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说不上来。”他持杯的手在摇晃。“或是剧集拍得太多,或是脑子有点麻木。”
“没说真话。”她斜睨他一眼,风情十足。
“我——我——”他看得呆了。
或许就是这种成熟的风情令他迷惑。在他三十年的生命里,何曾遇过这样的女
人?他的世界是单纯的,纯颜色的。现在突然进入一个幻彩世界,怎不迷惑?
“我不逼你,”她温柔的眨眨眼;“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是不是?”
“是是,”他笨拙的。“如果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会告诉你。”
“说说林可若。”
“她,她是个很单纯的人,读书、工作,没什么可说的。”
“她很爱你?你很爱她?”
“我——”他呆怔一下。“是吧。”
“‘是吧’?这么不肯定?”她笑起来。“现代年轻人的感情这么儿嬉?”
“不——我很爱地,”他涨红了脸。“我想她肯跟我一起,当然也爱我。”
“相爱的一对,可以容忍长久不见面?”
“这——”他说不出话。心中砰砰乱跳。
“以前,我很爱我丈夫,我们无论多忙,晚餐必在一起,他公事旅行我也跟着,就怕生命太短,相处的时间不够。可能感情太好,上天妒忌我们,他被先召回天国,要我们忍耐长期相思寂寞。”她如怨如诉,眼光蒙胧。
“很令人羡慕的感情,现代已完全找不到。”他由衷的感动。
“现代人太忙、太现实,时间精力用来想怎样赚镂,怎样成名,爱情已经是落伍的名词,只不过是生活的附属品。”
“不不,也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想,”他仿佛在为自己分辩。“有许多人仍注重精神生活,并不那么注重名利。”
“有吗?”她仰头喝光杯中酒。“不是绝种了吗?哪里找?”
酒精使她眼睛发光,更加柔媚。酒精也令她神经松驰,她的视线尽在他脸上。
“哎——我知道有很多这样的人,”他有点窘迫,又有点兴奋。“一定有。”
“你是吗?”她放肆的问。
“我想——我应该是。”他结巴的。
她召来侍者又要了酒。
他默默地拿起酒杯,整整的喝了一杯。
他们喝了不少酒,讲了很多话,事后都记不得那是什么,总之很轻松,很开心,很兴奋,很愉快。
午夜三时她送他回家,临分手时,她主动在他脸颊上印上一吻,扬声笑着离开。
立奥昏昏沉沉的上楼,倒在床上就睡,根本不知道脸上的唇膏印。
是早起的可若发现的。
立奥身上未散的酒气,加上那鲜红的唇膏印,她呆怔一下。她绝对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但她意外,这不是记忆中的立奥。
并没有吵醒他,不必大惊小怪,可能是哪个女艺员跟他开玩笑,她还是工作第一。可是,整天在工作中都莫名其妙的心绪不宁,脾气也变得暴躁。
“地门日?”爱咪开玩笑。
可若瞪她一眼,什么都不说。
爱咪知趣地走开。今天天气不好。
下班时,可若打电话回家,立奥不在。
他一定回电视城了。
她不想独自一人回家,想到爱咪,爱咪已离开。
第一次,她想到找令刚,并立刻打了电话。
“怎么会是你?”并不开朗的声音。“我以为你不会再找我。”
“你在说什么。有空吗?”
“还有一组戏,可能要几个钟头,”他闷闷的。“你等一下。”
去了大约五分钟,可若以为他再不回来听电话了,他的声音才响起。
“你在哪里,我现在来接你。”他说。
“你不是还有一组戏?我在公司。”
“半小时到。”他收线。
不明白他在搞什么鬼,不能又能。她匆匆收拾桌子,他的电话又到。
“已过海底隧道,五分到七分钟可以到你公司楼下。”他愉快的。刚才的闷气一扫而空。可若快步下楼,令刚和他的吉普车已停在那儿。
“比预定的半小时早。”她笑。
“见你哦。”他半开玩笑。“找我什么事?”
“很闷,找你聊聊,如果误了你的工作,是我的错。”她说。
“每天都要工作,你却只找过我这么一次。”他极轻松。“我决定放自己假。”
“你这一枚假,多少人受你影响?”
“影响?你没听见他们叫万岁。”
“夸张。”
“为什么?嗯?”他望着她。
“没头没尾,什么为什么?”
“突然找我,声音又与平日不同,为什么?”他目不转睛。
“女人的小心眼儿。”她笑。
“什么意思?完全不懂。”
“见到你很开心,一切OK,没事了。”她摊开双手。“你的笑容带来阳光。”
“你也讲这么文艺的对白?”
“焉什么不?为广告好,再肉麻再文艺的也说。”她皱皱鼻子,很孩子气的一个动汗。“为工作我不顾一切。”
“雨过天青了?”他温柔的问,
呆怔一下,她由心底笑出来。“我第一次发觉,你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原来我就是,但被方令刚三个字破坏了我原来的形象,人人以为我是方令刚。”
“方令刚是什么?”
“一个大陕、一个讲义气的烂仔、一个打不死的英雄、一个儿女情长的情圣,是银幕上每个形象的总合。”
“原来的你呢?”
“心地善良、心肠柔软、情绪不稳定、很多心事、很多郁结、不开心的一个男人,而且你一定不信,我爱看文艺爱情小说。”
她望着他半晌,大笑起来。
“是你吗?怎么我完全陌生?”
“不要笑,那真是我。”他强调。
“自己说的不算数,要别人的意见,要别人慢慢了解。”
“你是天皇巨星,我没有时间去了解你?”她摇头,“偶像只可远观。”
“我不是要你了解方令刚,是我本人。”
“你本人是谁?”
“叫方令刚却不是大家心目中方令刚的那个偶像。”他说。
“太复杂了。”她推开这题目。“我请你去喝杯酒。”
“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地方,没有圈中人去。”他像孩子般兴奋。“如何。”
“还等什么?”
酒廊里人不多,才踏进一步,可若敏感的看见了立奥和唐碧江,下意识地就退缩,一下子闪出门外。
令刚跟着出来,什么都不问。
“换一个地方?”他说。
“我们——其实也不必避开他们。”她说。
他眼光闪动的凝视她一阵,很了解的说:
“到清水湾我那个秘密家。”
她点点头,随他上车。
不知道为什么,再见唐碧江和立奥一起她心中不舒服,很自然的想起那鲜红唇膏印。
一路上她都没出声,直到吉普车停下来。
“我是不是太小心眼?”她笑着问。
“你很理智,也大量。”
“他们——可能在谈公事。”
“当然,唐碧江是上司。”他很君子。
“你知道唐碧江是怎样的人吗?”进客厅时,她忍不住问。
“不熟,点头之交。”他摇摇头。“不过听说她有很好的家庭背景,是皇亲国戚。”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其他的我不知道。”他到冰箱拿了两罐啤酒,交给她一罐。“这事烦扰你?”
她考虑一下,把唇膏印的事说了。
“这事可有很多种说法,看你选哪一种。”
“我选事实。”
“那就不要猜,当面问他。”
“那怎么行?对他——我讲不出质问的话。”
“没有人能帮你,可若,”他把手放在她肩上。“一就静观其变,再不就当面问清楚,也许什么事都没有。”
她思索了半晌、奇怪的是,她只觉得心里不舒服,没有伤心哀痛的感觉,只有遗憾。
“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我神经过敏。”
“男人和女人去酒廊喝杯酒,有时只不过很普通的事。刚才我们也预备去。”
“是。”她开朗起来,“当然是。女人——小心眼儿,我要根除。”
他很满意的望着她笑。很少见到这么洒脱这么坦朗的女人。
“谢谢你。”他由衷的说。
“谢我什么?”
“在不开心时想到找我,”
“除了爱咪只能找你——”她有些呆怔。她竟然想不起有其他朋友,是不是为了工作,她遗漏了其他更多东西?
“在想什么?”
“我竟没有其他朋友。”她震惊的说出来。“怎么可能?”
“真朋友难寻,原本就是这样,人的本质原来就是孤寂。”
“你在讲电影对白。”她笑。已忘了刚才的震惊。对她,或者没有永驻的不快。
“我在讲心中真话。”他摇摇头。“你还有个爱咪,我——只能找你。”
找她?更是意外。名扬四海的超级偶像,影迷歌迷无数,竟然除她之外找不到另一个朋友,这是太可笑,太荒谬?
“我不合群,脾气不好,圈子里没有朋友。圈子外更没有,是没有机会找。”
“至少你该有以前的同学。”
他眉心微蹙,然后说:
“没有。一个也没有。”
他真是个那么难相处的人吗?她并不觉得。
“你太挑剔。”
“交朋友是缘,眼缘、个性,什么都重要。我不挑剔,只随缘。”
“就是眼角太高,太骄傲。”
“认识你之后,我开心很多,至少有人肯陪我,肯真心对我,当我是个人,不是偶像方令刚。你——很好很好。”
“曾经极讨厌你。”
“那是开始,互相不认识不了解。”他笑起来,太好看的笑容,光辉璨烂。“我以前想过会永远一辈子没朋友。”
“我是太忙,没时间去了解更多人,其实我喜欢朋友。”
“你还是忙下去,别分时间去了解更多人,”他说:“我不想失去惟一的一个。”
“真孩子气。”她像兄弟姐妹般打他一下。说真话,在她心中他还不是爱咪那种无话不谈的真朋友,只不过他是惟一想到的人,如此而已。她不讲出来。
“想不想出去看场电影?”他忽然问。“找一部新片试片。”
“来得及吗?”她很感兴趣。
“当然,他们等我。”他拉起她。“心情好起来,可以上路。”
“但是我肚饿。”
“去买馄饨面吃。”他不由分说的开车。
是在弥敦道一幢大厦上的试片室,里面只有工作人员,他们一到就开始,根本没有其他人,小小试片室只坐他们。
是套黑社会打斗片,血腥又暴力,好多次可若要暂闭眼睛,无法看下去。令刚演黑社会中正义人士,受很多折磨依然义无反顾,最后虽然打败邪恶,却被暗枪所杀。死得非常浪漫美丽,有一种震撼性的宣泄,也令人有无穷无尽的遗憾。
可若很少看这种激情暴力片,影像的感观刺激令她内心久久不能平复。方令刚的人和银幕上的影像混淆了,她莫名其妙的感动和不安。
“其实你可以不必死。”她说:“为什么那么遗憾的结局呢?令人心里不舒服。”
“观众喜欢。”他耸耸肩,“尤其女观众,说看到我在银幕上浪漫的死去,可以有类似性高潮的快感。”
“这话我听过,谁讲过的?”她叫。
“亚伦狄龙。”他笑。
“你是东方的他?”
“我只是方令刚。”他傲然。“他是西方的我。”
“我怕今夜会发噩梦,暴力血腥得过份。”
“没有办法,一切投观众所好,创作意念都排第。”。”他说:“知道吗?我现在拍的是喜剧,夸张胡闹无厘头喜剧。”
“你能吗?”
“导演认为我能,观众要看我耍小丑,我就能。”他说得无奈。
“你甚至没有多一点笑容。”
“我没有笑容无所谓,观众笑就行了。”
“做演员不是这么惨吧?”
“我是。我的愿望是尽早退休。”
试片看完他们去宵夜,轻松自在。可若已忘了黄昏的不快,谈笑风生,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竟然全无隔膜。
他送她回家,她说:“夜游结束,大家回家休息。”
“我送你回家,我还有事。”他说。
她意外地望着他,他眼中分明已有疲倦。
“什么事明天再办,你累了。”她关心。
“下午的那组戏改成夜班,他们在等我。”他终于说。
“是我的错,我完全不知道。”她惊叫。“我耽误你那么多时间,该死。”
疲倦变成一抹温馨,一抹暖意。“我愿意陪你,我们是朋友。”他拍拍她,吉普车飞驶而去。
盛着那种温馨和暖意上楼,看见立奥安静地坐在灯下看书,“我在等你。”
“啊——对不起。”她有着莫名的不安,也不知道谁对不起谁。“我不知道。”
“我应该提早告诉你,”他微笑。“我也刚回来半小时。”
他们互相都不问去了哪里,仿佛是默契,都在避免这问题。“想不想吃东西?我弄。”她说。
“不,你过来,我们好久没时间这么坐着聊聊,大家都忙碍莫名其炒。”
她很柔顺的坐过去。感情上她温柔。两人互相凝视良久,竟然都想不出该说什么。以前心灵的交通有了阻隔。
“你是不是怪我太投入工作,忽略了你?”
“怎么会?”他摇头。“我也忙。”
“觉不觉得我们陌生了些?”她天真的。
“我想——或者不是这问题。”他吸一口气。“我们的生活圈子太小,朋友太少,就是我和你,是不是太单调沉寂些?”
“是吗?”她震惊。黄昏时她也想过这问题,还跟方令刚谈过。
“下午开完会,跟唐碧江去喝杯酒,她也有这种感叹,好朋友难求。”他很自然的说。
“唐碧江背景那么好,又是皇亲国戚,怎么也会没有朋友?”
“她很骄傲,眼角很高,很挑剔。”他说:“她不随便交朋友。”
“她很看得起你。”
“是。她当我如弟。”他说得颇坦然。“她是个很有教养,很高尚的女人。”
“能有她这样的朋友或姐姐也很不错。”她由衷的。“他们说她很照顾你。”
“我工作是靠实力,不需要人照顾。”
“别小心眼儿。”她笑起来。
“你工作累吗?想不想休息?”他望着她。
“你有什么好提议?”
“旅行,”他长长吸一口气,“我想拿个假期去旅行,随便去哪里。”
“我恐怕不行,工作堆积如山。”她立刻反应。“这是小公司的难处,我们不能拒绝生意,接了又来不及做,真痛苦。”
“那就算了。”他有点失望。
“你可以自己去或找同事去,不必等我,工作太疲累是要放松,否则神经就会断。”
“我——考虑。”他仿佛有困扰。“可若,有时你单独在家,会不会觉寂寞?”
“有时也会,不过太累,很快睡着就忘了。有时我找爱咪陪去喝杯酒,有时——”她好像想起什么,说不下去。
“有时什么?”他问。
“没有。我没试过一个人去喝酒,”她笑。“不知是什么滋味。”
“单身女人喝酒不好,人家以为你有目的。”
“可能是。我见一些单身喝酒的女人,都带着点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