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一定胀得通红,一定又窘又气,我的眼圈儿一定红了,我原本全无经验的,谁知道第一次出来就遇到这么可恶的学生。
可是——我不服气,这个不知是有病或残废的冷傲男孩子想打倒我,我偏不让他成功,我是好强的,内心里我吃软不吃硬。
“很好,”我硬生生的打住想哭的冲动,我不能被这可恶的男孩打倒,“我就出些题目考考你吧!”
我迅速的在纸上写着,我写的是—些大三程度的数理问题,我是故意要难倒他。
我只写了四题,我相信就算是大三的学生来做,也得用一小时的时间。
我把题目放在他面前,就自顾自的翻起书来。
他也不出声,很快的开始在纸上写了,他可是装摸作样的?他只有大二的程度,还是自修的,他能做这四道题目?
我从眼角处偷看他,他的神情是一本正经的,而且做得很快——是在乱写吗?无论如何,他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好歹我也要和他斗一斗。
低着头写字的他看来平和些,没有那么冷傲,垂着眼睑,也看来可亲些。
他有很好的轮廓,很像他的母亲陈夫人,我想,如果他能站起来,能够笑一笑,一定是个很漂亮,很有吸引力的男孩。
他为什么会坐轮椅的?有一段故事?有一段往事?有一段经历?
他忽然抬起头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在那一霎那间我知道脸红了,我怎能这么忘形的瞪着他看呢?
他眼中闪过一抹奇怪的光芒,揶揄的笑笑。
“你以为难倒了我?”轻轻哼一声,把试题推回我面前,“这是很普通的题目!”
我意外的拿起题目一看,像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他到底是怎样的男孩?四个题目完整无缺的答案写在下面,连每一个公式,每一个演算都不漏。
我放下纸张,我——没有第二句话可说。
“我想——我教不了你,”我深深吸一口气,心中有受愚弄的感觉,“你的程度不只大二,可能比我还好,我——很抱歉!”
拿起我的课本预备走,刚站起来,他叫住我。
“坐下来,韦欣!”他说,冷傲的声音很威严的,令人难以抗拒!
“我有话说。”
“还有什么可说?”我气愤的,“我来应征是不自量力!”
“我并没有这种感觉!”他望住我,虽冷漠,倒也非常坦诚,“你可以留下来教我。”
“陈士恒,我家并不等着这一笔钱来开饭,我只想在工余时替自己赚一笔留学的路费,如此而巳,我不需要接受你的同情相施舍!”我的眼睛红了。
“同情和施舍?”他摇摇头,“太骄傲,自尊心太强,韦欣,你最好坐下来听完我的话,然后才决定走不走,教与不教,我绝不勉强你。”
我怔怔的盯着他一阵,也罢,看这可恶的家伙说些什么,我坐了下去。
“你出的这四个题目是我昨天才做过的,”他脸上没有笑容,但绝对真诚,“我记得很熟,刚才是照背出来的。”
我恍然,原来是照背出来的,难怪这么快,才半小时就做完了。
“对于一些公式,理论我全靠死记,并不绝对了解,我请你来,只希望你能帮助我了解。”他说。
我默默的听着,是这样的吗?
“应征的人比你程度好的也有,但你刚毕业,又是大学里的助教,你对大三、大四的功课一定记忆尤新,我认为这对我比较重要。”他说得很有条理。
我相信他所说的话,他的确是个有条理、有见地之人。
我——肯留下吗?
“事实上我的程度,是到这儿,你看着办吧?”他再说。
我望着自己的手指,考虑了好半天。
“那么——我们不妨从大一开始。”我的声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柔软,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你只凭死记,不是了解,这对你的帮助不大。”
“好,”他竟也不反对。
我们算什么?不打不相识?
“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我看看表,“我回去准备大一的教材,星期六我们开始。”
“好,”他再点头。
阖上书本,收拾我带来的教材。
“你——对我的情况不好奇?”他突然问。
我愕然的望着他,什么意思?我只是他的家庭教师,我明白自己的立场,我不想多事!
“好奇心人人皆有,不过我不是多事的人,我不喜欢打听人家的隐私、苦衷!”我说。
“很难得,”他可是讽刺?他一定认为女孩子都是很八卦,很多事的!
“而且就算我好奇,你会说吗?”我笑了。
“为什么不?”他望着我。
他实在是个很漂亮的男孩,那头发尤其有艺术家的味道,微鬈而贴服。
“我——哎?我猜你有病?”我有丝难堪,我一定表现得太小家子气,是不是?
“病?小儿麻痹症。”很奇特的笑容,“十八岁以前我是绝对健康、正常的人,我相每一个年轻人一样的念完中学,我念的是最好的建国中学!”
“哦——”我只有发呆的份。
“然后——我就出了意外,就变成现在这样子,半死不活的坐在轮椅上。”他脸上掠过一抹暗红,他在激动吗?“到如今已经六年了。”
“六年?”我问。那么,他岂不二十四岁?他比我还大四岁,真看不出。
“是的,六年!”他咬着唇,眼中奇异的光芒更盛,“别人已经从造小学到毕了业,进初中而高中毕业,进大学而大学毕业兼服完兵役,我却只能坐在轮椅上,一事无成的像个废物。”
“但是你努力自修,你一直没放弃你的脑子,你的思想,你的程度不比大学生差。”我只能安慰,不是吗?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他脸上、眼睛里的暗红已经消失,神情变得沮丧,“我始终要在轮椅上。”
这个时候,我脑中的一根极细致的神经跳动了,我是在同情他,在怜悯他,是不是?
“坐在轮椅上残而不废,运用自己的脑子、思想、智慧,也许有一天你能比我们这些人更有用,对人类更有贡献。”我说。
“可能吗?我会获得一个诺贝尔奖吗?”他冷冷地说。
“人的成功并不一定要形式上的?”我皱眉,“得到诺贝尔奖并不算绝对成功。”
他怔怔的望着我半晌,忽然神色一整,又恢复了他的冷淡与不耐烦。
“你的时间到了,走吧!”他说。
我好意外,人的情绪真的能在瞬间改变的那么剧烈。
“好。”我拿起书本,“星期六见。”
我没有听见他的回答,直接走出书房。
客厅里坐着一个人,当听见门声他就转回头,并站了起来。
“受得了他吗?韦欣?”是那个长头发,骑电单车的男孩,“士恒是天才,但是天才却有最古怪的脾气。”
我皱皱眉,这个男孩子又没礼貌又莫名其妙。
“对不起,我走了!”我直住外冲,虽然我明知他是士恒的哥哥。
“我是陈士怡,土恒的哥哥,”他拦住我,似笑非笑又十分意外的,“怎么妈妈替士恒请了个这么漂亮、年轻的女教师?”
我摔摔头,大步走出门,我讨厌这个陈士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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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开始和士恒讨论大学一年级程度的数理方面问题,我发觉,在这方面他实在是很有天份,而且可以说聪明得惊人。
有的时候我简直忘了他是我的“学生”,我们为一个论点争执,辩论得面红耳赤,不各相让。
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到底是我在“教”他?或是他在“指点”我?
他不但有天份,而且有极强的求知欲和上进心,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如果他不必坐轮椅,他的成就将是怎样的不可限量。
每想到这件事,我也不期然的自责、自问,是不是我对他是残废而“另眼相看”?我不当他是普通人?我心中在替他惋惜?
我不该有这种态度,我知道!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每星期至少有三次见面的机会,并不限于一小时,有时两小时、三小时,有时候他会打电话给我,让我额外的去一次和他讨论一个他急欲知道答案的问题。
第一个月的薪水竟有七千多元,我简直是不能置信,比我在学校当助教的薪水多得太多了。
不过——一个月下来,我和士恒的交往也只限于功课上,学术性的讨论,除了第一次他提及他坐轮椅的事之外,他完全不谈私事。
我和他不是朋友,因为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友谊,自然,我这么一个平凡的女孩子,也绝不会妄想去和一个富家子弟攀交情。
我的目的只为明年出国存一笔钱,以减轻父母的负担,我们是中等家庭,父母并不太富裕!
今天讨论得过了时,走出书房已经六点半,窗外已是昏暗一遍。
陈夫人留我晚餐,但我婉拒了,现在赶回家也不太迟,我不习惯在人家家里吃饭的,我宁愿回家。
陈夫人也不坚持,于是我迳自走出花园——我忘了说,当我和陈家的人熟悉后,女工已不送我出大门了。
在花园的门边,我又看见陈士怡。
他总是在很特别的时间和地方出现,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只不过穿得正经些,没有那股难以忍受的过分新潮味道。
“嗨!好久下见!”士怡望着我。
和他的弟弟士恒一样,他也有漂亮的外表,只是气质不同,他比较“邪”点。
“再见!”我不想多说话。
我来陈家是做家庭教师,又不是和他见面的。
“哎——别急,”他一手挡住大门,很有一丝无赖气味,“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走?我又不是怪兽,不会吃人的。”
“对不起,请让开,我要回家。”我涨红了脸。二十二年来,我没遇见过这样的男孩子。
“谁不让你回家呢?我只不过想跟你说两句话。”他放开拦在门上的手,“你能跟士恒关在书房谈两小时,为什么不能和我说几句话?”
“我——是你母亲花钱请来当家庭教师的。不是来讲几句话的。”我忍不住说。
“好吧,韦欣,我该怎样来让你相信我的诚意?”他目不转睛的望住我。
我对他——也不该有成见的,是不是?他又没有得罪过我,只不过是我不喜欢他的新潮打扮而已!
我知道有时候我是很稚气的。
“根本没有这必要,”我笑起来,“什么诚不诚意?我只是一个家庭教师!”
“我们一起去晚餐,好不好?”他问得唐突。
“什么——?”我意外兼愕然。
“晚餐!”他微微一笑,笑得非常性格、漂亮,他这样的男孩子扣我歪缠什么呢?他又有钱有漂亮,数以百计的女孩子想接近他,他——真没道理,“只是普通的晚餐,然后我立刻送你回家!”
“如果你能说出请我晚餐的理由,我可以考虑,”我说,士怡实在并不讨人厌。
“我喜欢和你做朋友!”他坦率的。
“这——”我的睑一定红了,好在天色已黯,他看不清楚,“你很喜欢开玩笑。”
“如果你认为我在开玩笑,你给我一个证明的机会!”他说得很真诚。
我犹豫着,我心动了。
年轻的女孩子应该有接触男性的机会,我并没有亲密的男朋友,莫至刚不是——我为什么不试试?/
“你看,我穿得整整齐齐就是为了请你晚餐!”他指着身上的衣服。
“只是晚餐,不能迟,”我吸一口气,心中也觉轻松,“而且我要先打电话回家!”
“一言为定,”他高兴的大叫起来,“进去打电话吧。”
我摇摇头,不,下意识里,我不希望屋子里面的人知道我们去晚餐的事。
“去餐厅再打!”我迈出大门。
长街上已亮起路灯,入夜的此地更是冷寂,偶尔一辆汽车驰来也很快的没入了有车房的深宅大院,长街上有一份在台北市难以找到幽静。
这幽静是白天难以领略的。
“我们必须转出这条街才能叫到车!”士怡说。
“这是条特殊的街,我很喜欢,”我说,“我叫它长街,漫步在这儿——很能令人发思古之幽情!”
“哇!你在做诗,”士怡笑了,“学化工的人怎么讲起话来也这么文绉绉的?”
“你学什么的?”我看他一眼。
“你一定想不到,法律!”他说,很淡漠。
“哦?”我的确是想不到,这样新潮如飞仔的人学法律?怎样的人才敢请他这样的律师?
“我是正式律师。”他笑得有丝自嘲,“从没上过一天班,没接过一件案子!”
“你有事务所吗?”我好奇极了。
“用不着吧?”他笑,“我在一位长辈律师事务所里挂个名,每天就游手好闲了。”
我耸耸肩,这也很——理所当然。
“你的家世,你的环境有资格这么游手好闲!”我说,没有讽刺的意思,真话。
“是吧!”他说,“别人都这么说呢!”
转出大街,我们叫到了计程车,送我们到一家专卖西餐的餐厅。
“本来想去信陵,怕你不喜欢,”他说。他也能有替别设想,体贴的一面呢,“你知道那儿三教九流的人多!”
“我无所谓,”我说,“任何环境我都不在意,清者自清,是下是?”
“口气倒像士恒!”他笑。
“士恒——到底怎么会弄成这样的?”我忍不住问。
他脸色有些奇异的改变。
“一次——意外。”他说,“还是不谈他的事,他的脾气很怪,不喜欢别人说他!”
“但是他告诉我是高中毕业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我说。
“是吗?”士怡很惊讶,“他自己告诉你的?”
“是!第一次见面时说的。”我笑,“我们大吵一场架,我被他气得想转身就走,后来——他留住我,又跟我说了些他的事!”
士怡皱着眉,他在想什么事呢?这么入神。
“你是士恒自己选的。”他说,是在过了好久之后。
“什么?”我不明白。
“我看——他对你印象特别好,”他又说,“他是个不容易亲近的人,他从不和任何人谈自己的事!”
“也许那一次他看见我已气坏了!”我随口说。
“是吧!”他耸耸肩,笑容又回到脸上,“总之,我不了解他,虽他是我弟弟。”
餐厅到了,侍者替我们找定台子之后,我就去打电话,这么晚不回去,母亲要担心的!
接电话的是小妹,她在电话里叫:“姐姐,怎么还不回来?莫至刚来了!”
她从来不叫至刚哥哥,她这小丫头。
“我有事!不回来吃饭——叫他来听电话!”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