水?”
“正是。”姚黄微笑,“野溪源于山泉,水质应是比平常灌溉用的井水好上许多,而那儿的溪水能让牡丹开得好,或许还有其它利于牡丹的成份在也不一定。”
“先生何不试试?”一旁魏紫敲着边鼓,“说不定这一瓢山泉能产生功效哩。”
“小宫人说的真有一番道理。”老人点头,“老朽等会儿就去挑些水来。”
“先生觉得,将病叶泡在山泉中一会儿,会下会更有疗效呢?”姚黄暗示,见骆佬再次点头,悄悄地向魏紫一笑。
“土壤或许也是关键。”魏紫接续,说出重点,“说不定有什么聪明的病虫不躲在显眼的叶片上,躲到土壤中了。先生要不要也换个土,让原本的土壤干燥个一二十日再说?或许其间再浇些山泉,会让土质更好哩。”
骆佬闻言,不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养牡丹半生,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我、我这就去——”
“先生莫急。这一来一回,也要耗去下少时日。我夫妻二人蒙先生收留一夜,没什么好答谢您的,若您信得过——”姚黄一沉吟,自怀中取出一只雅致的瓷瓶,“我俩对牡丹的一片爱顾,这是在下家传之秘,可缓先生圃里牡丹之急,静待先生取回山野泉。”
“这是?”
姚黄笑道:“在下斗胆猜测,豆绿之伤,与昨夜虫声有所牵连,而此乃治虫之方。不过这只能暂缓虫害,若想根除,还得由水质上壤着手……”
骆佬眼睛为之一亮!但也对姚黄这后生晚辈的年轻模样有所质疑,他欲言又止,魏紫反倒先他一步,“若是官人的药方无用,那于先生也是无害不是吗?”
骆佬微微沉吟,老迈的眼瞳之中浮有一抹倦意……
MAY MAY MAY
满园宫廷颜色,时近晚春,牡丹势敛。此时的宫闱之内、花圃地界,已换上了另一番风情。花色也有百紫干红,但它们并不以牡丹为名。
一声鸪鴃昼楼东,魏紫姚黄扫地空。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
药儿独立在园圃百花之中,手举水瓢洒向迎泽的花朵,她站立的姿态娉婷如玉,远行踱步而来的穆执里,似有无限回味地望着这番景象。
留下她,他以为,魏紫惦念这个侍女,必定会时常请旨入宫来探。
打破花盆不过是小事,更何况那盆素心兰还是陈尚书府中之物,魏紫会以惊扰龙颜做理由,请求让药儿入宫当一个月的花农,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居心?
他当时急于回宫探视母后病情,无暇多议,但心中确实有着私心的企盼。
而今,一月之期将届,宫中除了百花开得更好之外,可独缺了一位名叫魏紫的人比花娇哪。穆执里怅然地叹一口气,迎向药儿。
“药儿,你进宫是作客,实在不必这样为花事劳忙哪。不然等你回去告上一状,你主子可要怨我了。”他伸手,将药儿由花圃里拉上来。
药儿听闻此语,眉目轻颦,“穆公子眼里,难道就只有牡丹的丰腴,而看不进芍药的婀娜吗?”
穆执里楞了下,这已不是第一次听见药儿好似埋怨地对他说话——他敛敛目光,笑容淡煦,“怎么会呢?药儿姑娘这话说得重了。”没有再多。
药儿感到惆怅,更加地明白了,自己对于这位少年皇帝的意义,甚至微薄到没能得他再多的安慰之词。
从头到尾,就只有她一个,将三百年前的缘分悬在心上,苦苦相思。药儿禁不住嘴角嗤冷,嘲弄着自己的妄念。但,真要自己不在乎、不想念,她难道又做得到吗?之所以将自己困在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局面里,一开始,就是“自己”。
药儿不再看穆执里,她拍拂掉身上的尘埃,随手取出袖袋里的一根木簪,将一头秀发绾起来,露出白皙细腻的颈线。
穆执里安然到旁边的凉椅上坐下来,闲看她娇小的身影在眼前穿梭。
不可否认,即使他一直以来都受魏紫的吸引,对药儿,却也有一分熟稔存在。
好似在哪里曾经见过……穆执里才这样转念,马上被自己否决掉。他自幼在宫中接受教养,鲜少离开,而药儿是民间青楼里的女子,绝无相逢的可能。
只是,这个女孩子的眼神总好似很寂寞,像在等待什么。他很愿意照顾她,如同疼爱一个小妹那样……念动五内,穆执里已经开口:“药儿姑娘,你这半生有过什么愿望,是你很企盼但却不能实现的吗?”
药儿正就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发愣,被穆执里这一问,更怔。
愿望啊……她这一世最大的愿望不就是他了吗?
她在他心目中,也有可以为之圆满愿望的份量?
药儿略戚遗憾。她其实希望这一世永远不要与他分离、希望他懂得她三百年的相思——“药儿人微愿轻,只有一样礼物,是真心希望穆公子收下。”
穆执里微微挑眉,“我想为你圆满心愿,好答谢药儿姑娘这一个月来替我养花,怎么反倒变成让你送我礼物呢?”
“公子还记得方才药儿问你的话吗?”
“记得。你问我,可曾看见了芍药的婀娜。”
“是。药儿想证明芍药的姿容绝不逊于牡丹。因此想要借公子皇宫中的一盆芍药馈赠公子。”药儿由群芳之间捻指一朵盛放的红芍药。
“既是我皇宫之物,又如何称得上馈赠二字呢?”穆执里眼眸含笑。
“养花之人并不相同。这芍药比起一个月前,多了药儿的心血。”
“哈!好一个心血。那么,我就却之不恭了。”穆执里走过去捧起那盆红芍药,霎时清香扑鼻而来。
“唯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细细地,她清声微吟。
“你在念诗吗?”
“哦,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姑娘教我的诗,念着好玩罢了。”
“紫姑娘常教你念诗吗?她都教你一些什么诗……”
药儿眸光黯淡。她没答。断肠人,当然只好胡吟断肠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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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骆佬的居所,魏紫仍掩不住满心的激荡。藉着举手之劳的善意换取的温暖,这已是她许久下曾感受过的,而善意中任她挥洒的机巧,则更遥远地令她怀念起那段在绵山的天真年月。
她原来可以因为这么筒单的一件事情而快乐。
魏紫梨涡浅浅,泛着笑意。她趁着姚黄不注意而偷觑他的表情,那也是一脸的和煦,就好像他从前待她那样……
她慰然一笑。这样的日子若能一直过下去,她也可以不要再去厘清姚黄心底对 (她爱情的纯粹与重量。
魏紫的手指轻轻地结上姚黄的。
“我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这么希望可以抹煞掉过去一千多年里的魏紫,只留下最初的给你。”
“别这么想。你也说‘都是过去’了不是吗?我们既然已经站在这里了,唯有为过去的我们所犯下的错弥补。回头,总还是比不回头要来得好。”
“你说得对。既然我想结束掉过去的自己,也应该将一切做个了断。只是我担心药儿……”算算时间,药儿也该由宫里回来了。
“穆执里贵为天子,药儿的执着恐怕不会有善果。”
“你也看出他们之间的因缘?”
“嗯。情字磨人,我也是个中滋味在心头啊。”
“你也可以选择不用尝——”
“你莫非还不懂?”姚黄目光灼灼,魏紫不禁赧然偏过头去。
她忙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回红妆阁去一趟。药儿离开皇宫,必然要回那里。我想就算遁世修行,也要带她一起。”
“嗯。你们百年相伴,自是割舍不下。那么,我先回客栈等你?”魏紫回以姚黄一抹甜笑,这是阔别千年后倾城难换的姚黄心中想望。
第六章
“你怎么了?”姚黄皱起眉,眼底的关心表露无疑。
他正往红妆阁的路上,却碰巧遇见她。远远儿的,就见她步伐踉跄,走近一看,女子洁白的衣裙沾了泥上,及腰长发凌乱,素净的脸上有些许狼狈。
“我……”乍见他,她有些惊讶,实在不太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他,白素心不落痕迹地靠住墙,轻描淡写地笑笑。“没什么。方才在街上见到几个欺负老人家的小混混,我出手教训他们,没料到他们竟是化成人形的小妖,一时不防,被他们暗算了。”
她避开人群走在洛阳城的小巷里,但人算不如天算,却让她和姚黄碰个正着。
“看来洛阳精怪不少。”他仍打量着她,见她的气色不若往常,“真没事?他们有没有伤到你?你可别瞒着我。”
“你瞧,我不是好好儿的吗?”面对他的关心,她心里有几分暖意,“放心,我还应付得过,就是他们人数众多,耗去我下少法力,让我得一步一步走回客栈,才让你看到我这狼狈模样,咳咳——”她忙转过身,拿起罗帕捣住唇。
“还说没事!看来我得押着你先到我那儿了,让我帮你疗个伤吧。”
“不用了,才一点小伤。你不是有事?我不愿耽误你。”他出来应该是有要事吧?方才瞧他走得有些急。
“没什么事,我原是要到魏紫那儿去的,倒不是什么紧急的事,可以晚一些再找她。”提到她,姚黄眉眼添了几分笑意,才一日不见,便思念起她来了——
“魏紫……”听见这名字,白素心有些失神。原来他形色匆忙是为了她……
“走吧。”姚黄不容拒绝地说着,她回过神,只得跟上他的脚步。
房内香气四溢,白素心舀起一瓢飘着兰花花办的水,往长发淋漓而下。隔着屏风,轻烟袅袅,房内虽只有她,她脸上却忍不住泛起红晕。
这是姚黄的房间。她打量着,她心中事、意中人的卧房——
她勾起唇角,想着方才姚黄在这儿时的对话。
“我看你呀,还走去问问客栈老板,看这儿还有没有空房。”姚黄轻笑,“你我也好有个照料。”
“谁叫我刚来洛阳时这儿的生意这么好呢?我也只好往别间客栈住了。”她不经意的回答,看看身上泥土印,“这下可好,我还得这样回去呢。”
“你这身衣裙,干脆在这儿梳洗了再走吧,我去请伙计为你烧些热水来,再去街上帮你弄套干净衣裳。”
就这样,他留她下来。
明知他没有什么其它心思,但,他没有去找魏紫,却是替她买衣裳去了。他正帮她挑衣裙吗?他喜欢她穿怎样的衣服?
想到此,她不禁垂下眼睫。
我愿打扮成你最喜欢的样子。姚黄呀姚黄,你可知我女儿心事?
感觉到自己脸上发热,她撇开情思,再掬起水反往优美纤细的颈项淋下。
屏风外传来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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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细想着他说过的话,他的保证,他的温柔。
新别后,才不过一日,自己的耐性竞失却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