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回哈佛念书时遇见过他。”斯年淡淡地。“他很好也很友善,不过——我们没有交谈。”
“为什幺不?”她问。
“当年的误会,我很惭愧。”他笑。
“你现在承认是误会?”她打趣地。
“当时巳知道,不过——钻进牛角尖是很难自己走出来的。”他说。
“当时——我也去了机场,不过没让你看见。”她考虑一下,慢慢说。
“我是没有看见,我当时实在太激动,不过——”他看她一眼,“说真话,我感觉得到你来了。”
“我躲在一边,那时候——我恨透了自己,几乎想一刀把自己杀掉。”她垂下头。“我怎会把事情弄得这幺糟呢?我这自以为聪明的人。”
“不是自以为聪明,而是自以为是。”他拍拍她的手。
她反手握着他的,他犹豫一下,也轻轻握住她,就这幺沉着,互相握着手,直到目的地,那个“蓉园”。
“到了。”他说。
“到了?”她有点茫然。
他们有一天会到达目的地吗?
回到*N*LAZA已是深夜,斯年送蕙心到房门日, 说声再见,转身就离开了。
慧心能体谅他,他是神父,不能再对他有什幺要求了,他们同游,说一些心底的话,又互相紧握着手,是不是巳超出了神父的规条?
回到房里,正预备冲凉休息,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斯年,这幺快就回到房里了?”她开心地说。除了斯年,还有谁会打电话来呢?
“斯年?不,我是李柏奕,还记得我吗?”是柏奕的声音,柏奕?他在香港?或纽约?
“是你?柏奕?你在哪里?”她惊讶地。
“我昨夜就到了,一直睡到今天中午,也住在这酒店,但我一直找不到你。”柏奕在笑。“我以为你去了波士顿,又查到你还没退房。”
“我和朋友出去了。”她笑。“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柏奕的语气是开心的。“和朋友出去玩,是——斯年?”
“是。”蕙心直认不讳。
“他——也来了纽约?他不是——不是当神父了吗?”柏奕大感意外。
“是啊!他来为教会办点事,顺便回哈佛拿他的一些证书。”蕙心说。
“我知道,他是哈佛的P.H.D,很了不起,”柏奕说,“你们约好一起来的吗?”
“有这可能吗?”她反问。
“无论如何,慧心,明天一起午餐,如何?”他开门见山。他就是这个脾气。
“抱歉,柏奕,明天一早我就得出发,”她歉然地说,“这是原巳订好的时间。”
“没关系,总有机会的。”他爽快地。
“你还没说为什幺来美?”她问。
“哦!回来作演示文稿及开会。”他说:“每年总得来回个十次八次,早已习惯了。”
“停留多久?”她又问。
斯年回来之后,柏奕和任哲之仿佛都变成遥远又陌生的人,斯年——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
“三四天,”他似乎有些遗憾。“每天都得开会,所以不能去波士顿看你了。”
“我只不过是去念书,不敢劳动你。”她说。
“斯年和你一起去?”他突然问。
“是。他开车,他是识途老马。”她坦然地。“我自己去怕会走冤枉路。”
电话里一阵沉默。
“我也很乐意为你开车领路。”他说。
“我知道,或者——以后会有机会,”她困窘地,“斯年只是顺道罢了。”
“我能见见他吗?”他突然问。
“我们九点钟出发,你可以在厅堂见到我们。”蕙心很含蓄地说。
“九点?”他笑。“我八点一刻就要赶去公司了。”
“那幺下次啦!等我们回到香港时。”她说。
“一言为定。”他大方地。“斯年陪你三个月?”
“当然不,他大概只停留十天,我来读书是不需要陪伴的。”她说。
“啊!那太好了,下个月我仍会回来,我一定抽出一天去波士顿看你。”他开心地。
“好。我会等你。”她说。
她累极了,想结束谈话,但柏奕却仍没挂断的意田“慧心,我觉得近来你有点改变。”他说。
“哪方面?我自己倒不觉得。”她说。
“在香港找你,你总是没空,到美国又凑不好时间。”他慢慢地说:“有原因吗?”
“怎幺会呢?这一阵子我比较忙些。”她说。
“但傅斯年呢?他好象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占据了你所有的时间。”他说。
“与斯年无关,虽然他以前是我男朋友,”她失笑,“你想想看,一个神父能有那幺多空闲来占据我所有的时间?我真的只是为念书而忙。”
“但愿如此,更希望如此,”他笑,“否则——我有个感觉,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柏奕,希望你明白,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她诚挚地说,“以后你会越来越发现我有很多缺点。”
“谁不是凡人?我没说过你是超人,”他笑,“但你是有一汾——平凡中的不平凡气质,我说得对吗?”
慧心一下子迷惑了,平凡中的不平凡?谁说的?斯年,对不对?这柏奕不但有着和斯年相同的气质,竟也能说出和斯年相同的话,这——怎不令人迷惑?
“以前有人说过同样的话。”她冲口而出。
“谁?谁说过同样的话?”他感兴趣地。
“六年前的斯年。”她吸一口气说。
“斯年?”他笑起来。“你说过我某方面像他,是不是?我这影子很想见见他本人。”
“柏奕,你不是影子,真的,我没有这幺说过,”她立刻解释,“如果我说错了话,请你接受我的道歉。”
“别担心,其实——我并不介意当斯年的影子,”他笑,“如果你愿意接受这影子的话。”
“柏奕——”她心中一窒。
“我不打扰你了,你早点休息吧!”他立刻说:“虽然没见到你,听见你的声音也很开心了。”
“柏奕——哎!再见。”她放下电话。
柏奕的来到已是意外,他直率的话更令她不安。柏奕像斯年,但——他能代替斯年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柏奕是压力。
她透一口长气,赶紧冲个凉,回到了床上。
刚上床,电话铃又响了,她皱皱眉,这幺晚了,柏奕应该知道会打扰人。
“我是蕙心。”拿起电话,她说。
“刚才在跟谁讲话?”斯年的声音。
啊!斯年,她立刻精神大振。
“斯年,刚才是香港广告公司的李柏奕打来的。”她说:“他来美国开会。”
“就是大家说很像我的那个?”他问。
“气质像,外貌不像。”她说:“我在香港找不出哪个人的外表比你更出色。”
“是在捧我?”他笑。
“到今天我再来捧你有什幺用呢?”她摇头。“我讲的是事实,不是拍马屁。”
“那李柏奕——讲了什幺?”他问。
“他想见你。”她简单地说。
有些话是不必告诉他的,是吧?她分得很清楚。
“见我?为什幺?”他意外地。
“谁知道?我没有问他。”她说:“这幺晚还打电话来,是不是有事?”
“不,没事,大脑很兴奋,睡不着。”他微笑。
“大脑兴奋?你写了文章?”她打趣着。
“不——”他顿一顿,说:“我没有想到,六年后又可以和你同游纽约。”
“你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是吧厂她叹一口气。”我也是这怎幺想。“
“所以——命运不是我们能安排的,我现在也相信这句话了。”他说。
“你曾经试图安排过命运吗?”她问。
“是——我安排自己做神父,这也许不是命运的安排,而是我自己的安排。”他说:“所以——我仍要受苦,受折磨,因为——我没有资格安排自己。”
“你怎幺——这样说?”她心中波动得厉害。
“这是我真正的感受。”他说。
“我不明白,斯年。”她深深吸一口气。“难道事到如今,还可能——有什幺转变?”
即使是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仍听得出轻颤。
“我也不知道。”他叹一口气。“我只是觉得——我在跟命运搏斗,很辛苦,也不能预知谁胜谁负,我自己——矛盾得很。”
“是——这样的。”她再也不能平静了。“斯年——是不是我——打扰了你?”
“不,不因为——不全因为你。”他一连换了三种语气,他的确是太矛盾了。“我自己本身的心理状态、精神状态都很影响我,大部分是因为我自己。”
“那——我能帮忙吗?”她问。
“我想不能。”他叹息。“自己扭转命运的苦果,应该让自己来尝的。”
“但是——你扭转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命运。”她说:“尝苦果的人也不该只有你。”
“慧心,我好抱歉。”他这声蔷心,这句抱歉似乎是从灵魂深处讲出来的,非常震撼人。
“不必说抱歉。”她黯然。“整件事并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我也不能推卸责任。”
“在纽约,在这UNPMA使我想起好多、好多往事,这三天来我都睡不好。”他说:“尤其——我必须每天面对你。”
“斯年,你是想说——不陪我去波士顿了?”她很敏感。
“‘不,这是对我的惩罚。”他立刻说:“上帝叫我要时刻面对我自己做过的错事。”
“这也不能算错,你已经对上帝奉献了自己。”她说。
“可借——我的心并不专一。”他说。
她黯然,她知道他想说什幺,却不敢接口,怕万一说错了话,他会难堪。
“明天——我们是九点钟走?”她转开话题。
“是。”他不想提刚才的话。“会不会太迟?”
“我想正好。”她立刻说:“太早了会碰到李柏奕。”
“你怕碰到他?”他敏感地问。
“不——我只是——并不想在这种时间、地点见到他而巳。”她说。
“不必担心,就算见到他也只不过是打个招呼,说声哈罗罢了!”他说。
“话虽如此说,我——仍会尴尬。”她终于说。
他想一想,似乎明白了。
“你担心我的神父身分?”他问。
“不是——”她吸一口气。“难道你想见他?”
“有点好奇。”他笑了。
“我没想到你的好奇心会这幺大。”她也笑了。“他只不过是工作上的一个伙伴而已。”
“我明白,我也不担心他,或者——这比好奇更强烈一点,我说不出是什幺。”他说。
他说不担心——他担心过吗?担心什幺?而且——比好奇强烈一点的,又是什幺呢?
“我完全不懂你的话。”她说。
“或者有一天你会懂,休息吧!明天我七点钟打电话叫你。”他说。
“这幺早?”她叫。
“面临的是长途旅行,我是说开车。”他笑。“而且玩了一整个晚上,你的行李整理好了吗?”
“啊——我现在就整理。”她从床上跳了起来。“老天,我完全忘了这回事。”
“睡吧!明天七点我叫你起来。”他温和地。
他对她的淡漠巳变成温和,很令人舒服的温和。
“不,不行,不整理好我会一夜睡不着,这是我的脾气。”她说。
“看来我害了你。”他轻笑。“要不要过来帮忙?”
“啊——”她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睡衣。“算了,我自己做,反正有些行李还没有打开,要整理的不会太多。”
“那幺快动手吧!”他亲切得像个体贴的男朋友。“无论如何,你要保持体力。”
“我会——我们要开很久的车吗?”她反问。
“要好几个小时,比坐飞机还累。”他说:“我去睡了,你快点收拾。”
“斯年——”她叫住他,“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过来帮忙。”
“啊——好,我立刻来。”他十分高兴。
是她回心转意?或珍惜他们相聚的短暂?
他们牵着手,会到达目的地吗?
上午九点钟出发,直到下午三点才到达哈佛,沿途 只停了一次车,在风景美丽的休息站洗手,吃一点简单 的食物,然后就马不停蹄地直奔目的地。
有斯年在实在给了蕙心太多的帮助,他在哈佛前后 四五年,各处都熟得很,他带她办了报到手续,带她登记学生宿舍,又替她安置好行李什幺的,直到弄妥一切后已暮色重重了。
“去吃晚饭,好吗?”他带笑注视着她。
“可有好地方?”她迎着他的视线。
视线相接处,顿见火花——虽然他们看不见希望,也不能预知未来,然而,感情却非他们所能控制的呢!
“有个小小的意大利餐厅,就在不远处,那儿的东西比较合中国人口味,我们不妨去试一试。”他说。
“好,就在那儿。”她点头。
她终于发觉,顺从他的话是件很快乐的事,女孩子实在不必太倔强、太骄傲。
他们并肩往前走,即使到停车处,他们也得走一段,这古老的青藤名校,的确又大又气派。
“我想——明天我们可能碰到朗尼。”他说。
“朗尼?”她呆怔一下。似乎突然间才记起这个人。“啊!当然会碰到他,不过这一次,他不是我的指导教授。”
“其实我——很希望他是你的指导教授。”他说。
“为什幺?”她实在意外,当年的事朗尼是导火线。“我完全不明白。”
“朗尼是个出色的教授,由他指导,我相信你会受益更多。”斯年由衷的。
“但是——”她说不下去,怎幺说呢?
“当年——我曾经说过,并非真正因为朗尼。是我自己钻进牛角尖。”他摇头。
“我相信朗尼不来指导,也决不是因为当年的事。”她说得很肯定。“他是个非常明理、睿智的人,只是,我现在要学的,大概不是他的专长。”
“也许是。”他点点头。“不过——我始终对他、对你都有一份歉意。”
“你若见到他,自己告诉他不是更好?”她笑。
“这话怎能启口?”他摇头笑。“对以前的事我这神父应该忘怀了,但是我做得不好,始终忘不了,我知道,我绝对不是个好神父。”
“没有人要求你做个好神父。”她说。
“我自己要求。”他苦笑。“除非不做,既然决定做了,我就希望自己能做得好。”
“自我要求,”她无可奈何地笑,“我也饱尝过这自我要求之苦。当年太幼稚,什幺都不懂,惟一的目的就 是往上爬,野心实在太大。”
“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笑。
“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她摇头。“大得我穷一生 之力也负担不起。”
“这就是人生。”他说。
汽车就在前面,再走几步——怎幺有人倚在他们车上,看清楚了,啊!朗尼。
“朗尼,”蕙心扬声招呼,“你怎幺会在这儿?”
朗尼一见他们,也快步迎了上来。
“沉,斯年,”朗尼愉快、开朗地叫,“报到处的人通知我说你们巳到,我就在这儿等,你们一定要用车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