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
“没、没事。”除了自尊心受创泰半、面子丢了四分、里子矮了三分,又自虐得想就地活埋自己之外,其它什么事都没有,施逸伦凄楚地想。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哭。”
抽抽鼻,一吸。“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发生什么事了吗?”反射性一问,才发觉自己似乎太多事。“当然,你没有告诉我的必要;但如果你想说的话,我会听。”
“给我十分钟。”
“什么?”
“我的脸。”
恍然大悟。“抱歉,我十分钟后再来。”
语毕,姜靖翔离开她办公室,不忘体贴地上锁,免得又有不知情的人误闯进来,瞧见她此刻的尊容。
站在门外的姜靖翔没有立刻离去,只是盯视着门板,回想自己方才见到的画面,笑气再度侵袭丹田,以为有门板护持,他于是放心地冲口而出。
呵!呵呵呵……真的很好笑!
门内——
单薄的门板透进男人低哑的笑声,施逸伦不是聋子,虽然不想听,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噢!”她低呼,羞愤地趴在桌上。
呜,真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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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重新开镜。
叩叩。就像拍戏中途主角NG,只好重拍,门板依循之前的节奏再度响起。
“请进。”回应的声音不再模糊不清,已恢复平日的软腻。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这么顺利接戏,重新卡麦拉的——
“逸伦,这里有——呵!呵呵呵……”之前的记忆犹新,刚踏进门看见重新“整修”后光鲜亮丽的上司,脑袋不由自主回想十分钟前的插曲,前后一比对,很难不笑场。
噢,真不体贴的男人!施逸伦心里嗔怨付道。
“绅士不应该嘲笑淑女。”哀怨啊,为什么老在他面前出糗?
“前提要那个男人是绅士——”
“还有那个女人是淑女。”叹口气,施逸伦不吝惜让他看见自己的失意。
说来奇怪,或许是经常在他面前出糗,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到了之后的四、五、六……无数次的糗态,也许是麻痹,也许是认命,知道自己与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在他面前,她也就懒得故作含蓄矜持,放弃在他心目中塑造自己优雅气质形象的念头。
面对一个对自己毫不动心的男人——再多的精心妆扮也只会被当成矫揉造作,不但没办法让对方产生好感,反而还会添增厌恶。
“有人说女人是水做的,本来我一直不相信,但我现在相信了。”那天夜里,还有这次,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我没有哭。”重提糗事,施逸伦的脸颊微红。“只是……有点难过。”
男人锁眉。原谅他,实在不懂难过和哭泣有什么差别。
“这个案子,”施逸伦指指摊开在桌面上的调查报告。“看了让人好难过。”
姜靖翔将报告拉向自己,扫过几眼。“许秀雯杀夫案?上诉的案子交到你手中了?”
“嗯。”施逸伦躺进椅背,下意识地缩起双脚抱住,下巴搁在双膝之间,将自己变成一团肉球。“嫁给强暴自己的男人,又长年遭受虐待,她会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但是我却要办她的案子、请求法官判她徒刑,只因为她杀了一个送到法院也会被判无期徒刑的男人。你知道吗?那个男人还有连续强暴的前科。”
“无期徒刑和死刑不同。”他提醒。“许秀雯是情有可原,但不管基于什么理由,杀人都是法律不容许的事情。”
“即便死者是个很糟糕的人。”她接话。“是啊,的确如此。如果每个人都依照自己的意思报仇或惩罚别人,这个社会就会变得乱七八糟——这些我当然知道,可是情感上无法接受。”顿了会,她深深叹息。
姜靖翔静静地等着下文,视线专注落在她身上而不自知。
“你知道吗?许秀雯在自白书中说刚结婚的时候,他对她很好,甚至让她决定原谅丈夫婚前的强暴而爱他,共同经营他们的家庭。但是到最后她得到什么?暴力、虐待、委屈——有好几次她丈夫打得她伤重住院。”说到这里,施逸伦眼眶不禁泛红,颇有长江再度泛滥之势。
所幸在刚刚NG的十分钟里,她只有卸妆没有补妆,晶莹剔透的泪滑过双颊,只留下淡淡的泪痕。
“啊!所以我不想太过于涉入案件嘛!”抱头哀叫,控制不住泪腺分泌,真是丢脸!“总是会遇见被逼到不得不犯罪的被告,让我觉得自己是坏人,明明觉得他们很可怜,也清楚他们之所以犯罪都是出于不得已的,但我还是必须起诉他们,送他们上法庭,甚至入狱服刑。”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当检察官?”
“虚荣心作祟……”啊?她在说什么?惊讶地望向姜靖翔,发现他也看着她,一股羞惭如大浪涌上心头。
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自己,从来没有,可是——她竟然说出来了!
“虚荣心?”男人的眉锋挑高。
“呃,当我没说过。”
“我听得很清楚。”他想知道什么叫作“虚荣心作祟”。
“如果……”噢!此时此刻,施逸伦觉得脸好烫,耳朵也烫——心知肚明,自己一定胀红了脸,而且像猴子屁股一样的红。“你知道的,台大法律系毕业没有当法官或检察官,会很、很丢脸……”绞着双手,天!她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
先前的糗事和现在相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她为什么会一时嘴快说出这种话,让他发现自己有这么鄙俗肤浅的想法?这么做根本是在自掘坟穴!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变成朋友,现在又自挖疮疤让人家知道自己有多肤浅,够了吧,施逸伦。她真想敲昏自己。
再说嘛!没事就爱说话,活该自曝其短,被人家讨厌也是自找的。
“不,我不知道。”
否定的大石匡啷一声砸上她脑袋。想也是,这种虚荣心他怎么可能会有。施逸伦惭愧地想,等着接下来的责备。
但情况似乎与她所想的有异——
“我不知道哪间学校毕业跟职业两者间有什么关联,我只知道你其实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糟糕。”话尾明显添入一抹笑意。“你不该低估自己。”
没有想象中的指责,抱头等骂挨的施逸伦讶异地垂下双手,圆眼直瞅着他。
除了没挨骂,她是不是还听见他的笑声?
如果是以前,看见他皱眉不悦的表情是意料的事,但现在——
他是不是气坏了,所以怒极反笑?她狐疑地看着他,无法不做此想。
“在我眼里,你没有那么糟。不,我应该换个说法。不可否认的,一开始的确很糟,迟到早退,极少出庭,但是现在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
“你说呢?”他反问,低头看看腕表,他在这里待太久了。“抱歉,我还要整理报告,先出去了。”
“可是你话还没说完——”
磅!门板合上的清脆响声阻绝了她的话。
他说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不透!饶是当年检察官考试榜首的她也想不透。
“对了。”门扉再度开启,探进姜靖翔半个身子。“你会来吧?”
“啊?什么?”
“今天是琳琳生日,你要过来吗?”
过去?“去哪?”她恍惚,还没意识到这是个邀请。
“如果今天琳琳的生日有你作陪,她一定会很高兴。”
“什——啊?!”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去!我当然去!”她只差没竖起童子军的手势发誓。
天!她会不会答得太快,一点矜持都没有?才因这个邀请兴高采烈的女人,下一秒,又后悔起自己完全没掩饰、太过外露的热切。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深。“我等一下打电话给琳琳,跟她说你会到。”
“嗯嗯!”女人用力点头,像个孩子似的。
这是近三十岁的女人会有的举动么?姜靖翔笑付。怎么他老是感觉不到她有切合年纪的成熟?
很多事情上,他真的觉得她的反应像个小女孩,单纯得让人觉得好气又好笑。
“那么你呢?”柔软、但带着不确定的轻问引他回神。“你觉得呢?”
即便刚才分了心,从她忐忑不安的表情上,姜靖翔多少知道她想问什壹。
“我和琳琳一样欢迎你。”
这话一出口,姜靖翔毫不意外自己会看见一朵笑花绽放在小巧精致的脸上。
忍不住跟着微笑,再次认知只要自己释出一点善意,就能让她满足得像拿到宝物般,高兴个老半天的事实。
不知为何,心口频频有轻微刺麻的异样感受。
非关难受或痛楚,只是梗在心里,让他无法漠视。
是否对她动了心?
答案早在一连串蛛丝马迹的牵动中不言自明。
第八章
在高等法院的第一场审判庭结束,待庭上审判长离开、被告在法警的带领下还押,施逸伦与姜靖翔相偕离开法庭。
两人才刚踏出法庭大门,原本对准被告,由镁光灯、麦克风组合而成的狂潮,极有默契地转向他们。
“请问施检,这次负责起诉许秀雯,你打算请求法官判处几年徒刑?”某台A记者率先问道。
B记者连忙跟进:“你觉不觉得许秀雯的遭遇很可怜?她杀死自己的丈夫情有可原,有没有打算请法官从轻量刑?”
这是怎么回事?施逸伦吓了一跳,还来不及思索,一阵如浪般的推挤力道逼得她重心不稳,只好连连后退。
“啊!”
温热结实的触感袭上她背脊,回头一看,才知道不知不觉间,自己被推挤进姜靖翔怀中,而他此刻正抬起手臂,在她与记者群间隔开一点距离,护着她。
“注意脚下。”微沉的声音在耳畔提醒。“不要被踩到了。”
“唔,嗯……”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意识到这点,上一秒还处于因记者出现而慌乱的心绪,此刻已经转成自我满足的小小喜悦。
感谢眼前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记者,因为有他们,才让她得以跟意中人作近距离的接触,阿门。
“施检?”她在发什么呆?
压低脸,靠近一点,再唤:“逸伦?”
“什么?”恍然回神,循声转头就看见姜靖翔的侧脸特写。
呼咚!心脏猛烈一缩。
“跟着我走,现在先躲开这群记者。”
“哦,好。”她点头。
无奈记者墙太密实,堵得他们两人寸步难移,不断丢出质疑的炮火,连番攻击还无法适应这种情况的施逸伦。
拜之前浑水摸鱼所赐,她鲜少负责起诉具新闻议题的案件,这是第一次——天!她觉得自己就像被丢进狼群的小羊,麦克风、闪光灯,一个个像是狼群的利齿,龇牙咧嘴吼着“给我新闻”四个大字。
偏偏这些狼还不放过她,不断地推拉挤压下,两人很困难地移动脚步,但还是逃不出防守严密的记者人墙,原本紧靠的两人也被记者群给挤散。
真恐怖!
“施检、施检,站在女性的立场,你对许秀雯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我——”
话未落,另一个问题又丢过来:“换作是你,会不会像许秀雯一样杀死自己的丈夫断尾求生?”
“断尾求生”是这样用的吗?哪家的记者?文字素养实在需要加强。
“还有还有,施检,你的三围是多少?”某娱乐性报纸的男记者提问。
噢天!现在的记者是怎么回事?施逸伦突然有股尖叫的冲动。
若不是她的手突然被握住,让她吓了一跳进而转移注意力,她一定会尖叫出声。
“谁——”欲找出趁机揩她油的色狼,才发现这只“咸猪手”的主人就是身边的姜靖翔,气愤立刻被喜悦取代。
喔,她应该想到的,这只咸猪——不不,是正义的援手,当然是他的。
他第一次牵她的手耶……施逸伦眯起眼,笑意盈盈,浑然忘却此刻自己正被记者层层包围、动弹不得的困境。
一心想突破记者群的姜靖翔无暇顾及她的反应,与记者拉扯推挤间,困难地接近法院大门。
明明地检署与台北地方法院仅有一墙之隔,拜这群记者所赐,在他们两人眼中,虽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好不容易走出法院,以为能趁机逃离现场,不料等在外头的,又是惊人的盛况。
而这盛况——往好的地方想,是转移记者的注意力;但往坏的地方想——
“天!这又是怎么回事?!”施逸伦惊呼。
“抗议!抗议!杜绝家暴,人人有责!”甲社运团体极力呼喊。
“要求!要求!法官法外施恩!许秀雯无罪!”这是乙妇女团体的声明。
丙社团也不落人后,嘶喊道:“总统特赦!总统特赦!”
其中,还有人高举白布条,上头写着:“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检官无情,起诉可怜女”等字眼。
更有其它社会团体高唱“司法不公,欺凌良民”的口号,混乱嘈杂的场面只差没丢鸡蛋抗议、上演全武行。
这些,都是冲着施逸伦而来。
“我的天!”施逸伦吓得偎进最近的避风港,不明白自己只是做份内的工作,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
不认真工作也错,认真工作也错,老天爷会不会太苛待她了?
“逸伦!”马路旁突然传来一声男性嗓音的叫唤。
越过人墙看去,一辆银灰色BMW停在路边向她招手。“快过来!”
认出对方,施逸伦转忧为喜,连忙拉着身边的人往车子方向走。
姜靖翔见状,了解她的用意,于是护着她穿过重重人墙。
趁抗议团体致力于抢夺媒体镜头之际,两人先后钻进车中,总算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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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赵法官。”施逸伦向前座驾驶道谢。“幸好有你帮忙,我们才能顺利离开。”
“我的荣幸。你最近出名的程度不亚于小何。”前座的男人看着后照镜。“旁边这位是……”
“姜靖翔书记官。”
赵胜文对着后照镜示意。“幸会。”
相较于他的礼貌,姜靖翔只是冷淡点头回应,一反素日温文有礼的举止。
“靖翔?”施逸伦看向右手边的人,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骤变。
“前面停车。”
感受到后座男人明显的敌意,赵胜文好笑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我已经有未婚妻了,姜先生。”
“停车。”
“……逸伦,看来你的男友独占欲极强,醋劲很大。”
“才、才不是这样,你误会了。”怎么回事?视线来回梭巡一前一后的两个男人,在姜靖翔冷凝的脸上,她读不出任何讯息。
她从来没看过他这么严肃、近乎憎恶的表情。
“误会的应该是你男朋友。”赵胜文笑说。
“我指的误会是你误会我跟他——”
“停车。”沉声的要求已经紧绷到一触即发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