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曼侬的母亲也是可怜人。她不想同情曼侬和她的家人,可是内心却充满感伤的共鸣。这样太危险,她会愈来愈没办法讨厌曼侬。那她岂不完了……
“不光是我母亲,我也很佩服你的细心。”
“我没有很细心,只是因为我额娘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穿红裙,所以我才会……想送令堂这份礼。”
啊,笨蛋!她干嘛跟曼侬吐这些心事?
“你额娘不是元配?”
“她是侧福晋。大福晋早就过世十几年了,我额娘也当家操持十几年,却一直没有被扶正。从我阿玛和太爷的态度来看,我额娘再称职再贤慧,他们也不打算给她正名,她永远不配穿红裙。”
这使得喜棠不得不拿自己的婚姻做交易:一定要夫婿送一套红衣裙给丈母娘,认定额娘的正室身分。这也是她在婚前对世钦开出的唯一交易条件,但……若不是世钦一板一眼地忠于承诺,她差点一时因对他的迷恋而放弃原本坚持的条件。
奇怪,为什么她会因爱情而脑袋错乱到那种地步?为了丈夫而搁下亲娘?她是狼心还是狗肺啊,而且一点挣扎也没有……
“不管怎么说,我都欠你这份情,因此今天特地送个东西过来给你。”曼侬悠柔低语,执起一块报纸大小的板子,剥开包裹在外的牛皮纸。“这是世钦哥在巴黎的最后作品,他当时热恋的情人肖像。”
喜棠冻结在沙发上。
该来的躲不过,她迟早得面对世钦的那段荒唐。但她不想看、不愿看、不要看!打死她都不屑看!
可是她的双眼却瞠得老大,几乎暴凸,黏上画板。
除卸掩覆的画板,载满美丽的色彩。金的黄的橙的粉的,还有不可思议的白,隐隐约约地融进所有色彩,又似独立出来。
那些全是寻常颜色,集结在画布上竟变得超乎寻常,令人赞叹。他仿佛将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全献给这一方天地,用尽所有的才华去讴歌他挚爱的佳丽。
她不知道世钦是天才或白痴。用尽这么美的色彩,却看不出他在搞什么名堂……
“这个……是他的情人肖像?”
“很美吧。”曼侬心醉地凝睇画面。“百看不厌。”
“那……那个情人在哪里?”
“巴黎。”
“不是,我是说,这个画里面……哪一个是人类?”
曼侬错愕地瞪往喜棠,好像她突然变脸成猪八戒,妖怪现形。
喜棠勉强勾起嘴角,尴尬得很,可她实在很急着知道……
曼侬回神暗咳,收敛失礼的神态,望着画面耐心诠释。
“世钦哥在留英期间的空档,跑去法国找我小哥丹玉玩。本来只是旅游而已,他却一头栽入了西洋绘画。我只能说,他的天分实在出乎我们想像,甚至令专攻洋画多年的小哥深感挫折。”
“喔。”那到底哪一坨颜料是他的情人?眼睛鼻子嘴巴在哪里?
“他……在概念上倾向抽象主义,笔法上却充满印象派风韵。这或许得归功于他出色的书法底子和对色彩卓越的敏感度……”
“人呢?”怎么看来看去,都看不见人?
“就是这个。”
戴着白丝手套的纤指,圈画着一块雪亮区域,喜棠立刻黏上去。看半天,不懂。拿远一点,眯着眼,不懂。把头侧过来看,不懂。侧过去看,不懂。索性把画板整个颠倒过来,还是不懂。
“他的情人到底长成什么样?”
曼侬无奈地吐了好长一口气。“像你一样。”
她这是在讽刺吗?“世钦在欧洲的生活很荒唐吗?”
“以一般人的眼光来说,或许吧。”她已无力继续对话。“好了。这幅画既然送到你手里,我也该走……”
“怎么个荒唐法?他有多少个情人?”她急急追问。
曼侬不知该如何应付如此庸俗的逼供,倦怠得只能直话直说。“他几乎跟每一位模特儿都有肉体关系,整天作画、饮酒、做爱、作画,像个画疯。他每画几幅就换一个模特儿,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个。”
那个贱骨头!“后来呢?”
“后来他和世方哥都被召回上海,董妈妈还下跪哭着求世钦哥浪子回头,别再碰画笔。省得像我小哥那样,被父亲撵出去。”
所有关于世钦的生活碎片,终于渐渐结成一个画面。
压抑而封闭的东方,到了西方就成了狂野的解放。但他终究还是得回到东方,这是他的根,他的血脉,他的归属,他的责任。他只剩灵魂可以放浪——
一个醉后才得逍遥的狂人。
“原来世钦有两张脸。”一个醒,一个醉。一个规矩、一个叛逆。也许她早见识到他中规中矩底下潜藏的叛逆,只是因为不了解这层背景,才老是独自伤脑筋。
“再怎么才气纵横的天才,也不见得有一层抱负的环境。世钦哥就是一个被传统包袱扼杀的奇人,而我小哥则是勇于挣脱包袱却又不知前途如何的凡人。”
“他没有才华吗?”
“艺术这东西,很难讲。你生前没才华,可能死后被人奉为旷世奇才。又可能你生前被称作旷世奇才,死后不多久,根本没人记得你的存在。”
好深奥的绕口令。曼侬讲来舌头毫不打结,她却听得一脑子纠结。
“你喜欢世钦吗?张小姐。”
曼侬直视她良久,眼神迷离,却又坚定。
“我喜欢的世钦哥已经死了。”
喜棠呆愕。
“不过,有人却企图使他起死回生,恢复留洋时那个狂放洒脱的浪子。”
“谁?”
“我哥丹颐。”
他这么想替妹妹挽回世钦?他对他妹妹的情感,也未免太过浓烈。“他不是世钦的好朋友吗?”
“他是,但他绝对不是你的好朋友。”
好家伙,原来是张丹颐一直在扯她后腿,努力撮合世钦和他妹妹。她真笨,竟拿仇人当友人。
“我哥也是个麻烦人物。”白丝手套认命地垂挂着秀丽的蝴蝶缎带,雍容华贵,却无力反抗虚浮的命运。“我不太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可我隐隐约约知道,他……打算对世钦哥不利。”
“你替世钦担心吗?”对不起,请原谅她的小心眼。
“当然,但我更担心我哥。”纠缠交结的白丝纤指,衬得娇颜格外嫣红。“他从以前就捉摸不定,很教人担心。而且他很会记恨,却不会给任何人发现。虽然如此,他还是我……很重要的哥哥。”
喔……喜棠在心里暧昧地长长吟哦着,满眼小奸小恶,一肚子坏水。
“你要准备出门了吧。”车子都已候在门口。“那我也不多耽搁,告辞……”
“曼侬,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她漾开有生以来最狡猾、最可爱的友善笑容,仿佛她俩是多年老友。“我带你去见识我的前卫。”
曼侬立即被挑起兴致,又不好唐突表示。
喜棠多善体人意呀,直接向她解答,“我们去跟爱情的革命烈士们喝咖啡吧。”
第十章
租界区内咖啡馆,华洋杂处,充满不同的语言。来喝咖啡的东方人,完全不似西方人的优闲。盛重的打扮,盛重的妆点,盛重的举止,像做学问一般地严谨、专注、且傲慢。
临窗的位子固然有好风景观赏,但自己也同样成了风景给人观赏。
喜棠一行人低调行事,自然往深处落坐。
她以为,来者就只有喜柔姊姊和那不知好歹的死大学生,怎知会冒出另一个怪异的存在——
“你不是派对上的那个……”
“我姓顺。”中年男子依旧笑容温雅,唇上浓密的小胡子修得颇富书卷气。
“喜棠,你认——顺叔叔?”姊姊喜柔诧异。
“请问这位是……”他有礼地朝曼侬颔首。
“我朋友,张曼侬。”有个外人在,谅他们也不敢把事情搞得太难堪。
曼侬自知是来看热闹的,除了微笑,一个字也不说。
“姊姊找我有急事?”
“这话……说来丢脸。但我和时嗣私奔时没想到的问题,现在一个个都冒出来。”
“十四?”喜棠皱脸。她还以为自己的名字已经够俗滥,这人倒跟她有得拚了。
“是这个时、这个嗣。”姊姊羞惭地在桌上急急指画。
“不,喜棠小姐说得对,他的确是十四。”
“我不是小姐。”早嫁为人妻了。
“你永远都是我们顺家伺候的小姐。”顺叔叔恭敬道。“顺家代代都是生来服侍纽祜禄氏的,特别是你这一支。”
打什么哑谜啊。“今天不是来谈私奔的后续吗?”
“没有后续。因为仆人的后代,永远不得跟主人联姻。”
“怪了。我看你西装笔挺的,怎么脖子上装了个腐朽脑袋?你何不剃头梳长辫算了。”
“喜棠。”姊姊已够为难,不想再惹人反感。
“你咧,十四?”有胆拐跑人家千金大小姐,现在却像木头人似地一声不吭。
温雅的青年郁郁寡欢,望向顺叔叔。得他颔首同意,他才敢开口。
“这事是我不对。我当初喜欢上喜柔,全凭着一份单纯的感情。可是当我知道彼此身分的渊源后,才明白我的这份喜欢,有多么不配。”
喜棠故意将态势摆得很不客气,精锐观测着这个大学生的反应。他是真心的,至少他眼底那份对生命彻底的绝望是假不了的。
本以为这学医的现代青年会很叛逆,不够定性,但看他对长辈的恭敬和顺从,嗯,不错喔。
不过,他既然抢走了姊姊,让他多难过一些也是应该的。
“那现在怎么办?”故意给他哎得很无奈。
“我是不会离开时嗣的。”姊姊喜柔温弱而坚定地宣告。“除非时嗣他坦白,他不要我。”
“你不要我姊姊,嗯?”用始乱终弃的眼神鄙夷他,给他死。
“没的事!”时嗣激切起身,震得杯盘叮当响。“我对喜柔……我……”
“坐下。”顺叔叔一句冷语,打散两人的可能性。
一对苦命情侣,被桌面硬生生地分隔在两岸。四眼迷蒙相望,根本不见他人存在。
曼侬感动得心头火热。本以为如此的浪漫情怀,只会出现在周瘦鹃等人的鸳鸯蝴蝶派杂志里。没想到故事里的是现实,现实里的就是故事。
“好,事情大致明朗。”喜棠正色搁下加满一大堆糖的变味咖啡。“十四跟我姊姊相恋。姊姊都已经抛下一切,死心塌地地追随,为了爱情背上不孝的罪名。请问你呢?你若抛下一切,跟我姊姊双宿双飞,你会背上什么罪名?”
“不忠。”
这倒有趣。“你不怕对不起顺叔叔?”
“我只怕对不起对我恩重如山的主子。”
“你主子?”见十四一直痛苦地垂头,她只能瞥向顺叔叔。
“我们的主子与你同宗同族,算是远亲。”
极其遥远,又极其相近的血亲。
“别扯了。”她不是来聊族谱的。“既然你们顺家自称是我们纽枯禄氏的仆人,就该是你们听我的。”
“喜棠小姐打算如何处置?”顺叔叔问得甚是诡异,像在测探。
“放十四和我姊姊走吧。”她傲然下令。
“可是喜棠小姐,这会坏了主仆该有的规矩。”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喜棠端起架子料理大事的优闲气派,令人微怔。
不知那份迷糊娇憨的真面目,究竟为何。
“十四,你既然和我姊姊两心相许,你就得安养她一辈子,拿你对主人的忠心,去忠于你对她的感情。因为你此生此世,只剩这么一个纽祜禄氏可以服侍。”
他震愕于这话后头的暗示。
喜棠暗喜。这家伙不赖,挺聪明的。不过咧,她还是得板着冷脸扮黑脸。
“喜棠小姐?”顺叔叔唯恐会错意。
“我以主人的身分,将你——十四,逐出家门。你再也算不得是我们家族的仆役。”
这道命令,既是解脱,也是放逐,狠狠切断了十四的归属。
被逐出世代承传的队伍,逐出平日也不觉得有何重要的零丁家族。这感觉,像被刀子深深割入。因为割得太深太急促,反倒将一切感觉凝住。
他和喜柔自由了。这是用与亲人恩断义绝换来的自由……
十四高兴不起来,反而悲恸,痛到掉不下一滴感情。这时他才深刻明了,喜柔为了跟随他,得承受多大的内心煎熬。
顺叔叔往后靠入椅背,面色凝重。曼侬僵坐原处,一动不动。
可是喜棠并未停手,继续淡然追击。
“你们不能再留在此处。我们纽祜禄氏,或者我娘家、我夫家,以及一干亲戚,全是南北有头有脸的望族,留不得你们做话柄。”
“吾棠小姐,你已经将十四逐出家门——”
“我还要将他俩逐出国门。”
四座惊愕。
“你们马上收拾东西,细节由顺叔叔打点。欧洲也好,美国也好,你们就是不能留在中国。”
姊姊喜柔心意已决,所以处之泰然,任风吹雨打她都不退缩。十四则否,咬紧牙根垂头,极力不出声,却掉下连他都未曾预期的颗颗水光。
整个人生,彻底颠覆,从今以后,是条完全不同的路。
所幸,他走得并不寂寞,他握有掌中与他紧紧纠缠的小手。为了这柔软的小手,任何磨难,他甘愿承受。
十四深瞅喜柔,渐渐地,破涕为笑,喜柔却蓦然涌上泪意,激切啜泣。
面对未来,她不是不怕,也不是不曾后悔,却仍将一生系在这个人身上,他就是她唯一的希望。直到此刻,她才明了自己内心深处,原来始终恐惧于他会放弃她……
一旁的曼侬起身绕过桌缘,搂在喜柔身畔,为她递上手绢,给陌生的她一个温暖而祝福的拥抱。
“姊姊约见我时,我心底就大致知道你们有什么难处。”喜棠递上一小箱巧致的朱古力盒。“这个拿去,做你们的盘缠、安家费,以及十四的学费。”
“这个?”姊姊喜柔眨巴泪眼。送她一盒糖果做盘缠?
“这可是世界通行、最保值的东西。”呵呵。
十四拧眉。“黄金?”
“是啊。”货真价实,沉甸甸的。
“我不能收这么——”
“少逞英雄。你有本事,就在国外继续把书读完,做个响叮当的人物,让我姊姊扬眉吐气,到时你再连本带利地还我。看在你抢走我姊姊的份上,利息方面我不会让你好过的。就算你——”
“喜棠!”姊姊喜柔尴尬地快快压下她比画的手指。
“就比照目前银行贷款利率来算,如何?”顺叔叔专心垂眸燃着雪茄。
“笑死人,我这可是上等黄金咧。”哪能拿那种廉价纸币跟她比。
“这样。”顺叔叔比个手势。
“不,这样。”她狠狠比回去。
“这样。这已经是我的底限了。”他好歹也得替十四讨个公道。
“与其那样,还不如这样!”哼。
“成交。”
“喜棠……”姊姊都快羞死。圣洁的爱情竟像市场买卖鱼肉般地讨价还价。
“你放心去谈你不食人间烟火的恋爱吧,现实生活,我来替你买单。”喜棠一脸节哀顺变,拍拍姊姊肩头。“我早存了些小钱,就是为这种不时之需。只是你这一需,真把我给弄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