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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在深时  第26页    作者:严沁

  亦凡在黑房中又默默度过了一个月,整日与他为伴的是显影药,定影药,是药水的温度,是加多一点蓝,是减少一点黄,是自动射映机的操作,在他的同事眼中他似乎已变成机器的一部份,他却依然沉默不语。

  他的头发更长,未经清理的胡须也更浓,更吓人,他全不在意,任人在一旁窃窃私议,他依然我行我素,除了工作,他甚至已无自我。

  炎热的下午,台北盆地附近气温已高达三十七度,没有一个人不热得喘息,无可奈何的对着骄阳干瞪眼。黑房里的温度还是保持着适度,亦凡已把冷气开到最大,他不能让气温影响了照片的质素。

  有人在黑房外敲门,他冷着脸,不情不愿把门打开,是个不轮值的同事。

  “什么事?”亦凡的声音又冷又硬,还有一丝不耐。

  “信!”那同事见惯了他的冷漠,不在乎的把信扔在他手上。“你的!”

  有几秒钟的意外,亦凡走出黑房,迅速的打开信封,第一次他有了比冷漠强烈一些的表情。

  “谁来的?女朋友?父母”那同事半开玩笑,这个满脸胡须的家伙居然有情绪波动呢!

  亦凡没理会他,一口气把信看完,他的神态整个变了,他眼中光芒闪动,他拿信的手因激动而颤抖,他的每一根胡须都像站了起来。

  “告诉老板,我不做了!”他说。一转身奔回属于他的小斗室。

  五分钟后,亦凡背着帆布包,手里拎着个小旅行袋,像一阵旋风般的卷出来。

  “再见,”他第一次对人说了这么多的话。“黑房交给你了!”

  “喂,斯亦凡,你到哪里去?”那同事莫名其妙的叫。“就算不做也该领上半个月的薪水啊!”

  “由它去吧!”亦凡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他去哪里?为什么这样激动?这么急迫?与刚才那封信有关吗?谁给他的信?他竟连几千元的薪水也不要了?

  黑房里机器操作完的铃声响起来,那男同事如梦初醒的奔进去,接着,一连串的忙碌,总算把亦凡未完成的照片冲洗出来。他摇摇头,从没碰到过比亦凡更古怪,更不可理喻的人了,说走就走,连个地址也不留下——大门的门铃在响,可是去而复返的亦凡?

  门开处,站着仪表不凡的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后面是一位清秀,高贵的中年妇人。

  “请问找谁?”亦凡的男同事呆怔一下,怎么今天全遇到怪事呢?他们这儿几时出现过这么体面、漂亮的人呢?

  “斯亦凡在吧?”潇洒、英俊的男人问。

  “斯亦凡?”男同事本能的摇摇头。“不,不在,他刚走,你们来迟了!”

  “刚走?他几时回来?”那比电影明星还漂亮、新潮的女孩子问。“为什么说来迟了?”

  “他不会回来了,”男同事摊开双手。“他带走了所有行李,他说不做了!”

  “什么话?”女孩子看背后的中年妇人一眼。“他不可能知道我们要来啊!”

  “我不清楚,他接到一封信,立刻就走了,”男同事说:“请问你们是谁?为什么找他?”

  “我们是他的朋友,我姓雷,”英俊的男人是少杰。“这位是他母亲,想接他回家的!”

  “啊——”男同事不能置信的睁一睁眼睛。古怪的斯亦凡会有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母亲?“他走得匆忙,连半个月的薪水都说不要了!”

  “他说过要去哪里吗?还有,是封什么信?”漂亮的女孩自然是佳儿了。

  “他很少说话,他是个怪人,”男同事摇摇头,似乎帮不了佳儿的忙,十分抱歉似的。“我没有注意是封什么信,他看之后像——很激动!”

  “很激动?”佳儿皱起眉心。“可是海外寄来的信?”

  “不,不是!”男同事只会摇头。“我可以肯定不是,我认得出来是台湾新出的一种邮票,还有——那封信是用英文打字机打的!”

  “哦!”少杰和佳儿对望一眼,转向亦凡母亲。“伯母,据我推测,亦凡可能找到另外一份工作!”

  “但是——哪里的工作?”亦凡母亲的眼睛红了。“我们还可以找到他吗?这孩子,什么——也不肯跟我们商量一下,闷在心里只会自苦!”

  “别担心,伯母,我们再托人去查,去找!”佳儿安慰着,她心里也明白,再找到亦凡是很渺茫的事了,他可是故意避开他们的?

  “这位先生,请你再仔细想想,”少杰不死心。“你真是不记得是谁寄来的信?或是由哪儿寄出的?”

  男同事苦思一阵,还是歉然的摇头。“我真的没注意,”他说:“不过可以肯定是一家公司或机关寄给他的,信封上印有几行英文字!”

  少杰摇摇头,他们抱着满怀希望来接亦凡回去,他母亲更亲自到台北,想不到还是扑了一场空。

  “谢谢你,非常谢谢你,”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那男同事。“如果有亦凡的消息,请随时通知我们,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拜托了!”

  “不必客气。”男同事关上门。

  亦凡的母亲好失望的倚在门边,好半天才直起腰来,慢慢随着佳儿他们下楼。

  “你们早些通知我就好了,”她含泪说。她看来只有四十来岁,年轻得就像亦凡的姐姐。“我们只迟了一步,我怕会永远找不到他了!”

  “不会的,伯母,”少杰扶着她“我保证能找到他,让他出去磨练一下也好,男孩子要经过磨练才能成器,放心,他一定会回来!”

  “你不明白,这孩子个性强,受了委屈也只放在心中,永不向人诉苦,宁愿自己受折磨,”亦凡母亲忧伤的。“他一定不愿见我们才躲起来,他心里一定好苦,其实,我完全不怪他被学校开除的事,我只要他回来!”

  “我们一定全力去找他回来!”佳儿也说。

  “但是,去哪儿找呢?”母亲摇头垂泪。“台北已经那么大,那么难找,万一他根本不在台北呢?”

  “有了,我们登个报——”佳儿说。

  “不,不能登报,”母亲立刻否定:“我不想闹得天下皆知,更弄糟了他的名誉!”

  “那么,自然也不能求助警察了?”少杰自语。  两个女人都不语,上了少杰那辆奔驰三二O跑车。

  当跑车扬起的灰尘渐渐平息时,狭窄的横巷中闪出一个高大的人影,他背着帆布包,提着旅行袋,默然的注视那逝去的车影。

  亦凡,他并没有离开,当他下楼时已看见少杰的跑车,那是他所熟悉的,他立刻躲进了横巷。他看见少杰,看见佳儿,也看见久别的母亲。他的心头激动得厉害,母亲为他消瘦、憔悴了,母亲那忧郁的眼光几乎令他忍不住想奔出去。但他忍住了,他必须忍耐,目前不是见面的时候,目前不是,他还有工作要做,还有事情待解决,他只能忍住,任母亲伤心离去。他是心痛的,然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是的,更重要的事,母亲,能原谅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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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从“海傍大道”的游艇俱乐部码头上岸已是黄昏,大伙儿包括君梅都玩得兴高采烈,在志文父亲那艘装潢一流的游艇上,他们整整玩了一下午,又享受游艇上服务的水手们最周到的招待,但是,雅之依然冷漠,寡欢。

  照原定计划,他们到有马尼拉唐人街之称的“王彬街”国泰酒楼吃晚餐,席位是早已订好了的。

  雅之很想提早回家,不去国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想扫了大家的兴。于是,两部志文家的汽车把他们这一伙从游艇俱乐部送到国泰酒楼,君梅和雅之坐在一起。

  “雅之,你比我想象中更固执!”君梅小声说。望着晒得发红的雅之,她只有摇头。“你对自己太不公平!”  雅之不出声,只是对着君梅摇摇头。

  “你没看见吗?因为庄志文的关系,大伙儿都以你为中心,”君梅低声提醒她。“你该高兴一点!”

  “我笑得很辛苦!”之终于说。

  “好吧,随你,”君梅耸肩。“我们是好朋友,无论如何——希望你快乐!”遥远得几乎不复记忆

  国泰酒楼是王彬最好的中国酒楼,对大多数的人来说,它的广东菜已十分地道,只是价钱贵,除非家中有喜事,一般华侨甚少来此地,雅之也不过在十六岁那年,父亲依照此地习俗曾为她请了一次客,算是女儿成长,正式可以进入社会了。

  四年来,此地的改变不大,连那闪亮的霓虹灯也没有换过形状,远远的就望见了“国泰”酒楼的大招牌。

  汽车停在酒楼门外,大伙还没有下车,坐在街边的群似是乞丐的老人一拥而上。

  “是——什么人?”雅之缩住了脚,吃惊的问。

  “一群叫花子!”志文的朋友说。

  雅之仔细的张望一下,全是六七十岁的年老中国人,叫花子?什么意思?乞讨,要饭的?

  那群衣衫褴褛的老人围着他们不走,伸出双手,也不知口中喃喃的念些什么。志文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披索”,在每一双摊开的枯瘦手掌上放一张五元的,拿到钱的老人退到路边,似乎心安理得的又等待下一个可以伸手的阔客了。

  雅之心中恻然,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水,她为什么从来不知道马尼拉的华侨中还有这么一群呢?是怎样的情形造成他们可怜的景况呢?

  志文的注意力全在雅之身上,一脱出人群立刻看见雅之的异样,他马上迎过来。

  “怎么样了?雅之!”他不解的问。

  “志文,你知道这些老人是怎么回事?”她激动的问:“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儿女?他们没人管吗?”

  “我也不怎么清楚,”志文摇摇头。“近几年来总见他们在此地乞讨,大概是孤苦无依吧!”

  “孤苦无依?”雅之不满的。“志文,你没想过管—管他们?你的能力做得到的,大家都是中国人,看他们流落异乡,年老无助,为什么不替他们安排一下?”

  志文眉心微蹙,想一想,终于说:“你要我管,我明天就要人来问问他们看,”停一停说:“但是我怕管也管不完,他们是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总不能任他们自生自灭吧?”雅之说:“唐人街口的中国乞丐,是我们中国人的羞耻!”

  “雅之,你的心好,又善良,”志文慢慢说:“然而——这是个独善其身的社会,你懂吗?”

  “不懂,”雅之倔强的扬一扬头。“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办得到,我愿把我所有的与他们分享!”

  说完,也不理志文,打开她装着不多钱的小皮包,真诚的,亲切的走到那排坐在路边的老人面前,尽其所有的把钱分给他们每一个。当她听到那些模糊不清的“谢谢”,当她看见被现实磨去人性尊严的木然神色,她的眼泪成串的落下来。总是这样的,她想帮忙,却又无能为力,难道没有旁人和她有着相同的热血?

  “雅之,”君梅过来一把搂住她。“别这么孩子气了,大家都在等你进去呢,你帮不了他们的!”

  雅之深深吸一口气,把泪水也吸干。她真难过,她也明知帮不了什么,她的能力有限。然而有能力的人却往往想不到这些,或根本不理会,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矛盾的!

  “我明白,君梅,我只是忍不住!”她再吸吸鼻子。“谁无父母?这些老年人该有人照顾的,怎能任他们在这儿自生自灭呢?或者我回台北时,我向侨委会提出———”

  “你帮不了忙,雅之,”君梅叹一口气。“事情不是这么单纯,别只看表面,好吗?我也同情他们,可怜他们,然而——有什么用?我不想庸人自扰!”

  “我是庸人,天生的!”雅之咬着唇。“君梅,整个暑假这么长,我们想想看,或者可以有办法——”

  “雅之,”志文走过来,他或是被雅之的真情感动了,神态十分严肃。“我答应你,我要求父亲尽量想办法来安置他们,我保证一定做到!”

  雅之抬起头,仰望志文,这一刻,她觉得志文真是个高不可仰的巨人,她展开了整天来最动人的一次微笑。

  “志文,我替他们谢谢你,”她认真的说:“我会永远记住你高贵的内心。”

  志文的脸微红,好半天,终于说:“若要谢,他们该多谢你,”停一停,又说:“你的确是我见过最好,最美,最善良的女孩!”

  雅之嫣然一笑,挽着君梅走进酒楼。

  在二楼他们坐了最好的一个座位,是最好的一间被分隔开的房间,志文在菲华中的确到处受人尊敬与巴结,四个侍者在一边侍候着,领班还惟恐不周的一次又一次来巡视,所有一切全给雅之一种陌生的、高不可攀的感觉,她越发肯定,她不会把自己投身在这种环境中。

  晚餐后,大伙儿也就在酒楼门外散了,有男孩子送君梅回家,坐在志文家豪华“劳斯莱斯”后座的,只有雅之。

  “整天我只看见你笑了一次,”志文凝望住她。“而且是因为那些乞讨的老人,雅之,你可是在打击我的自信心?”

  “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雅之摇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笑并不表示不高兴!”

  “那么,你高兴吗?”他问。

  “该说——高兴,”她眨一眨眼。“今天的一切全是前所未有的——一流享受!”

  “但是——我看得出,你并不喜欢!”他盯着她不放。

  “我一直说过,我是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她真心诚意的说:“也许平凡、普通的一切更适合我!”

  志文皱着居沉思半晌。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她意外的望住她。“我并没有要求你怎么做!”

  “是我自愿的!”他握住她的手。“雅之,你记住一句话,为你,我愿做任何事!”

  “不要对我这么好,”雅之轻轻抽回被握的手。“谁也不能预知明天发生的事,对吗?”

  “明天我们去火山!”他会错了意。“只有我们俩人,我开我那辆没有冷气的福士甲虫车来!”

  “火山太远,今天又太累,我——”她想拒绝。

  “没有冷气,你会觉得生活得更真实些,”他自顾自的说:“让我们一起去体验生活!”

  和志文一起体验生活?雅之连叹息也打住了,她是没办法摆脱他了吗?

  从那一天“火山”行之后,雅之发觉,志文是在尽可能的改变自己来适合她。他做得非常好,绝对看不出丝毫勉强,他是诚心诚意的做到雅之口中“平凡、普通”的人,甚至有一天他还乘搭马尼拉最起码的交通工具“花吉普车”来见她。她想,这一回她怕再也找不到拒绝他的任何理由了,她为这件事担心着,害怕着,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有人曾试过抹杀了爱情去接受一份善良、高贵、真诚的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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