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侧头绽了抹笑,她说。“这样,我就不会太对不起我妈了。我会弹钢琴,当初是我妈亲自传授的。”
他有些讶异。“你母亲应该是科班出身的吧?我瞧你使的指法很正统。”
芳岳当他是好言安慰。“很正统?我怎么觉得弹起来很别扭,好好一首曲子也变得荒腔走板的。”
“这么说吧,你会游泳吗?”见她颔首,于是他继续道:“就算很久一段时间不游泳,可是只要学过,下水就自动会游了,会衰退的是速度还有敏捷度。在我看来,钢琴指法也是这样的;你现在觉得生疏,是因为太久没接触,但以前学过了,就不可能丢弃。想想,这也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是母亲留给她的……他温柔的微笑,让她泛起暖热的泪光,低下睫羽,芳岳淡淡地说:“我外公本来是在南部开业当医生,很有钱,所以让他最小的女儿去学音乐,也就是我妈;在他们那个年代,学音乐是有钱人家的专利。结果,在妈北上求学的时候,意外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土木工人……”
“后面的故事,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猜得到了吧?很肥皂剧的情节,可是它真的发生了。”轻笑,透着薄薄的苦。
“我外公强要拆散他们,甚至不惜把妈软禁起来,还骗他说妈妈嫁给另一个有钱人了。总之,算是一出台湾五十年代的‘梁祝’吧。只是,这个梁山伯因此发愤图强,后来自己当老板,乘时机爬起来,发财了,也另外娶妻了;祝英台呢,被家人发现怀了孽种而被逐出家门,又不敢向情人求援,独力生下孩子,勉强靠教授钢琴维生,多年后,他们意外重逢,但当年的情人却变成了学生的家长……”
则尧静静听着地陈述过去,心底涨满了疼惜与感动。从这些已经湮远的故事里,他正在参与现在这个杜芳岳的塑成——潜藏在勤奋工作背后,她的自卑、畏缩与强烈的不安全感,他逐渐自明了中体会……
“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们发现两人之间还是感情深厚,爸想离婚,但元配不愿意,三个人就这么拖磨着,最后解脱的关键是一场死亡车祸,发生在我十四岁那年。我爸当场就过去了,我妈在病床上多挣扎了两天,直到那时候,我才从妈那边知道爸爸早先的积蓄因着几次失败的投资所剩有限。妈临终前跟我说,她抢走了爸爸,对他的太太及另一个女儿是还不完的亏欠,既然我是她的女儿,只得由我替她扛下这个担子,至少要让她们这辈子过得安稳舒服、衣食不缺。”
他立刻联想到了先前发生的事。“所以,那天连茵茵说的那个户头,其实是你负责供养她们母女的?”
“嗯,严格说应该是近十年吧。不管怎么说,爸的遗产还是够她们好几年的开销,我也没厉害到十几岁就能赚进大把大把的钞票。”
“十年了,你从来没有跟连茵茵说清楚?”则尧惊问。
“没。”
“她的刁蛮任性,追根究柢,是你宠坏了她。”
“我……我没有宠她呀。”她讷讷地说,有些不解。
“你让她失去了长大的机会。”则尧补充解释道。“我知道,做到像你这样不计较的地步,大概是圣人级的了;但是,她终究有一天得为自己负责,还有为家庭负责。你可以当她的后盾,而不是替她遮挡一切的风雨。”
“你错了,我不是圣人,我没那么伟大。”芳岳微微苦笑。“这个问题,绕珍也跟我争论过。她觉得我对连家母女太过容忍了,其实,我只是觉得她们有她们难说出口的苦,而且,更重要的,这是我跟妈之间的承诺,我不想黄牛。”
则尧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又是连家母女、又是你母亲……嘻,你呀,当自己是阿拉丁里面那个神灯精灵,要照顾每个人的愿望?那你自己呢?”
“我?”她听着他的心跳怦怦,也听到了自己左胸底的鼓动。
“嗯,你的愿望呢?现在想出来了吗?”他没忘了初见芳岳的那一夜,在花莲某个海滨,他们对着仙女棒许愿,而她,竟当场发怔,许不出愿来。
“我想……唔,我想……”很认真地思忖着,然后有个念头跳了出来,芳岳眼睛乍亮。“我知道了!我想弹钢琴,像以前一样!”
“没问题,这交给我,我来问问它。”则尧勾弯起指节,在琴身轻轻敲了下。
“你愿意让一位美丽的Lady常常来探望你吗?”
嗟,他呀,明明开始耍起宝来了,偏偏还摆出一脸正经样,害她肚里又开始咕噜咕噜猛冒笑泡。
他的长指随意在琴键上掠弹而过,奏了个音。“哈,它说愿意。”
“哦?真的吗?”她笑地瞅着它,也跟着在琴键上即兴按压了个和弦,声音细高而短促。
“当然是真的喽。”再用琴音说话。
“替我谢谢它的主人!”左手加入。
“它说光用说的不够。”反覆来回上下两个八度So,不够不够。
“那要怎么才足够咧?”响音一路由低处向高处爬去,迤逦如长流。
最后,则尧捉住了她的手,将她的十指全都纳入他的掌握,结束这个漫无章法却又情趣十足的四手联弹。
“当然是用……”他的唇已经俯靠下来了。
芳岳轻轻凑了过去,以行动做为甜蜜的实现。
在与他温柔的交缠里,她渐渐有了个想法——或许,杨则尧是老天派给她的神灯精灵吧,而她的神灯精灵,不仅替她完成愿望,更教她重新学会了……
许愿。
※ ※ ※
大提琴诗人Yang演奏会当晚,结果比预期的还要成功。在结束的刹那,如雷的掌声立刻爆开,Bravo和Encore的喊声更是此起彼落地响遍了整个国家音乐厅。
回到后台休息间,他才刚刚喝了口温开水,工作人员就跑了进来。“Mr.Yang,有位女士说是您的老师,这是她的名片。”
他接过一看,名片中间大刺刺地印着三个字:齐秀苹,二话不说,立刻请工作人员让她进来。
“则尧,恭喜呀,演出很成功喔。”齐秀苹笑容满面,拱着双手向他贺喜。
他站起身,以微笑回应。“谢谢老师,还请老师多多指教。”
“指教?我可不敢哪!”齐秀苹连连摇手。“真不知该说可惜还是庆幸,如果你到美国以后,还是继续主修钢琴,应该也会是其中的佼佼者。”
“老师太客气了。”
“哎呀呀,我差点忘了,我是替我那小侄女来跟你要签名的,她是学钢琴的,可是从以前就很迷恋你的大提琴演奏专辑,你每一张出版的专辑,她全都有喔。”边说,她边在皮包里翻找着小侄女指定要签名的CD封面。
这时,杜芳岳推门进来了。
演奏会结束后,她和几个交情还下错的艺文版记者朋友聊了聊,直接请问他们对这场演奏会的观感,当然,她也乘机适度的再推荐一番。
“咦,这位是?”她没想到当场有个陌生人。
“老师,我替您介绍一下,这位是都铎国际艺术经纪公司经纪公关部的协理,杜芳岳。”杨则尧理所当然地为她们穿针引线。“这位是我小学时的钢琴个别指导老师,齐秀苹老师。”
“齐老师好,谢谢您来捧场。”芳岳大方地点头、微笑、打招呼。
“你……”猛要说出一个名字,临到嘴边又收起,勉强转了个弯。“你好。”
杨则尧还是注意到齐秀苹刹那间一闪而逝的怪异神情,于是关切问道:“有什么不对吗?老师。”
犹豫了下,齐秀苹还是勉强问了:“你……认识杜湘兰吗?”
“我是她女儿。”芳岳回道,眸光湛定。
“哦,我跟她是大学同学,而且都是主修钢琴呢!”齐秀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故人之女。“你母亲还好吗?算算,自从十几年前她来我们学校短期代课之后,我就再也没她的消息了。”
“十五年前,家母就去世了。”她淡淡地说。
“啊,什么?这么年轻就……”
“是一场车祸意外。”芳岳简单解释。
“是这样么。唉……真可惜,当初她可是我们系上最名贵的一朵花,家境好、人漂亮、钢琴又弹得一级棒,怎么会……”越说,叹息越深,齐秀苹拾眼看向芳岳。“你跟你母亲长得很像,你现在的模样,跟我记忆里的湘兰,几乎完全重叠……”灵光闪过,齐秀苹忽地扬起了声。“嗳嗳嗳,等等,我好像有印象了,你以前常常跟妈妈到德修来吧?”
“嗯。”
“那我可能看过你喔,还有他……”齐秀苹指向则尧。“他也是我们德修小学的。”
“我知道。”他的基本资料,她比谁都熟。“不过对那所学校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小时候,总是跟着妈妈,从这个乡镇城市流落到另一个乡镇城市,多次转学的经验,早就将她的记忆磨得残缺且斑驳……
“以前你母亲来短期代课的时候,我记得她身边好像都会有个小跟班,她走到哪里,小跟班人就到哪里去。”她呵呵笑了。“那个小跟班……大概就是你吧。”
就这样,意外的一场碰面,成全了齐秀苹与芳岳的叙旧,同时,也在则尧的心底埋下了新的悬疑——
有没有可能,当他还是小男孩、而她还是那个喜欢跟着妈妈的小女孩时,两人曾经在德修小学的走廊上擦肩而过?或是,他的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刚好是路过的她替他捡起来?要不然就是,他闯进办公室找某位老师,不经意与她视线交触了?
算数种种可能的情况,一时之间,虽然无从查证,但那些“可能”就足以让他藏不住笑容了。
因为是芳岳,这些无聊的臆想才能在他心底掀起温柔的波涛呀。
就因为是她的缘故。
杨则尧想,同时,温柔地笑了……
缘结
她作了一个梦——
女孩,十二岁,母亲为了一份短期代课的工作,刚带着她从丰原来到了台北。
场景,很简单,就在初春的音乐教室。
外头还残存着冬天的寒气,所以窗户全得封起。下过,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玻璃成片洒来,让室内白亮得炫目,她得微微眯起眼才行……
“试试那首吧。”女孩坐在钢琴前,跟自己说话。
她想尝试演奏的,不是什么正规的古典乐曲目,而是常听母亲在嘴边哼哼唱唱的某首歌曲;偶尔,母亲也会以她擅于弹琴的双手,用钢琴来唱这首歌,她就是想跟母亲一样,做到这个地步。
“耶,好像是这样……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凭着音感,她很快就抓住了主旋律,这让她立刻漾开了笑。
接着,则是自己依着耳朵的直觉,去抓每小段旋律的和弦以及伴奏方式。很即兴,也是很私人,没什么绝对该怎么弹的演奏。
女孩很高兴,非常高兴,一步步,几乎要征服了她给自己的挑战关卡。然而,她知道那首歌简简单单、轻轻缓缓,以技巧来说,她可以胜任,但……她就是弹不出母亲演奏时的温柔又坚强的感觉。
可惜啊。
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地,她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教室后门的门边。
女孩好奇,于是,往那里走去。
“嗳,你在这里做什么?”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而且个头比她还小。
男孩撇撇嘴,答非所问地说:“我讨厌弹钢琴。”
“为什么讨厌弹钢琴?”她微讶。
“因为弹钢琴就要到国外去,我不要。”他一脸倔强神情。
“到国外去很好啊,听说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哎!”
“那就去玩就好了嘛,我不要去念那边的学校、在那边弹钢琴,我这里的同学怎么办?我不要弹钢琴了,我不喜欢钢琴。”他把一切责任推给了“钢琴”。
她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他的头。“真的啊?可是,我却觉得钢琴是很好的朋友,你想唱歌的时候,它就能陪你唱。”
“像你刚刚那样吗?”其实,他才刚溜到音乐教室,实际上只听到一点点而已。
“唔……对啊。”脸蛋掠过一丝不好意思,她刚刚的确就是嘴里边哼歌曲、手上边敲琴键的。
“那我也会啊,可是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玩的。”男孩闷闷地说。
“你来。”女孩拍拍他的肩膀,他跟着来到了钢琴边。女孩接着说:“你听听看,这是我刚刚自己练的喔。”
女孩的双手在琴键上慢慢地移动了起来,旋律悠扬,优美而温暖,忽然女孩眉头一挑,似乎有什么好玩的念头从脑里闪过,演奏的速度加快了,还任意更动了许多音符的长短,伴奏也从分散和弦变成有力道的按压,同样的旋律马上有了不同的感觉,现在这样,热闹得有些疯疯的;前后氛围的差异,就好像从宫廷舞会一下子跳到了嘉年华会。
她觉得过瘾极了,又连连换了好几种弹奏方式,好不容易才结束了这首歌。
“呼……”她长长吐了口气,转眼看旁边的男孩,他瞪大了眼正看着她,于是女孩兴奋地要同他分享。“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玩吗?其实,我也是刚刚想到的。”
“好怪喔,每段都差好多。”年纪尚幼,男孩无法确切抓住自己的意思,也无法准确表达,只说得出“怪”、“差好多”这样的词语。
“所以,好玩啊,我弹钢琴的方法不同,人家听到的感觉就会不一样,这样不是很好玩吗?我妈妈说,弹钢琴不是表演,应该是把自己的感觉表现出来,告诉大家,让听到的人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男孩露出迷惘的脸色,显然是话意太深,他不是很了解。
女孩压低了声音,稍稍将身子弯向他,悄悄跟他说:“其实,我妈妈说的话,我也不是很懂啦。”
男孩因她的举动和言词笑了。他想了下,问:“弹钢琴是把自己的感觉表现出来?可是,你刚刚弹了好多种哎,到底哪一种才是你真正的感觉咧?”
他的问题让她愣了下,而后,女孩微微笑起。“那你再听我弹一次,这是我真正的感觉。”
同样的旋律再次扬起,这次,她弹得一点都不快,可是每个音符都很清朗,让他想到了蓝天很广、很远,但软软柔柔的白云就好像近在眼前。
就在这个时候,教室外,走廊底,传来了有回响的呼喊——
然后,她发现所有的声音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包括她指尖下的钢琴;再来,她看到男孩挥挥手,嘴形是在跟她说再见,可她听不到声音。她看着男孩跑走了,只留她一个人,恐惧感陡地升高,几乎要将她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