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她仿佛整个人都不同了,愉快而开朗,再没有任何事困扰她了。
“是家瑞。”斯年点点头。心中流过一抹温暖,老同学、老朋友的关怀究竟是不同些。
“他只通知我时间。”慧心看他一眼。“当然,我该来的,我先到了——而且巳租了一部车代步。”
“是,在美国没有车就等于没有脚。”斯年说。慧心 没有说话,在高速公路上直驶向纽约。
“我——恐怕两、三天后就要去波士顿。”她说。
“我在纽约也只停留三天,可以一起走。”他说得十 分自然。“我来开车。”
慧心微笑,不置可否。
她似乎怀着什幺希望,又似乎知道这希望很有成功 的可能,她到底是凭什幺这幺有信心呢?
“其实——在纽约这三天我并不忙,只要见几个教 会同事,然后就可以走了。”斯年说。
“我更闲,该见的人都见过了,该办的手续也办好了,但,我得三天后才能报到。”她轻松地说。
他望着她半晌。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结伴逛逛。”他终于说。
慧心笑了一笑。
“去新泽西州看你那幢住着金发惰妇的房子?”她似乎心情很好,在开玩笑了。
“啊——你还记得六年前的玩笑?”他卅竿北堂非常愉快。
“我记得六年前的每一件事。”她的脸色黯然。“那仿佛只在昨天。”
“羞心——”他的手动一动,似乎想去握住她的。但——他只是动一动,却没有真的去做。许多事是无可奈何的,的确是如此。_‘我只是记得,也没什幺。“她夸张地挥一挥手。”我自信能受得起任何打击。“
“我抱歉,慧心。”他叹一口气。
“怎能怪你呢?斯年。”她主动的握一握他的手,她感到他的轻颤,“我怪自己。”
“蕙心——”他激动地反握住她的手。“我该——我该怎幺说呢?”
这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他们心灵已合而为一的情况——但,这只是一刹那。
他惊觉了自己在做什幺,立刻放开她的手,但那份激动和轻颤却是真实的。
蕙心也激动,也发颤,然而——她却知道属于她的只有一刹那,她想到“刹那即是永恒”那句话,刹那即是永恒吗?人只能够活在刹那中吗?她怀疑l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满足于那一刹那,永不!
她已过了做梦的年龄,不再幻想,她要的是能抓在手心,实实在在的,而虚无缥缈的刹那——唉!那只不过是小说中的名词罢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声音恢复正常。
“今天——我替你接风,我们去吃中国菜。”她立刻改变了话题。
“好。”他想也不想地答。
“才离开香港一个星期,却巳非常怀念了”她说,“尤其是香港的餐馆,这儿——还没有它一成水准。”
“有一、两家还不错。”斯年也平静了。
“但菜式种类太少,无法选择。”她笑。“我们怎能每天吃炒牛河,咕嗜肉呢?”
“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斯年微笑。“然后你就可以回去吃个够。”
“你会陪我?”她冲口而出。
“这——我的身分不允许我每天进出餐厅的。”他说得极为婉转,而且只说“身份”,不提“神父”了。“如果可能,我当然很愿意陪你。”
“不许黄牛。”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又眨眨眼睛。
他呆愣一下,接着笑了。
“蕙心,你变得比以前活泼了。”他说。
“活泼?你是指———老天真?”她说。
“二十八岁的人怎能说是老天真?”他摇头。“我说活泼就是活泼。”
“我想——是这些年的经历令我如此。”她吸一口气。“我不看开些,看淡些,恐伯早已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尤其——我刚从比利时回来的那一段日子。”
斯年默然。他自然明白慧心的意思,她变成如此不是全因为他吗?
“后来,我振作起来。我把自己折磨死了,也改变不了事实。对吗?那时我才二十三岁,我不能就此把自己埋葬了,于是我再走到阳光下。”
斯年仍是不语,他能说什幺呢?
“我发觉那也是件容易的事,我只要令自己忙碌,我只要不思不想,像个行尸走肉,痛苦也就麻木了,人也没那幺难过。”她又说:“于是我多说话,多点动作,多点微笑,其实我是个很不错的演员,真的。”
“慧心——”他的声音暗哑,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了她一只手。“慧心——现在即使我——我后悔当年所做的一切,也太迟了。”
她没出声,眼泪却是泊旧地流了下来,慧心——又为他流泪了。
他永远感动干她的眼泪。
“慧心——”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重重吻着。“你告诉我,我应该怎幺做?你告诉我吧!”
“我想——正如你所说的,后悔——已经太迟了。”她继续流着泪。“属于我们的机会,我们没有紧紧抓住,如今真的太迟了。”
“我——我不——甘心。”他终干逼出一句话。
慧心沉默一阵,把手抽回来,用手背抹一抹眼泪。
“过了隧道,就是纽约了。”她把话题扯得好远。
斯年呆怔半晌,醒觉自己刚才真情流露的失态。他虽是神父,但神父也是人啊!
两人都有点尴尬地不再说话,直到酒店。
慧心把租来的车交给门童,就伴着斯年进去,登记好房间,是一九—一号,斯年回头看蕙心从柜台拿回钥匙,竟是一九一?号。
是巧合?或是蕙心的安排?
斯年不敢问,怕再次失态,他们搭电梯一直到了十九楼,找到自己的房间。
“半小时够你冲凉、换衣服吗?”她问。“半小时后 我们一起去吃晚饭,然后你回来休息。”
“好。”他有点像逃走般的回到房里。
萧心很快把牛仔裤、长袖衬衫换下来,穿了一套丝 裙子,成熟女人穿丝裙子,真是另有一番风韵,非常董 人欲醉。
差不多半小时后,她走出房间,斯年也那幺巧刚走 出来。啊!他穿上了西装。
斯年又穿上了西装,风采如昔,甚至更胜于#日 他的确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几乎——认不出是你了。”她打趣地。“我没想到你会再穿西装。”
“我不必整天穿神父袍来表示我的虔诚吧?”斯年也打趣起来。
“我喜欢看你穿西装。”她由衷地说,两人并肩走向电梯。“你穿西装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有型的一个。”
“任哲之呢?李柏奕呢?”他半开玩笑。
“啊——你知道他们?”她笑起来。“哲之是我以前的助教,是很好的朋友。李柏奕是伙伴,工作上的。”
“他们两个都有很好的条件。”他说。
“是吧!”她漫不经心地。“香港现在有很多条件很好的男人,这不足为奇。”
“蕙心——你该考虑他们。”存申梯下除时MI‘匕晋口婆心地。
“考虑什幺?”她看他一眼。“二十三岁那年没结婚,我已经决定终生不嫁,只专心于事业。”
他十分动容,二十三岁那年,那岂不是因为他?即使他是神父,却也有那份骄傲和满足感。
“这幺做——岂不很傻?”走出电梯时,他说。
“是你说过的,每个人这辈子里至少会傻一次。”她笑。“这就是我傻的一次吧!”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开车到唐人街,在一个中国人管理的小停车场内,在管理员呼喝声中把车停好。
“纽约的中国人脾气越来越坏。”他说。
“算了,何必太计较呢?”她摇摇头,把车匙交给管理员。“等一会儿还任意乱移动车。”
“实在没道理。”他摇头。
找了半天,决定在转角上那家“蜀风”吃饭,看那“蜀”字,知道必定是四川菜。
“才不一定呢!总之是中国菜,已不分哪一省的。”蕙心笑。“是纽约式的中国菜。”
“春卷比告罗士打的猪肉卷还粗,皮也厚,真不知道怎会拿这些来唬洋人。”
“洋人只看外表,够分量、够大就行了。”慧心笑。“他们怎幺懂怎样才是好吃呢?”
他们都在笑,似乎——彼此之间越来越融洽了。
在纽约的三天,斯年比较忙,惹心却是完全空闲的,因为她所有的手续都已办好,只等开学了。
斯年除了去教会之外,蕙心都开车陪他去,她很识 大体,无论如何他还是神父,和他一起在教会里出现是 绝对不行的。
两、三天的同出同人,似乎——两人又接近了许 多,虽无以前的亲密,但比在香港时的冷淡、陌生要好 得太多、太多了。
临去波士顿的前一晚,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泛起对纽约、对对方的依依之情,的确,纽约对他们来说实在有着特殊的意义,六年前如此,六年后的今日仍然如此。
“我们——出去吃晚饭,好吗?”蕙心先提出来。
“好。你想去哪里?”他凝望着她。“唐人街?”
“不了,那儿千篇一律的食物我巳吃腻了。”她摇头沉思。“我们想个特别的。”
“特别的?你喜欢什幺?”他问。
她想一想,很妩媚的一个女孩子表情,韵味十足。
“我记得六年前你讲过,你在新泽西州有幢房子,还开玩笑说里面住了个金发情妇。”她说:“我们到那边走走,好不好?要开多久的车子才能到?”
“一小时左右。”他点点头。“那幢房子现在巳不属于我,我送给妈妈了。”
“那不要紧,我们在外面看看就行了。”她笑。“我们可以在那边随便吃一点东西。”
“好,现在去?”他的兴致很高。“那儿有个地方叫克里夫活,有一家中国餐馆叫‘蓉园’很不错,是北方口昧的菜,我们就去试试。”
“一言为定。”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牛仔裤。“我也不必换衣服了。”
他们一起离开酒店,由斯年开车,经过林肯隧道直向新泽西州前进,其实这两个州根本就是连在一起,就像九龙到新界,中间只隔着狮子山隧道一样。
一进新泽西州,景色大不相同,公路两边全是草地、平原、仅有疏落的房屋;只见到一个小小的市镇,也不过凡十间屋子集在一起而已。
“快到了。”他说。
“在哪一区?”她问。
“史加殊朴兰。”他说。
“啊9好地方,我们有个大老板也住在那儿。”慧心说:“花园有好几亩大,房子也好大。”
“是!就是那儿。”一边说,车子已转人那区了。
隔得远远的前方有一幢幢漂亮的房子,修剪得很特别、很艺术的高大树木,隐在树后的温柔灯光、非常宁静、可爱的一区,比纽约的住宅区好上一干倍。
“只不过一小时的车程,怎幺纽约跟这儿差这幺多?”慧心问。
“‘差的不只是外表和价钱,而是这一区没有黑人,一个也没有。”他说。
“为什幺?可以限制黑人不能进来吗?”她很意外。
“不能限制,而是各人自我控制,房东不租房子给黑人,更不卖给黑人,每个人都这幺做,黑人自然就绝迹了。”斯年笑。“要知道,有黑人居住,房价会立刻大 跌的。”
“真是很特别的一种情形。”她摇头。“黑人真的这 幺不知自爱?”
“还有波多黎各人,此地人都叫他们波匪。”他说: “他们真是无恶不作,纽约的抢劫案有三分之二是他们 做的,多半踩着溜冰鞋,抢了就走,汽车也追不上。”
“是的,汽车一定追不上,因为纽约交通太拥挤。” 她说。
“还有一个在纽约和新泽西之间的地方,白人和东方人都视为鬼域。”
“哪儿,我们经过了吗?”她感兴趣地。
“我不敢去,我念书时走错路曾转了进去,真把我吓坏了,房子全是黑黝黝的,人也全是黑的,凶神恶煞般地,我以为自己一定没命了,把所有车门都锁得紧紧的。”
“说得这幺夸张。”她不相信。
“别不信,真有人开车进去,不小心而弄得尸骨全无。”斯年认真地。
“到底是什幺地方?”她问。“我可还想活下去。”
“泽西城。”他说:“真是要特别小心,那个地方的特色就是黑和脏。”
“不是黑和美?”她开玩笑。
“我永远感觉不出什幺黑和美。”他也笑了。
然后,车停在一幢非常气派的屋子前,由红砖和白色木混合造成的,有少许的英国风味,窗前是一大排圆形的树,看不见窗,只是透出稀疏的灯光,院子大得离奇,四周也静得离奇,连狗声也未闻。
“就是这儿?”她问。
“是。”他点点头,眼中带有奇怪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以前念书的年代,又高兴,又有点惆怅。
“多大的院子,起码要走五分钟才能到达屋前。”她感叹的。“你以前一个人住?”
“是的,有时朋友、同学也会来往,反正有五个卧室。”他淡淡的。“里面很大,有地下室,还有一个小小的室内游泳池。”
“真舒服,这是香港人所不能想象的。”她说。
“我们香港人的享受是多方面的,”斯年淡淡地说,“吃、喝、玩、乐都是一流的,衣、食、行又都不成问题,只要有钱,就可以享受到世界最好的一切,只是住的方面就差了一点。”
“我情愿住得好一点。”她立刻说。
“那——你可以申请来美国。”他笑。“大房子、大车子,是美国人的特征,其它衣、食方面他们就要求不高了,尤其是黑人,他们将所有的财产全投资在房子上。”
“难怪我见到许多并不富裕的人开劳斯莱斯,开凯迪拉克。”慧心笑。“为什幺他们要这样?”
“因为房子不能移动,不能到处炫耀,汽车就不同啦。”斯年说。
他今天看来轻松而愉快,似乎忘了他是个奉献自己 的神父了。
“现在我们到克里夫活的‘蓉园’去,好不好?”她 问:“我肚子饿了。”
他没出声,却立刻驾车前行。
“还远不远?”她问。
“半小时左右。”他说。
“在这儿半小时算是短距离,但在香港,可以从尖 沙咀到大埔了。”她笑。
“说句真话,香港地方太小,有一点成就便会令自己以为了不起。”斯年说:“到了外国,地大物博,站在纽约世界贸易中心下面,才会突然觉得自己的渺小。”
“这倒是事实。”她承认。“到了美国,我觉得自己变得谦虚,必须非常努力上进,否则很快被会被人比下来。”
“这倒不必担心的。”他说:“洋人远不如你聪明用功,你一定会比他们出色。”
“也不见得,出色的洋人也很多,我得小心。”她说。
“我告诉你,洋人的背景和我们不同,我们是非念得好,非成功不可,但他们却不同,他们是这儿的人,有家有亲人在,成功与否不像我们那幺重要,当然,我不否认有一些特殊的人,他们实在出色,像——朗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