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靖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望着想柔摇摇头。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纪锦裕脱口而出。“从想柔的名字便可得知。”
风想柔脸色一变,发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每一双眼里的表情都不尽相同。惘然、困惑、同情、洞悉,种种的神情让她的心无助地颤抖起来。
她抓紧古振塘的手臂,求助的眼光令他为之心疼。
“你是说想柔是……”
“想念柔儿的意思。”纪锦裕回答了杨璇的问题。
“不!”风想柔无法置信地吼道。“你们胡说,事情不是这样。”
“柔儿,你冷静点。”古振塘轻声安抚她。“这只是纪师叔片面推测之词,你不用放在心上。”
“大师兄,你相信我。爹不是这种人……”
“这可不一定……”
“五师弟!”夏川明不悦地打断纪锦裕的咕哝。“你说话最好谨慎点,别让你的臆测之词伤到大师兄的声名。”
“这不全是臆测,也有几分道理。不然你说,何以大师兄成婚之日,海潮会不告而别?若不是伤心绝望,怎会一别就是十七年,连师父过世时她都没回来奔丧?”
“这……”夏川明无言了,连他也想不通师兄成婚半年后,师父谢世,海潮没赶回来的原因。眼光不自觉地落向海宁。
是因为这孩子吗?
海宁和想柔年龄相仿,容貌又极为神似。那对眉眼都像极了大师兄。
“海潮一定恨极了大师兄,所以不愿回来。”纪锦裕越说越顺口。
“如果是这样,她何以在十七年后,接受师兄的召唤回来?”温靖宏反问。“我觉得事情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海潮和师兄之间或许有纠葛,但绝对不是恨。这几日来,我们都看到海潮是如何伤心了,不久前又拚死捍卫师兄的灵位,可见得她不恨他。”
“师兄抛弃她,她都不恨?海潮倒奇怪得很。”纪锦裕想不通。
“这全是臆测之词。我们并非当事人,一切还是等到海潮和大师嫂痊愈后再说。”夏川明不愿众人再讨论下去,做这样的建议。
古振塘点头附和。此时,他心头也是千头万绪,无法分辨谁是谁非。他抱起想柔虚软的娇躯,温言安慰:“想柔,你累了一天,好好休息吧。”
想柔无言地点头,她实在太累了,累得无法再做任何的思考,也害怕做进一步的推测。因为答案……
她轻颤起来,紧紧偎依向师兄温暖、宽广的怀抱,期待这副自幼守护她的男性胸膛,能保护她远离冰冷、残酷的现实。
只是,他还能像小时候那般为她遮风避雨吗?他的怀抱仍是属于她专有的吗?
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爹爹死了,娘亲疯了,除了师兄外,再没别的依靠。她紧抓住师兄将她轻放在床上后欲离去的身影,投身在他怀里,哭着不愿放开。
“柔儿……”振塘无奈,只好搂住她安慰。直到她疲累地睡着,才重新安置她,吩咐侍女好好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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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枝缀玉楼,是取自姜夔著名的泳梅词之一“疏影”里的首句:“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楼前种有几株梅树。花开时,红白相交,红萼似美人唇上的胭脂艳丽,白花则似拂了满身还乱的雪花皎洁。冷香袭人,每每吸引雪晴芳流连忘返。风扬为了讨好娇弱的爱妻,会在梅花盛开时节,命人在犹有寒意的花园里设置火炉,邀集众人举行小型宴会。一则赏梅,一则聆赏晴芳的琴艺。
两夫妻更不时在花下散步,直如同宿同栖的鸳鸯般恩爱,不愧对前任掌门雪乎南起造这座楼宇做为两人成婚新房,并取名“苔枝缀玉楼”的用意。
长白山的春天来得稍晚,此时正是梅花盛开时节,只见红萼白花与碧绿相映,淡雅的香氛随风袭来,然而庭园里空寂寥落,昔日的赏花之人如今安在?怎不令人见景情伤!
古振塘走进苔枝缀玉楼所在的院落,心里有感而发。还记得往年这时候园子里热闹的情景,相对映今日落英满地,娇美的花蕊无人怜惜地片片飘零,任何人看了都不免心中一恸。
在梅树下伫立许久,任往昔的美好潺潺流过心闾,振塘转向和松风轩相通的正八角洞门。哀凄的愁情暂且自眼瞳里褪下,眸光转为深炯沉思。
不知从何时开始,师父待在做为书房用处的松风轩里,比在苔枝缀玉楼时更多。
先前不曾在意,但在听了几位师叔的臆测之后,不免意涌心动。
倒不是师父和师娘有任何不睦之处,师父对师娘始终是呵护备至,不曾有过丝毫冷淡。只是有时候和师父独处时,会发觉恩师脸上突现一股落寞,眼光不自觉地投射向遥远的某处,心神像是飘飞到千里之外了。有时他还会陷入无人能触及的世界,嘴角含笑,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遇到这些时候,振塘只能默默垂立一旁,静待师父神魂归来。
这些微小的迹象,此时想来分外惊心。再对照师父病重之时,竟不是歇在苔枝缀玉楼里让师娘照顾,而是独居于松风轩,便更奇怪了。
他问过几名师弟,从他们嘴里得知师父因练功岔气,体弱感染风寒。师娘原有意要他移回苔枝缀玉楼里照顾,师父却以不想将风寒传染给体弱的师娘而婉拒,日常起居多半是由几名师弟轮流照料。
后来病躯渐渐好转,起卧都能自理,师父便遣退弟子们不要他们守夜。据师弟们言,血案发生那天,师父虽未完全痊愈,但气色不错。三师弟在初更时还巡守了一遍,服侍师父安睡后,才回房歇息。
血案是发生在三更到四更之间,最先赶到的是想柔,三师叔紧跟着到,其他人陆续赶来所见到的情形,和想柔及三师叔描述的情景大致相同。
松风轩的寝室里只有三人,分别是伤重不治的师父,抱着师父尸体痛哭的海师叔,及双手沾血昏厥过去的师娘。
想柔指控海师叔是杀父凶手,可是插在师父胸前的凶刀却是师娘的碧玉刀。然而师娘怎可能杀害自己的丈夫?
不过要指称海潮是凶手,同样缺乏动机,况且她曾不顾自身安全拦在师父灵前护卫。她有许多机会可以一走了之,却选择留下来,根本不像杀人凶手的作为。
但如果是两人之外的第三者,为什么海师叔不说,师娘不说?
古振塘越想眉头纠结得越紧,想要解开师父遇害的谜团,只有找师娘和海师叔问清楚。这也是他来苔枝缀玉楼的目的之一。
脚步沉重地走进半开的楼门,服侍雪晴芳的丫鬟小玉从里闾走了出来。
看到古振塘,小玉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眼眶一红,声音哽咽地喊道:“少爷……”
“小玉,好久不见了,看来你又长高了。”振塘微扯嘴角温和地凝视从小看到大的小丫头。
“小五一早便听人说少爷回来了……”
“嗯。没想到回来面对的却是……”强烈的酸楚从胸臆直往上冒。等待游子的,不是倚闾盼归的长者敞开的欢迎手臂,而是孤子泣血的惨痛局面要他收拾。振塘强烈自责起来。
古人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他不但抛下与他情分如同父母亲子的师父和师娘跑到关内找人决战,还一去经年无消无息。他太不孝了。早知会有这种情形,他一步也不愿离开长白。
他吸了吸鼻子,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悲痛。“师娘呢?”
“夫人……”小玉在眼眶打转的泪终于滴下。“呜……从掌门遇害那晚后,夫人就……”
振塘听了后心情更往下沉。果然如几位师叔所言,师娘在师父过世后,便丧失心神,未曾清醒过来。
“带我去见师娘。”
小玉含悲忍泪地点头,边走边道:“夫人那个样子,我一个人没办法照料。幸亏小姐找来以前服侍夫人的李婶。她未出嫁前是夫人的丫鬟。”
“我知道。你是李婶嫁给李叔时,师父特别找来服侍师娘的。”
“少爷好记性。”小玉是山下猎户的女儿,由于家贫,父母为了生计,不得不在她十岁时将她卖人为仆。
小玉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长白派上下都对她很好,夫人温柔和气,每个人都好相处。只是没想到这么和乐的人家,却在一夜之间,风云变色。随着男主人的死亡,一家子落进愁云惨雾之中。幸好古少爷在这时候回来了。
小玉也像其他人一样,因为振塘的归来,不安惶惑的心情终于找到了倚靠,暗暗松了口气。
振塘迟疑地走进师娘的寝居。成年之后,他几乎不曾踏人这里。屋里的摆设,依稀如记忆中,简单却不失雅致。隔着一层帘幔,妇人交谈的声音断续传进他耳里。
“没事了……没事了……”
“不是我……不是我……”
“我知道。小姐,别怕。有阿彩在,没人会伤害你。”
“阿彩?”振塘撩开帘幔,看到披散着发倚在床头的雪晴芳突然抱住身前的妇人,惊惶失措的眼神在一阵迷惘之后,转为清亮,抽搐的嘴角扬起一抹天真的浅笑。
“阿彩,你没睡好是吗?瞧你都长了鱼尾纹。”
阿彩啼笑皆非地道:“阿彩是老了,不是没睡好。”
“胡说。你比我还小几岁,怎会老呢?”
“阿彩不像小姐这般养尊处优。年纪一到,这鱼尾纹自然就长出来。”
“是吗?”雪晴芳表情疑惑,但很快又眉开眼笑了起来。“阿彩,帮我梳妆打扮。我要去看大师哥和海潮在做什么!”
“小姐……”
“阿彩,快嘛!我要是再迟一点,这两个家伙准又撇下我,不知道跑哪去了。”
“小姐……”
“阿彩!”雪晴芳气恼地嘟唇,神情有如未识愁滋味的青春少女。
振塘看了心里惊疑不定,忍不住开口唤道:一师娘。”
雪晴芳震了一下,狐疑地将视线投向他,眼睛惊恐地睁大。“你……你是谁?竟敢闯进来?”
“师娘,我是振塘啊,您不认得了吗?”
“振塘?”雪晴芳困惑地眯起眼,凝神像庄思索。“这名字好熟……”
“小姐,振塘是掌门的大弟子。你从小看到大的。”阿彩在一旁提醒。
“阿彩,你少诓我!爹的大弟子是大师兄呀。”
“他是你大师兄的弟子。小姐,你忘了吗?”
“我大师兄的弟子?”雪晴芳偏了偏头,神情仍是疑惑的。“大师兄什么时候收了这么大的弟子?他为什么喊我师娘?”
“小姐,你忘了你嫁给你大师兄,成了风掌门的妻子吗?十四年前,掌门将振塘带回来。当时他遭逢丧父丧母之痛,你还为了心疼他,赔了好多眼泪。小姐,你都不记得了呀?”阿彩忧心仲仲道。
打从她昨天下午被风想柔找来,雪晴芳不是畏惧地躲在棉被里,喃喃自语着:一不是我……不是我……”就是神智昏沉、反反覆覆,魂灵儿像是远离现在,不知飘到哪个年代去了。饶是自幼和她一块长大的阿彩,也被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穷于应付。
雪晴芳低垂螓首,努力思索阿彩的话。苦恼的眸子逐渐阴霾尽去,苍白的脸颊泛起一抹兴奋的嫣红。
“我想起来了。”她笑吟吟地看向古振塘,原先的少女神情转化为年长者的慈和。
“振塘,你从天池回来了呀,去见过你师父了吗?”
振塘苦涩地和阿彩相视。师娘是认出他来,却把时间给搞错。
他记得多年前,他从天池回来,到苔枝缀玉楼向师娘请安时,她便是和他说同样的话。
“见过师父后,才来见师娘的。”强行压抑胸臆间的酸楚,振塘顺着她的话应答。
“那就好。”雪晴芳微笑地朝他颔首,絮絮叨叨地说着之前她曾对振塘说过的话。
古振塘耐心地回应,直到小玉去厨房端了碗熬好的药汁进来,服侍雪晴芳喝药,他和阿彩退出房间,来到客厅。
“李婶,师娘一直是这样吗?”
阿彩叹了口气回答:“从昨儿来便是这样了。”
“看过大夫了吗?”
“看过了。大夫说她受到刺激,才会这样。也开了宁神定魂的药方。吃了三帖药,人是安静下来,魂却不晓到跑哪去,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也不见得多莫名其妙。只是师娘的心神不在这里,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时候。你们试过问她那夜发生的事吗?”
“怎么没呢?想柔一问,晴芳小姐便惊惧交加地躲在一角,直嚷着:‘不是我,不是我……’总要哄个半天才会安静下来。大夫说,目前不宜太刺激她,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只能这样了。”振塘明白师娘目前的情况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先行离开。
柔柔的夕晖穿过梅林打在古振塘昂藏的身躯,白梅花办飘落在他的孝服上,有的旋落地面,有的却沾在他衣服伴着他通过清幽美丽得引人驻足的小径,假山洞石,曲折回廊,来到安放风扬灵寝的玄武堂。
和守灵的师兄弟打过招呼,古振塘独自跪立恩师灵前。过往的回忆纷纷电闪进脑海,想起师恩浩荡,未曾有机会回报过万分,心里的悲痛更加强烈。
到底是谁杀了师父?心里隐隐有股不安。师娘的丧失心神是因为亲眼目睹师父遭人杀害吗?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直喊着:“不是我,不是我……”呢?没有人指称她是凶手不是吗?这么说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想到这里,古振塘忍不住冷汗直流。他是怎么了?竟然怀疑起情同母子的师娘来!她是那般柔弱善良的人,连蚂蚁都不忍心伤害,怎会亲弑向来与她恩爱的夫婿?
没道理呀。
但若说凶手是海潮,又处处是矛盾。
她在师父灵前力战金银双鞭,受到的内伤需要几日调养才能痊愈。听三师叔所言,海潮从师父过世后,一直陷在悲痛的情绪中。若是她杀了师父,为什么不赶紧逃走,反而留下来?又为何如此伤心,像是失去了最珍爱的人?
那不像是因爱生恨,在海潮眼里看不到一丝怨恨,有的只是浓浓的哀伤。如顿失爱侣的心痛,令人想起元好问“迈陂塘·雁丘词”里的生死相许情意。若不是恩师早有托付,海潮会不会像失侣的雁般自杀殉情?
这样想,不就表示他也怀疑师父和海潮之间有过情感纠葛?
古振塘再度汗涔涔起来。
他是怎么了?一会见怀疑师娘是凶手,一会儿又质疑起师父高洁不容玷污的人格?
一切都是师叔们的臆测之词,他不该跟着瞎起哄!
可是海潮是女子之身是由海宁亲口道出,不可能是假的。师叔们原本怀疑她是因妒生恨,才会在十七年后返回长白杀害师父。现在变成是因爱生恨,乘机谋杀师父。但两者都是疑宝丛丛。不管是因妒生恨,还是因爱生恨,海潮都没理由在隐忍了十七年后,动起杀机。既然十七年前没有下手,怎可能在十七年后动手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