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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百合  第11页    作者:严沁

  斯年没回答,却慢慢走进来。

  “现在已经口渴了。”他说。

  蕙心拿了一杯酒,很自然地坐在费烈夫妇旁边。

  斯年转头看了一下,坐在家瑞那儿,两个人仿佛是——一贴错了门神似的。

  “坐在慧心那边去,”文珠推推他,“快去。”

  “分明是为难我,为什么不能坐这儿?”斯年微笑。“文珠,你还是像小孩子一样。”

  “至少不像修女!恐伯当不了三天,修女院的墙就会被她打穿,她穿墙而出,还俗去也。”家瑞幽默地说。

  “当然,当然,因为你没有当神父啊!”文珠笑着看看丈夫。

  “这么说——是不是蕙心也该当修女?”家瑞看慧心一眼,她只是淡淡地望着遥远的海平线。

  “是啊!是啊!不如建议蕙心找斯年隔壁的修女院去做修女,那不是——”文珠笑得好开心。

  “玩笑不能开得太过分,”斯年认真地,“尤其牵涉到第三者。”

  “慧心是第三者?”文珠小声尖叫。“你凭良心说,蕙心是第三者?”

  斯年没有出声,只是半垂着头,也没什么表情。蕙心一定听见了,她的脸有点变色,却没把头转过来。

  “当年你们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你不能否认的,是不是?是不是?”文珠咄咄逼人。

  斯年的眼角飘向慧心,他看见她变了色的脸,又看见她眼中的难堪,心中一阵波动。

  “是,我不否认。”他沉声说。

  “那不就是了?”文珠插着腰瞪着眼。“说了一大堆,其实你心里还是爱慧心的,对不对?”

  “那是以前——”斯年的话还没说完,巳被文珠推到蕙心那儿。

  “我们大家都出去,让他们聊聊。”文珠叫。

  家瑞、文珠、赘烈夫妇快步出舱,只留下斯年和蕙心,两人都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文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蕙心先打破沉默。“很抱歉,令你尴尬。”

  “怎能要你抱歉?文珠是孩子气。”斯年摇摇头。

  “或者——我们是不该再见面的。”蕙心感叹。

  “这有什么关系?说真的,蕙心,我们还是好朋友。记得吗?在比利时教堂我们曾说过的话。”他说。

  “我不大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她摇摇头,“当时太意外、太伤心,神智不清。”

  “我——很抱歉。”他垂下头。

  “不,不需要道歉,我尊重你的选择。”蕙心微笑。“谁也不能勉强谁,尤其是感情方面。”

  “是的,你说得对。”他说。

  他们之间的谈话一直很空洞,很不着边际,谁也不敢触及中心。

  “所以——见着我时你不必为难,也不必难堪,只当我是文珠、费烈一般的朋友就行了。”慧心理智地说。

  “我会,我一定会的。”斯年的反应几乎是机械的。麻木的,完全不像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难道当了神父都会如此?

  蕙心暗暗叹息,斯年的改变何其大?除了外貌,他几乎完全失去了当年的幽默、风趣、康洒、几乎变成戴着斯年面具的陌生人。

  她心中隐隐作痛,但——又能说些什么?所有的事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还能适应香港的生活吗?”她问。

  “还好,虽然离开了很久,但香港到底是生长的地方。”斯年说。

  “还记得那株草吗?”她突然问。“那次在酒店,你叫一个金发小男孩子送给我的。”

  “记得,它——还在吗?”他呆愣一下。

  “在,香港的泥土的确很适合它。它正欣欣向荣,已在窗台上变成二十几盆了。”她说。

  “啊!真的?”他惊喜的。“你替它们分盆,是不是?你还种了什么花?”

  “没有,就只有这种悠然草。”她摇摇头。“记得你在比利时教堂中对我说的‘此心悠然’吗?所以我叫它悠然草。”

  “谢谢你,蕙心,真是谢谢你。”他激动起来。“我没想到它在香港真能够生根、生长,且欣欣向荣。”

  “我很小心地培育它们。”她望着他。“我不愿看它们枯萎、死亡。”

  他的手轻轻放在她手上,她一颤,同时也感觉到他的轻颤,震惊之下,连手也忘了抽回。

   “我只能说——谢谢。”他的声音低沉而无奈。“慧心,我此生——无以为报。”

  “我不希望任何报偿,真的,”她终于把手抽回,“我也希望此心悠然。”

   “那么——慧心,忘掉以前吧!”他说。

   “我希望做得到,可是——我是人,”她吸一口气,有些事不能说忘就忘的。”

   “我了解,那是一段痛苦的过程,也——不一定会 完全成功,不过可以试试。”他说。

  “我会试,不过——你成功了吗?”她盯着他。

  他思索、考虑半晌,摇摇头。

  “我并不能做得最好。”他说。

  “那表示你对往事——不能全部忘掉?”她追问。

  “我还会努力。”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两人之间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谁也不说话,只是任海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进来。

  “你——八月底去纽约报到?”他突然问。

  “是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她耸耸肩,又平静而淡然了。

  “我九月初也去,”他说得十分突然,“教会派我去的,到时候——我可能回哈佛。”

  “是吗?”她掩饰了内心的惊喜。

  如果他真的要去,能像六年前她初到纽约,他赶来相陪的情形一样吗?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是的。先替教会办一点事,再回哈佛办我的事,”他说,“我还有手续末办清。”

  “那——很好,或许到时候我们能见面。”她只能这么说,不是吗?

  “我一定会去找你。”他说得十分肯定。“我对哈佛太熟了,或者可以帮一点忙。”

  “先谢谢你。”她说。微笑已展露开来。

  他们看来——谁都不能忘情,是吧!

  “不必谢我,反正是要去的。”他似乎开心多了。

  文珠探头进来,扮了个鬼脸。

  “喂!悄悄话讲完没有?我们要进来了。”她嚷着。

  “讲完了,”蕙心微笑,“别作怪,进来吧!”

  “说了些什么?能让我们知道吗?”文珠叫着。

  “是啊!让我们分尝一点快乐。”费烈开玩笑。

  “天机不可泄漏。”斯年也活泼起来。

  “好吧!就让你们保存一点秘密。”文珠故作大方地说:“我们不追问了。”

  “也——没什么秘密,斯年九月也去纽约。”蕙心永远是大方又坦白的。

  “哇!那斯年不是又可以陪蕙心?像以前一样?”文珠整个人跳了起来。“不是骗人吧?斯年。”

  “神父怎能说谎?”斯年淡淡地。

  他们几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展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们——似乎嗅到一点希望的味道。

  接连着的是一串忙碌的日子,慧心每一次赴美受训都是这样的。这次她不必添置太多冬衣,她把上次买的从箱子里拿出来,晒一晒,把还可以用的都放人行李袋,然后再去买一点必需的。

  她又去办签证。日常的公事还得照办,该见的人。该回的信、该签的支票……一晃就是二十多天,是她启程的日子了。

  在办公室批完最后一份公事,她抬起头,揉揉发酸的后颈,长长透一口气。

  她做事总是这样的,全副精神都投了进去,把其他的人或事都忘了,直到做完了所有工作,她的全身力量都被透支了,整个人像是掏空了般,连拿一杯茶的力量都没有。

  “沈小姐,‘陈太太想见你。”秘书伸进头来。

  陈太太?谁?她难道不知道巳过了下班的时间吗?

  “叫她明天见老总,我太累了。”蕙心说。

  “但是——”秘书脸上有着奇怪的笑容。

  后面一个人立刻跟了进来了。

  “真是那么累?连我都不见?”文珠插着腰。

  “啊!文珠,”蕙心哑然失笑,“怎么自称陈太太呢?”

  “我难道不是如假包换的陈太太?”文珠问。

  “当然是,只是我不习惯。”蕙心笑。“来接家瑞下班的,是吗?”

  “你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我是来替你饯行的。”文珠说。

  “免了,免了,我累得要死,而且现在也不流行饯行了,免了吧!”蕙心一连串地说。

  “我可以免了,但其他人呢?”文珠朝外面指一指。

  啊!费烈、家瑞,还有斯年。

  斯年!

  慧心的疲劳几乎立刻就消失了,这真是没道理的。为了斯年吗?当然是斯年,除了他还有谁能令她振奋的。

  惹心的视线掠过斯年,没有微笑、没有招呼,但

   ——似乎已足够了。

  “费烈,怎么没带太太?”慧心问。

  “她有点不舒服,有孕的人都会如此的。”费烈说。

  “已经订好了位子,我们走吧!可以先去聊聊。”文珠催促着。

  “去哪里?要开车过去吗?”蕙心问。

  “在文华。”家瑞答。

  又是文华,又是斯年——慧心心间翻滚着,一阵阵的波涛直涌上来,她自觉呼吸急促起来。

  “你们先去,我就过来。”她努力使自己平静。“我还要整理一点东西。”

  “不是全部都做完了吗?我刚才看你在休息,才敢进来叫你。”文珠嚷着。

  “我——整理一点明天要带去的文件。”蕙心垂着头。

  家瑞望了慧心一眼,他似乎了解蕙心的内心。

  “我们先去,让蕙心再做一点事,”他拥着文珠走,“她的确还有事要做。”

  蕙心感激地看了家瑞一眼,转身吩咐秘书也可离去,她独自留在办公室就可以了,她会自己锁门。

  眼看着他们陆续离开,她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刚才那么做会令人起疑,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那么 激动,是不可能跟他们一起走的。

   “文华”加斯年,有多少的回忆、多少的甜蜜与痛 苦,她怎能不激动呢?

  匆匆把几份文件放进公事包,环顾一下办公室,熄了灯,锁好门,就往外走。

  受训回来,她可能不在这间办公室了,老总退休,她几乎是已被认定的继承人。这是她个人事业上的成功,可是——她始终觉得若有所失,若有所恋。

  人不能只顾着事业,是吧!她现在明白了,可借已经太迟,迟得不可能再换回。

  门口接待处坐着一个人,她无意看了一眼,啊——斯年,他怎么还坐在这儿?

  斯年站起来,慢慢朝她走近。

  “我在等你,陪你一起去文华。”他是真诚的,语气却仍是那么淡然。或者——他内心也矛盾。

  这一回,慧心真的无法再力持镇定了,斯年在等她,要陪她过去——可是他已失去了当年的霸道和强劲的气势,令人心痛又心碎。

  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跟他一起下楼。

  事实上,叫她说什么呢?似乎说什么都不适当。沉默是她惟一可做的。

  “我考虑过,今天的场合或许我不该来,”斯年缓缓地说,“我——很抱歉。”

  “不必抱歉,我只是有点意外。”她说:“尤其是去——文华。”

  他明白她的意思,眼中闪出一阵动人的光芒。

  “当年文华——的确和我有密切的关系。”他说“我”,不说“我们”。

  惹心不语,只是沉默。

  “再过一星期,我也去纽约。”斯年说。

  他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也许因为就要分离,又要像当年一样在纽约重聚,他心中也不能平静。

  可是谁能从他淡漠的外表看出来呢?

  “在纽约三天,我就回哈佛。”他又说。

  她还是不出声。

  他要做什么,他去哪里,让她知道又如何?一点帮助也没有。

  即使他们见面,谈的也只是些表面问题,她不敢再对他期待什么。

  “在哈佛我可能停留十天,或者更长些。”他再说。

  慧心还是毫无反应。

  “我在跟你讲话,慧心。”他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听见了。”她答。

  斯年皱皱眉,轻叹一声。

  “你还在怪我,是吗?”他问。

  “不,我尊重你的选择。”她摇摇头。“我怪的只是自己。”

  “慧心——”他十分动容。

  “我们到了。”她指一指文华酒店。

  他只好沉默。

  惹心不想再自寻烦恼,明知没有用,何必再一次地。冲下去呢?

  找到文珠他们,他们正谈得兴高采烈,看见他们来,话题更多了。

  “是斯年自动留下来等你的,不是我们强逼的。”文珠首先挑明立场。

  “我可以作证。”太太不在,费烈风趣多了。

  “其实不需要等我的,走过来很近,我又不是小孩子。”蕙心淡淡地笑。

  “这是斯年的心意啊!”家瑞也说。

  “那么我该说,谢谢你,斯年。”慧心依然淡漠地。

  各自叫了一杯饭前酒,文珠又叽叽呱呱地讲起来,他们这一桌几乎只听得见她一个人的声音。

  “蕙心啊!这是你和斯年旧游之地,有没有什么感想?”文珠促狭地。

  “没有感想,我心如止水。”蕙心说。

  “不信,不信,你刚才——”说到这儿,就被家瑞一把抓住,话也说不下去了。

  慧心默默微笑,明知她想讲什么,却也不介意。

  “斯年,此次你赴美,到底是要办什么事?”费烈问。

  “我替教会办三天事,是为了一个基金会。”斯年慢吞吞地说:“然后就回哈佛,办的是私事。”

  “什么私事?和慧心有关吗?”文珠抢着问。

  “我是去拿文凭的,”斯年说,“当然,我会去看看她。”

  “你应该以老学长的身分带蕙心到处逛逛。斯年。”费烈说。

  斯年把视线移向蕙心。

  “我怕没什么时间。”蕙心却这么说。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文珠永远是热心的。“你总要吃饭、睡觉,周末也放假,是不是?”

  “人家放假,我这超龄学生恐伯得加倍用功温习。”慧心笑。

  “以你的程度,加上斯年这么好的学长,不会有问题的。”文珠说。

  “哎——斯年,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文珠郑重地指着斯年,“你到底对蕙心还有没有感情?你能不能还俗?”

  斯年低头沉思一阵。

  “不能。”他显然避开了第一个问题。

  文珠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蕙心,真要三个月才回来?”费烈问。

  “是的,这已是最快、最短的一个课程了。”她说。

  “我们会因你的暂时离开而变得寂寞。”费烈开玩笑。

  “在我们这小圈子里,我不算是多话的。”惹心笑。

  “但是——总是若有所缺。”一向慎言的家瑞也说。

  蕙心看家瑞一眼,有点莫名其妙的感动。

  刚才家瑞也帮了她,是不是?

  “那么我不去就是了。”蕙心淡淡地。

  “不去?”几个人——除了斯年都一起叫了起来。“这么好的机会,有什么理由放弃?”

  “为了老朋友的若有所缺。”蕙心笑了。

  家瑞眼中光芒闪动,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那不行,这是你的一个大关键,不能因为我们的寂寞而令你失去机会,”文珠这次成熟得很,“我们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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