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完全一样,至少我的身份不同了。”斯年说。半垂着头不看任何人。
“但是我们还当你是斯年,人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称呼而已!”家瑞说。
“是啊!变的只是称呼。”文珠附和着。“蕙心,你说是不是?嗯?”
蕙心迅速看斯年一眼。
“是!”她只简单地回答。
一个佣人出来,对文珠讲了两句话。文珠拍拍家瑞的手,站了起来。
“走,家瑞,我们去帮三姐的忙,”她说,“她叫我们去看看食物够不够。”
“我也去帮忙——”蕙心迅速站了起来。
“你是客人,哪轮得到你帮忙?”文珠推她坐下。“你和斯年聊聊好了!”
蕙心只好坐在那儿,神情却很不自然。
“很抱歉,我令你不安。”斯年坐在一边说。
“不,不,怎么会呢?”蕙心有点慌乱。“我只是想——女人去帮忙或许比较适合。”
“蕙心,对以前的事——我后悔自己做得太绝。”他诚恳地说:“那时自己太冲动了!”
“已是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她说。
“我总觉得——很对不起你。”他说。
“我也不对,做错了很多事,而把情形弄得很僵。”她苦笑。“也许那时太年轻,不会避开一些可以避免的事。”
“你没有错,”他透一口气,“你没有理由为另一个人而改变自己。”
“不,在某些情形下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她说。
“什么情形?”他很意外。
“一个值得珍惜的异性朋友。”她摇头。“可惜那时候我太骄傲、太自我,不明白这道理。”
“人是渐渐成长、成熟的。”他说:“没有人在小小年纪就会明白很多成人的事。”
“安慰我吗?”她看他一眼。
“安慰也不能挽回什么,”他淡淡地笑,“我讲的是真话,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这六年来我想了很多事情,悟出了许多道理,也得到许多教训。”她说。
在斯年面前,她是绝对坦白的,他们之间曾有感情,还有什么话不能讲呢?
“这也可算是一种人生的经历。”他说。
“可惜代价太大。”她无奈地。
“你——恨我?”他考虑一下,问。
“不,绝对不,”她望着他,“我只恨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下伤害了你。”
“你没有伤害我,是我自己小气,钻进了牛角尖,”他感叹,“人最无药可救的就是钻进牛角尖。”
“总之——事情已经过去了,谁是谁非都不重要,”她说,“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是朋友。”斯年满洒地笑。穿着便装的他,一如当年的吸引人,一如当年那般出色。“我们应是最了解的好朋友,对不对?”
“对。”蕙心笑得很开心。“以后——我可不可以去探望你?像文珠他们一样。”
“当然。”斯年点头。“正如他们所说,除了工作之外,我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样。”
“我现在说欢迎你回来,会不会太迟?”她说。
“永远不会。”斯年微笑。
文珠、家瑞从后面走了出来。
“你们在讲什么悄悄话?”文珠叫。
“讲你。”蕙心笑。
刚才一阵短短的谈话,巳拉近了斯年和蕙心的距离,至少他们能够像朋友一般,不再感到不8然。
“讲我?斯年,神父是不说谎话的,刚才是不是在讲我?”文珠立刻转向斯年问。
“讲你、讲家瑞、讲我,也讲蕙心。”斯年说:“我们都是老朋友,不是吗?”
“嗯——我总觉得你们表情有点——有点暖昧。”文珠笑。“不只讲大家这么简单。”
“文珠,”家瑞皱眉,“你怎么可以这么讲?别忘了斯年现在是神父。”
“神父又怎样?我讲的是我真实的感觉嘛!”文珠瘪瘪嘴。“我又没有说谎。”
“你总是口无遮拦。”家瑞说:“这么说会让斯年尴尬的,你不知道吗?”
文珠耸耸肩,傻傻地笑一笑。
“好,我以后不乱讲话就是了,”她对着斯年,“你不怪我吧?斯年。”
“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斯年微笑。“你也该考虑蕙心的尴尬。”
“蕙心不会,我最了解,”文珠大声说,“蕙心永远心胸坦荡,大度大量的,她不会这样小气。”
“好像真的很了解嘛!”蕙心说。
又谈了一阵,聊了一阵,费烈夫妇来了,于是他们移师海滩,所有的食物都已送了下来,火也生好了。他们所要做的事,只是把食物放在烧烤炉上。
“今天最精采的食物不是烧烤,而是我凉拌的蔬菜沙拉O’”文珠宣布。“我托人从加州带回来的小豆芽,你们一定喜欢吃。”
“又是那种像头发一样细的芽菜?”费烈问,“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吃!”
“不许挑剔,只许捧场,”文珠插着腰微笑,“还有拌磨菇、凉拌通心粉,还有加州红心蜜瓜。”
“全是生冷的?”家瑞问。
“夏天吃烧烤火气大,当然要多吃些凉拌的。”文珠得意洋洋地。“我还特别托人从台北替我带回麻辣牛筋和麻辣凉粉,担保是一流的。”
“怎么不顺便带一点红油耳丝?”费烈问。
“啊——我忘了,真的忘了,”文珠拍拍脑袋,“没关系,下星期我再叫人带过来,我们可以再聚一次。”
“太浪费了,”斯年抬起头。“文珠,这么多钱该帮教会做点事。”
文珠、费烈,甚至蕙心都惊讶地望住他。
这不像斯年,以前的斯年有一掷万金的豪气,从来就没把金钱放在眼里过,如今,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完全不像斯年了。
“望着我做什么?”斯年问。
“你实在变得太多,太多,”文珠摇摇头,“讲的话就像一个陌生人讲的。”
“我只是努力去做好一个神父,”斯年淡淡地笑,“我说过,以前的斯年已经死了。”
“神父的生活是不是很清苦?”文珠天真地。
斯年考虑一下,说:“我们是奉献,不为享福的。”
“但是,以你的环境和条件,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刻苦,你明明可以使自己过更好的生活。”费烈说。
“神职人员是没有自我的,以前属于傅斯年的一切,我已完全放弃,”斯年平静地说:“我的财产已全部奉献给教会,我只剩下自己。”
“你——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文珠摇头,叹息。“你好傻。”
“这是个人观点与角度的不同。”斯年淡淡地。
他转头望一眼蕙心,她定定地凝视着烤炉,火光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轮廓深浅有致,十分生动,只是——眼神是呆滞和迷茫的。
斯年心中一阵抽搐,一阵疼痛,这全是为了他,不是吗?看来他回香港的决定错了,他——他——只想更接近蕙心一点,大家同在香港,心理上较安慰,虽然神父不能有感情波动,可是——他更不能说谎,在看见蕙心的一刹那,他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
蕙心——哎!这么好的女孩,他们真是注定今生无缘,他们的缘分——可会续在下一辈子?
“蕙心,可以吃了,”文珠叫,“你在想什么?你烤的东西已经焦了。”
“啊——”蕙心如梦初醒。“我比较喜欢吃焦一点的食物,香一点。”
费烈夫妇互看一眼,他们不像文珠的粗心,也早已发现蕙心的恍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来,我的给你吧。”家瑞非常的善体人意,他也是主人啊。“我们交换。”
“不必,不必。”蕙心涨红了脸,她绝对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同情、怜悯。“我喜欢焦的,真的。”
斯年犹豫一下,没说话,缓缓地把自己的烤叉递了过去,不理蕙心同不同意,就换下了蕙心的,他做得那么自然,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尤其是蕙心,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
“谢谢你。”她红着脸低声说。
斯年只是微微一笑,开始吃蕙心烧烤的那份。
好半天,蕙心才从激动中平复自己,拿着斯年的那份烤肉发呆,她实在是舍不得吃,她仿佛能觉察出斯年那份深藏的情意,但——但——现在为时已晚,后悔也没有用。
“哎——”费烈打破沉默。“星期六我想请全体到我们家去玩,然后吃晚饭,大家都要去。”
“我——”斯年第一个有意见。
“星期六我没空。”蕙心立刻说。
“不许不去,这么多年,我们第一次请客,还是原班人马,不能不给我面子。”费烈诚恳地。
蕙心思索一会儿,不再出声。
“我真的不行,星期六晚上轮到我主持弥撒,我怎能不留在教堂呢?”斯年说。
“那改成星期五,”费烈想也不想地,“我们自然不会令你为难。”
“好,我一定到。”他终于点头。
蕙心慢慢吃着食物,刚吃完一块,斯年又递过来第二块烤好的,他十分照顾蕙心,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复了六年前的情景,那感觉——好得不能再好,蕙心全身都紧张了起来。
是不是——还有一丝希望?
就在这源陇的喜悦中,时间过得好快,想抓也抓不住,食物都吃完了,烤炉也关上了,于是大家坐在海边,喝着冷饮,享受着海风。
大家都没说什么话,费烈夫妇靠在一边,家瑞与文珠也坐得很近,只有斯年和蕙心各自孤单地坐着,蕙心越坐越不自在,她竟有想哭的感觉,但——她强忍住了,她不能哭,她已二十八岁。
夜渐渐深了,海滩上也更凉了。
“我们——该回去了,”斯年最先提出,“太晚回去,不太方便。”
“好,我们送你。”费烈说。
“我送斯年好了。”蕙心突然说,所有人都大感意外,蕙心——不是这种个性的人。“我住跑马地,反正要到隧道口,你们住中区山顶的就不必统路了。”
“好,由你送斯年最好。”文珠笑。
蕙心也不解释什么,大家一起往外走,各自上了停在前院的车,陆续驶出马路。
“你的车——很好。”斯年找出话题。
“远不如你以前那辆四五①跑车。”她由衷地。
“你还记得那辆车?”他意外地。
“我记得以前所有的事。”她说:“那是不容易忘记的,是不是?”
“是,甚至做了神父的我。”他说。
“我相信这对我们俩是种惩罚,惩罚我们的刚愎自用。”她苦笑。
“不要这么说,”他摇头,“我做神父并不是惩罚,而是我心甘情愿的奉献。”
“我知道,或者——我说错了!”她立刻改口。
“我想——如果你愿意,星期五可以带李柏奕或那位助教去费烈家。”他说。
蕙心惊讶地望住他,他什么都知道?
“不,费烈只请老朋友,原班人马,他们不是!”她说:“而且——我从没邀请他们,我们认识的日子还太短。”
“时间不是问题,是吧!”他说。
“对我来说,是问题,”她摇头,一语双关的,“交‘老朋友’的时间已过,如今我没有从头开始的兴趣。”
斯年没出声,显然是听懂了。好一阵子,才说:“我抱歉!”
他似乎有点黯然。
“我有资格怨谁吗?”她苦笑。
然后,一阵子沉默,车驶过海底隧道。她送他到玫瑰堂的门前。
“星期五见,斯年。”她凝视他。
他考虑一下,慢慢地说:“我想你该叫我傅神父。”
蕙心一愣,神色变了。“是,该叫傅神父的。”她立刻改口。她是没有办法改变既定的事实。“我抱歉。”
斯年下车,也回头凝视她半晌。
“星期五见,蕙心。”他的声音竟然嘶哑了,他——的内心也在做剧烈挣扎吧?
她一咬牙,汽车疾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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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蕙心过了非常忙碌的两天。
公事忙,公事上的应酬也忙,加上来来往往要见她的人又特别多,还要打点受训前的事,似有干头万绪缠着她,她觉得心灵负荷过重,巳到了承受不了的地步,她怕自己要疯了。
当然,主要的原因是在心里。斯年近在降尺,但在感觉上,却遥远得犹如永远到不了的天边。
费烈请客的日子到了,早上他已打电话来提醒过。蕙心有自知之明,所以先说好了可能到得晚些,因为太忙。
费烈托她去接斯年,她无法推辞,想去又伯去,最后还是答应了,约好了六点半在玫瑰堂外。
然后,她接见一些客户,又开了一次广告会议,还做了一堆案头工作,直到抬手一看,自己不禁吓一大跳,怎么已七点了?
七点?那么六点半等在玫瑰堂门外的斯年呢?
她又急、又气、又懊恼,匆匆拿起皮包,连埋怨秘前走。”
“我知道,谢谢你,家瑞。”她由衷地。“我会替自己安排好一切的,我不会为难自己。”
“那就好了。”家瑞笑起来。
甲板上另一头的文珠找不到家瑞,正扬声怪叫着。
“家瑞,你在哪里?”她叫:“来帮忙调酒啦9”
“你要不要一起过去?”他问。
“我再站一会儿,你先过去。”蕙心摇头拒绝。
家瑞走了,只剩下慧心倚着栏杆,极目远望,薄薄的丝衬衫迎风吹动,显出她苗条纤柔的身材,站了一会儿,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是家瑞去而复返?
转头望望,竟然是斯年。
“啊!”她淡淡地招呼,又把眼光放得好远。
“怎么不进去喝点饮料?”斯年站在她背后。
“不想喝!”她动也不动。
“是不是有点不开心?”他再问。
“我很好,非常好。”她立刻紧张地说:“没有什么摹值得我不开心的/
他沉默一阵。
“来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斯年说。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改变。”她说:“我相信你是看错了。”
“刚才——家瑞对你说了什么?”他问。
“让我及早准备去美国受训的事。”她说。
“决定去了?”他问。
“本来就决定去,去念书、受训,有什么不好呢?”她的脸色显得很冷。
“是,念书很好,我重回哈佛时也有这种感觉,”斯年说,“不过——学校依旧,人事全非。”
“我以前没去过哈佛,不可能有那种感觉。”她说。
斯年沉默了,他的确发现她的改变,是因为刚才他说的话?
“对不起,我先进去。”她垂着头侧身走过去。
斯年没有跟过来,当然,他不该再跟来的。
“蕙心进来了,”文珠叫,“你和斯年好像在轮流转,他出去你进来,你进来他就出去,你们在玩什么游戏?”
“我刚才在吹风,”慧心淡淡地,“现在口渴。”
“斯年,你现在吹风,什么时候口渴?”文珠提高了声音,又笑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