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不能说是在想……佳音困窘地别开脸,“忘记了。”
田歆没有逼问下去,从两人接触的肢体、她害羞的神情,他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悸动与自己有关。
她是在想他吗?
为什么想着想着就脸红了?是想到他什么事脸红?
他迫切地想知道,却明白太过逼迫,只会让佳音困窘。
反正她发呆是为了他,这便够了。
“忘记就算了。”他挽着她笑道,“就是这里,我们进去吧。”
走进浮雕着竹子的自动玻璃门内,眼前出现一片枝青叶秀的修竹,在鹅黄色的灯光投射下,营造出月下竹林的美感,能在大楼林立的商业区里见到这种景致,佳音惊奇不已。
但令人惊叹的不仅如此。
竹林掩映之下,一座跨越铺满细白沙石地面的竹桥通向柜台,佳音随着田歆走过去,接待人员很快迎了上来。
“田先生,您的订位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
她引导两人进入长帐布帘隔开的空间,佳音眼前豁然开朗,随着脚步越往里走,看得越加清晰。
在挑高有两层楼以上的壁面,自顶端垂流下涓涓水滴,形如一面水晶珠帘,底下的水池锦鲤悠游,并用一排竹子隔出临水的座位。流水竹影间,端的是禅意无限。
这跟她所想象的日式料理店完全不同,佳音眼中布满惊奇。
“喜欢吗?”
醇厚优雅的声音拂过耳际,她回过神来,轻轻点了个头。
“喜欢。这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的想象是什么?”田歆感兴趣的问,为她拉开座椅。
佳音边向他道谢,边坐进椅子里,发现以黑色为主的桌椅,设计感十分前卫,搭配桌上白瓷扁形花盆里浮着的几朵荷花,形成对比的美感。
“我还以为是跪坐在塌塌米上的那种包厢。”
“他们也有。还是你想……”
“不不……”她赶紧将头摇成博浪鼓。
看她那副紧张的模样,田歆若所领悟,难道佳音竟是害怕跟他独处?
“先生和小姐现在要点餐吗?”为两人斟上热茶后,服务人员递上菜单。
“就两套怀石料理。”田歆吩咐。
“是要菊餐、竹餐,还是樱餐?”
“你想要点哪一种?”
田歆将眼光望来,正随意翻阅着菜单的佳音一脸茫然。他不是点好了怀石料理吗?怎么冒出菊餐、竹餐、樱餐来着?
“跟一般的商业套餐一样,有什么A餐B餐,还有因主菜不同来区分餐点的。”田歆边解释,边为佳音将菜单翻到怀石料理部份。“有人认为一套怀石料理就像一首诗篇,有特定的主题贯穿全部的料理,包括序,也就是前菜部份;主文,则是指吸物、刺身、煮物、烧物、扬物、酢物六道菜轮流上;最后是结尾,即食事,包括饭食、渍物和汤,三道是一起上的。讲究的,甚至还有个蕃外篇,通常是水果,也有人改良成甜品之类的。”
佳音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怀石料理这样复杂。
“我是大外行,干脆你帮我点好了。”虽然菜单上都有图片,但她实在懒的伤脑筋去一道一道研究。
“这里叫竹苑,不如点他们的招牌餐竹餐。”田歆说。
“好的。两位元需要清酒吗?”
考虑到佳音的酒量,田歆点了酒精浓度低的“雪割樱”。
“请稍候。”
“这份菜单请留给我。”由于田歆刚才讲的那一大段介绍,佳音是没听懂的居多,觉得有必要进一步了解才要求菜单留下。
她想,不管如何,总得弄清楚等一会儿要吃什么吧。
“前菜部份我懂,”接待小姐离开后,她对田歆说。“就是开胃菜嘛。所谓的主文应该是主菜,可是六道主菜……会不会太多了?还有食事?天呀,还吃得下吗?”
“你放心。这里每一份都非常精致,没听说有人吃太撑的。”
“你一定觉得我太大惊小怪了。”佳音显得沮丧,“像不像刘佬佬进大观园?”
田歆努力控制着唇上的颤动,以免伤到她的自尊心。
“你不必多心。第一次吃怀石料理的人,多半都像你一样。多吃几次,就会习惯。”
“那个价位,我是永远都不会习惯的。”她自嘲道,“至少不像你那么习惯。”
她记得他们一进来,接待小姐立刻认出田歆,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田歆暗叫不妙,连忙道:“我也不常吃。多半是为了招待客户才会上这里来,可以报公帐。私底下,我通常吃的简单。每天忙着工作,除去跟客户应酬,出外用餐外,我常常忙到只能啃食三明治度一餐……”
“这么可怜?”佳音眼中登时涌满同情。
“就是呀。”他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可是你今天怎么有空……”
“那是因为我刚好忙完!”他脸不红气不喘地撒着谎。事实是,他底下一群智囊连啃食三明治的时间都没有,人人忙得焦头烂额。“挑选订婚戒指和陪你晚餐比起那些永远都做不完的公事重要几百倍,也更有趣,我当然要优先办理。”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很悠闲。酒乡里的同事都说,你常常都是在十点左右到酒乡喝酒……”佳音感到惭愧,觉得自己好象一直都误会他。
“我是忙到那时候才有空去。再怎么说,我是酒乡最大的股东,不能不去巡视。”
“有道理。”
谈话间,前菜已送了上来,果然如田歆说的,份量不多。由竹笋与龙虾肉组合成的白玉龙虾沙拉在竹笋片上形成一座微型小山,盛放的容器是椭圆形的备前烧浅盘,还装饰了几枝翠绿的芦笋,十分清雅。
“好美喔。”佳音敬畏的说。
“好菜光欣赏,不品尝,对厨师可是不敬的。”田歆提醒她。
“我明白。只是这么好看……”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夹了一小口轻轻送进嘴里,舌上层层滚动的美味令她惊异地瞪大眼。
“这还只是开始。”田歆莞尔。
“你在笑话我吗?”她娇嗔地睨视他。
“不敢。”田歆微笑地看进她盈盈眨动美眸,举起酒杯。“吃怀石料理,宜酌些酒。雪割樱的酒精成份很低,味道香甜,你不妨喝一口。”
“我喝一小口是不要紧,可是你喝……”她不赞成地摇头,“喝酒不开车。”
“我不是说了,雪割樱的酒精成份很低,小酌一些无妨的。”他辩解道,不会连雪割樱都不让他喝吧!
“那也是酒呀。”
“可是一整瓶的酒精含量,也及不上我平时喝半杯威士卡……”
他在跟她吵架吗?佳音的眼眸氤氲了起来。
看得出来,田歆喝酒的兴致很高,可是喝酒本来就不能开车嘛,他要是不听劝,那……他们就必须搭出租车回去。
“我只喝三杯。”田歆的眼神充满乞求。
佳音的心软弱了下来,酒杯的深度还不及她食指的一半,约莫是老人家泡功夫茶般的大小,三杯应该没关系吧?
“就三杯,不可以耍赖。”
“我不会耍赖。”田歆委曲地说,若不是佳音眼睫眨动间的盈盈水光教他感到不忍,他想喝的是三瓶呀。
“那我敬你。”
所有的委曲都在她的笑靥中消融了,连带着入喉的酒液也更为香浓,他不禁有些晕陶陶。
至于佳音,则觉得入喉的酒液柔软圆滑,香气清澄的像新鲜的水果,倒不会呛人。
第二道吸物跟着上桌,是一道鲑鱼豆腐汤,田歆边品尝,边对佳音说:“想不想知道怀石料理的由来?”
“好呀。”
“据说禅师修行时要禁食,肚子饿了只好抱着烧热的石头暖胃,这就是“怀石”的由来。后来有几个德高望重的日本禅师,很喜欢边听禅边喝茶,但空肚子喝茶伤肠胃,于是想出了一套“茶怀石”,吃完后再品茗。附庸风雅的贵族跟着这个风尚,并把简单的“茶怀石”发展成现今这种前后有序、浓淡配合的豪华型怀石料理。”
“这的确是有钱有闲的人才适合品尝的。不像是修行的和尚该吃的大餐。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所谓的“茶怀石”?”
“当然有。日本对于文化的保存向来重视,我记得京都就有禅寺有卖“茶怀石”。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找个时间陪你去品尝。”
佳音欲语还休地瞪他一眼。
“怎么了?”田歆忐忑了起来。
“你很奇怪。”佳音低着头舀汤喝,声音闷闷的,“不是说要带我去阿尔卑斯山,就是陪我去京都。我又不是你什么人,让你说带就带,说陪就陪吗?”
听那语气是娇嗔多于责怪,田歆心安了下来,目光深情而热烈地投向她,理所当然地回答:“你是我未婚妻呀。”
她愤慨地看进他眼里,“那是为了帮你应付祖母的权宜之计,你自己知道!”
“佳音……”田歆深深叹息,“我以为在停车场时,你已经明白我的心意。为了你,我甚至学习聆听你所喜欢的音乐……”
“我不知道。”她承认心里很感动,但脆弱的芳心仍需要更多的保证。“你以为随便丢下一句话,我就能明白吗?”
“我可不是随便丢下的。”他耐着性子解释,后悔没有订包厢的位子。
虽然这里的包厢并不隐秘,但有隔帘总比什么都没有便于行事。大庭广众下,他连拥住佳音说几句知心话都不能。
“这辈子,我还没对超过三个女人说过那三个字。”他压低嗓子说。
“三个?”醋意顿时涌上心头,佳音的声音不由提高。
“就是奶奶、妈妈和你呀。”他促狭地朝她眨眼。
甜蜜和温暖顿时取代了她心窝里的酸意,绯樱似的唇不自主地扬起,但语气仍是懊恼的,“像你这样的人……之前不可能没女朋友……”
“我这样的人?”田歆不由苦笑,“你忘了我曾告诉你,从半年前开始,我便没再和女人有感情或是肉体上的纠缠吗?”
佳音听得耳朵刺疼、心酸酸的,“那半年之前呢?你总是……”
“佳音,我承认自己不是一张白纸。”他诚恳地说,越过桌面牢牢捉住她想逃避的小手。“我是有过去没错。但过去……我对男女之间的事一向不认真,没有刻意拒绝女人的投怀送抱,也没有想要追求谁过,直到你……”
“可是你之前并没有……”
“那是……”
第三道刺身:一盘综合生鱼片被送上来,这一向是田歆最喜欢的料理,但他现在没心情吃,只希望送菜的侍者赶快滚蛋,还给两人清静的空间。
终于等到对方走了,他继续情深款款的告白。
“佳音,如果知道会遇见你,我愿意为你守身如玉,但我不知道。直到半年前,在酒乡听见你演奏我父母的订情之歌,使我不自主地看向你,却在第一眼便被你吸引……”
“可是你并没有……”她犹豫地问出心中的疑惑。
“我之所以没有采取行动,一来是因为我不确定对你的心动是否就是爱情,二来是你太纯太美好了,令我不敢亵渎。我知道你跟我认识的社交名媛、或是商场女杰都不同,除非我打算对你认真,否则不该去招惹你。”
“你是不打算……”她的语音破碎,受伤的神情让田歆胸口像被什么紧揪着似的,跟着难受了起来。
“佳音,你听我说……”他努力想解释这段日子来的挣扎。“感情的事半点不由人,更由不得理智来控制。尽管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为什么这么说?之前不是还告诉我,你是什么十大黄金单身汉吗?怎么变成配不上我了?”佳音困惑地打断他。
“即使是百分百的天之骄子,在他所爱的人面前,也会变得谦卑,认为自己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已。”
他充满自嘲的感叹听在佳音耳内,只觉得荡气回肠,芳心大受震动,不由深深看进田歆眼底。
在那里,她不但看到了不知所措的脆弱,更有累积了一段时日的萧索寂寞,及对她的情难自禁,让她不由自主地同情起来。
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田歆就已默默地喜欢上她,备尝挣扎的艰辛了;但想到他之所以会有挣扎,是因为想逃避这份情愫,她又微微地生气了起来。
盯着她娇脸上的每一丝变化,从感动到恼意,田歆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佳音在生他的气吗?为着什么生气?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透她微妙的少女心事,只能诚恳地继续诉说自己的心情。
“不管怎样,我长你七岁,有许多你无法想象的沧桑经历,比起与你同年龄的男孩,我太老沉了,而我不认为清纯如你,会喜欢这样的我。但想归想,仍然不由自主地受你吸引,才会一有空就到酒乡听你弹琴,但一来担心你会发现,再者是不愿意自己沉迷,待没多久便又躲回楼上……如此夜复一夜,非但没将对你心动的情意抹去,反而沉溺得更深……听说你喜欢Bandari乐团便跟着喜欢,听见有人谈起你,便竖起耳朵,弄得自己可怜兮兮。”
“你……活该!”嘴上虽这么说,佳音心里却是微微的酸疼了起来。
田歆的倾诉有如悲伤的冷泉流过她心坎,将他的挣扎刻蚀在她心版上。不管他是不是曾想要逃避两人间的吸引力,都没逃成呀,何况那时候她根本就处于无知状况,有什么立场责怪他。
“我是活该。”他的语气是自嘲的,或许是看出来佳音并没有真正在怪他,心情转为轻松。“不过老天爷还是可怜我,赐下良机,让你主动来找我。”
“啊!”佳音呛咳了起来。
她在谈话中,夹了一块甘虾,沾取以山葵现磨的芥末与酱油调成的酱汁放进口中,辛辣的滋味一路冲上鼻腔、脑门,甜美的五官立时皱成一团,急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但还是呛。
“再喝。”田歆眼明手快地在空杯里注满酒液,递给她。
第二杯喝下之后好了许多,佳音眨着水气饱满的眼眸,表情微微受惊。
“你第一次沾芥茉酱吗?”田歆递去一条手帕。
他平常并没有带手帕的习惯,下午者孝突然打电话提醒他,说什么手帕、面纸是真正的绅士随身的必须品,你永远都不知道何时会派得上用场之类的话。他半信半疑,但基于有备无患,便要秘书去精品店买了一打的手帕回来,还真的用上了。
“谢谢。”佳音接过来拭干呛出来的眼泪,“我以前吃过一次,也是被呛到,后来吃生鱼片都只沾酱油。刚才吃的时候,我没有特别想到,结果又……”
“我叫人帮你换掉芥茉。”田歆没等她回答,便招来侍者交代。
佳音感到不好意思,但对于田歆的体贴又很感动。她望着他,脑中兜转着之前的谈话,许多先前厘不清楚的疑惑渐渐地在心底分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