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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年中的一瞬  第16页    作者:严沁

  “就那一次,淑媛变了。”他深沉叹息。“与她在一起就像舆一个躯壳,没有心,没有血,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再也不是以前那温婉可爱的她。他们私下来往,本来我不知道,是方家大厨的儿子无意中说出来。他每次接她都不敢进屋,毕竟那不是光明正大,那有违道德。”

  他胀红了脸,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事隔七十年,他仍然那么激动,可见当年他受的伤有多深多重。

  “他们相爱。”梵尔说。

  他又妒又恨的看她,然后又转向少宁。

  “不必用不屑的胜利者眼光看我,”他叫。他把少宁当成高绍裘?

  “你不会赢,一定——始终你赢不了。”

  “农老伯……”少宁吃惊的叫。“你说什么?”

  他立刻清醒,慢慢的令自己情绪平静。

  “我用尽了任何可行的办法,甚至哀求母亲去劝她,可是她连见母亲都不肯。最后,我只能找到他的妻子,俞家二小姐。”

  “二姨婆知情?”少宁意外。“她不是一直到方淑媛失踪后才知道的吗?”

  “她早知道。我们还商量过应该怎么办。她想得回丈夫,我想挽回淑媛。我们是那样急切,你知道,我宁愿用全世界的一切来换回淑媛,我是那样爱她。”

  他的眼睛变得悲伤、深情又迷茫,好像方淑暖又在他面前,他在尽力挽回。

  “你看也不看我,”突然问他指着梵尔。

  “当我透明似的,你眼中只有他,你对他温柔深情的笑,你挽着他的手走在公园里散步,你那骄傲的微笑,像在说他是世界间最好的男人,而我是那么微不足道。淑媛,你何其残忍!”

  梵尔下意识的移开一些,显然年老的农敬轩又迷糊起来,把她当成方淑媛。不算狭小的车厢中,她十分不安。

  “我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们,”他又说“他们”,看来又正常起来。“一直有他们的动态。我知道淑嫒去医院检查,她有了孕,是他的。我愤怒的想杀人,想杀了他,可惜我自卑,我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我告诉了准岳父,他大为震怒,把她关在家里再也不许出门。”

  他停下来,怔怔的再说下去。

  “后来呢?”

  “也许是我错。真的是我错,我买通流氓把他毒打一顿,他受了重伤。过了几天,她就失踪,他们一起在上海消失,从此不见踪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后悔,我做错了,一定是。我逼走他们。于是我一直等,等到今天,终于见到你们。”

  “你以为我们是谁?”

  “自然——是他们后代。”

  “但是你说带我们去看她的墓。”

  他呆在那儿,连回答也忘了。

  “她的墓,不是吗?”梵尔小声提醒。

  “啊——是。我们正在路上。”他恍然。

  “后来你再见过她吗?”少宁问。

  “她?你说淑媛?”他沉缓的摇头。“没有,从此再也没见过,直到今天。”

  “但是她的墓——”梵尔不解。

  农敬轩也不答,像在苦苦思考着什么。

  少宁悄悄握着她的手,要她别着急,反正就要看见墓地。

  是个美得令人意外的私家墓园,墓碑并不多,都已古旧,看来上了年份。

  下了车,他带他们穿过青草地,走向最后的那个墓。

  十分雄伟又讲究的墓地,西式,布置得就像一个小花园,没有一根杂草,遍植鲜花。

  墓碑上有张照片,梵尔悚然吃惊,因为她在照片上看到自己。

  方淑暖和她真是那样相似。

  农敬轩不再理会他们,坐在轮椅上默默的望着碑上的照片。

  “你为她立的碑,建的墓?”梵尔问。

  农敬轩视线仍在那碑上,只轻轻点头。

  “但是你说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再问。

  他又点点头,令人更加迷惑。

  “能不能把事实告诉我们?”少宁不耐。

  梵尔用眼光阻止他,放柔了声音说:

  “墓裹并非她的人。”

  农敬轩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幽幽的哭起来。他已是年过九十的老人,却哭得像个孩子,益发令人动容。

  梵尔同情的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突然震动,吃惊的转身。

  “是你。我知道是你,我感觉得到。”他紧紧的捉住梵尔的了,“是你。”

  任梵尔跳开一步,但收不回被捉的手。

  “是我。农老伯,任梵尔。”她急叫。

  他凝视她一阵,眼中光芒渐渐收敛,手也松开垂下。

  “不是你,你始终不肯回来见我,”他老泪纵横。“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恨过你,真的。即使你离开我。”

  “你父亲的官那么大,没理由找不到他们。”少宁皱着眉头。

  “有理由。我不敢找,找到她也不属于我,我宁愿活在回忆和幻想中,那样——比较没有那么痛苦。”

  “这样是否太懦弱?”少宁说。

  “是。她就是这么骂我,可是我——没有人明白,如果她快乐,我——我也罢了。”

  梵尔也皱起眉心,她不能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现代人想爱就去追,去争取,永不退让,可以争得头崩额裂。

  毕竟七十年前,那种古老的感情。

  “我想知道墓裹埋葬着什么?”她迫问。

  “我死去的心。”他说。

  白来一场,是不是?只不过老人一厢情愿的幻想。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梵尔和少宁向推着轮椅的男佣人打个招呼才离开。

  “农敬轩并不知道得比我们多。”少宁说。

  “是,在墓前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梵尔说。“她应该在上海。”

  “该说她的墓,她的灵魂——如果有的话。”少宁苦笑。

  “当然有。”她笑起来。又是那种异于梵尔平时的笑容,连声音也不同。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回家。我很累,”她说:“这么一搞,我非得向公司辞职不可——或者他们已炒我鱿鱼。”

  “我养你。”他拥紧她,咬牙切齿把她吞下肚似的。

  家襄的电话录音又有好多个无声电话,只有些呼吸声。他们没有理会,又是无聊人的杰作,顶多再次通知电话公司切断电线。

  梵尔想上床休息一阵,电话铃再响。她接听,又是那沉闷粗重的呼吸声。

  二点都不好玩,你小觉得吗?”她大声说:“你在浪费自己时间。”

  电话立刻挂断。少宁从外面冲进卧房,电话铃又响起来。

  “让我来,”梵尔抢着接听。“又是你吗?”

  “不管你喜不喜欢,是我。”何令玉极不友善的声音。

  “我知道,无声骚扰电话一直是你。你不觉得无聊?”

  “你们本事小小,竟然见到农敬轩,得到你们想要的资料吗?”何令玉冷冷的。

  “那是我们的事。”

  “九姨婆让我通知你们,阿才失踪了。”

  “才叔——”梵尔瞪大眼睛。

  “不是很有趣吗?”何令玉哈哈大笑。“越来越复杂,是小是?”

  她收线。少宁和梵尔对望一阵,她说:“才叔失踪。”

  他思索一下:“他回上海。”

  “凭什么这样想?”

  “不知道,”少宁变得兴奋。“我感觉到——啊!我也有感觉了,天。”

  “你感觉得到我们该怎样吗?”她问。

  “先去见九姨婆,然后再去上海。”他正色说:“阿才这么多年不回上海,这次走得这么突然,绝对不是偶然。”

  原来九姨婆两天没吃到林德才煮的斋菜,吩咐工人打电话问上海总会,才知道他连假也没请的就失踪了。走得这么匆忙,一定“发生”或“发现”了什么事。

  “我想回上海了。”九姨婆也这么说。

  “我们找到农敬轩了。”少宁说。

  “其他的人我不理。若有他和她的消息,回来——通知我一声。”说完,穿过长廊,飘飘渺渺的消失在尽头。

  有个忽然冒起的念头,九姨婆——仿佛不是个真实的人,像高绍裘,像方淑媛一样,她也虚虚幻幻,比影子更飘渺。

  “从上海回来时,九姨婆会不会像轻烟一般的就消散无踪?”她喃喃自语。

  第二天中午,他们又到了上海。

  仍然住国际饭店,仍然找到那的士司机。

  “才叔来找过你吗?”少宁劈头就问。

  “阿才?他来了吗?我完全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你让他来的?”

  “不——我们想立刻找到他。”梵尔说。

  “交给我办,”的士司机自告奋勇。“我去每间大小酒店查,上海我熟。”

  “明天一早来接我们,我们想再去那幢办公大楼。”少宁吩咐。

  他们也没有浪费时间,在酒店附近街道上碰运气,或者会遇到林德才?

  但运气不是那么好。其实他们也知道,在街上碰到的机会极渺茫,黄昏时已回酒店。

  的士司机并没有消息回来。

  他们在房裹看电视,也不过让电视的声浪填补一下房里的冷寂。

  梵尔很沉默,只表示累,却不愿上床休息。少宁只好陪着她。

  她眼光蒙胧的似有所待,看看窗外又看看房门。

  “你在想什么?等什么?”他忍不住问。

  “不知道。我觉得——有人会来。”

  “谁?我们没有朋友。”他吓了一跳。

  “的士司机呢?”她笑。“没带衣服来,否则上顶楼夜总会坐坐也不错。”

  “想去就去,不必换衣服。”他鼓励。“走到那裹我眼目中最漂亮的是你。”

  “还是不去。”她看看表。“回香港以后又轮到你工作,又飞欧洲?”

  “不一定。如果你想,我试试申请飞中国航线。”

  “不必。事情完结后,也不会再来上海。”

  她说得十分自然,肯定。

  “你怎么知道事情会结束?”

  “不知道。”她愕然。“我感觉到。”

  夜渐深,梵尔还倚在沙发上,视线渐渐变得没有焦点,累得不得了的样子。

  少宁正准备提议休息,电话铃大作。

  “我接。”她野猫般敏捷无比的跳起来。一把抓住电话。“喂——是,啊——好,我们立刻来,你看好他。”

  “怎样?”少宁急问。

  “的士司机找到才叔,现在他家,他说才叔醉得—塌糊涂,不醒人事。”她匆忙穿鞋,拿皮包。

  “我们快去。”

  少宁二话不说,跟着她跑出房间。

  这件事从头到尾是她主导,他跟从,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地。很奇怪,从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极主观这次——或有天意。

  他们坐的士找到的士司机在电话中说的那个地址,狭小的弄堂,残旧的房子。的士司机在门外等他们,立刻把他们引进。

  见到林德才,他们说什么也不敢相信烂醉如泥,昏睡在床上的是香港那位衣冠十分整齐干净的名厨。

  “在哪裹找到他?”少宁皱眉。

  “一间二级酒店的酒吧。”的士司机摇头。“那裹的人说他是酒店房客,已喝酒十二小时。”

  “他以前嗜洒?”

  “以前不是,到香港后则不知,”的士司机又说:“他们说他又哭又喃喃自言,大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他并不闹事,洒吧的人一直让他留在那儿。我见到他时,他已昏睡在桌上,我抬他回来的,”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内疚。”梵尔说得好特别。“他必然知道很多内情。”

  “现在怎么办?”的士司机问。

  “你可否收留他一夜?明朝我们再来,”少宁说:“好好看着他,别让他离开。”

  他付了两千块钱给的士司机,算是他一天辛苦奔波的代价。这一夜大家都睡不宁,半夜醒来,少宁发现梵尔也正睁大眼睛。

  “晚上不肯睡,你真有预感有人会来?”他问。

  “不知是不是预感,我知道有事发生。”

  “你怎知阿才内疚和知内情?”

  “猜的。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回上海,他对我们的态度,他醉酒,都不是他平日的生活,必然是我们出现刺激了他。”

  “是你的出现刺激了他。”

  “也许,”她轻轻透了口气。“明天我们可能就知道一切,或者——不是我们想像的?”

  “阿才并不一定知道一切,而且,你想像中故事是怎样的?”

  大清早,他们再次赶到的士司机家里。

  司机刚刚起床,在厨房的水槽里嗽口。

  “这么早?”他热诚招呼。“阿才没醒。”

  “我们等。”梵尔说

  “吃早点了吗?要不要我去买点心?”

  “不必。”少宁摇摇头。“你看着阿才,别让他跑开,我们去散散步再回来。”

  上海的早晨,满街都是赶上班的单车和汽车,骑单车的人之多,大概世界之最,整条街十数人一排排,蔚为奇观。

  “公司同事告诉我,这情形就像三十年前的台湾,人们以单车代步。”她说。

  “台湾大陆生活情形差三十年?”

  “大城市可能距离较小,落后的小地方恐怕还不止此数。”

  他望着她一阵,跟神很复杂。

  “自认识你后,我好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自己也觉得陌生。”他说。

  “我觉得该从许荻开始,从他家的旧照相簿上,”她有点无奈的笑。“高绍裘居然是我幻象中的人。”

  “怎么解释呢?相隔七十年,五分之三个世纪,太玄了。”

  “时间,空间?”她想一想。“或者有人说过,脑电波的频率相近。”

  “许荻——现在做什么?他在这件事中占什么位置?”

  “或许只是个引子?”她仰起头来笑。阳光洒在她睑上,闪耀着异样美丽的光辉。

  “这件事结束后,我们结婚。”他冲动的。

  “好呀!”她想也不想的回答。“这该是大结局。”

  “大结局?结婚该是一个开始。”他不同意。

  “不不不,”她坚持得很特别。“我们去完成一件应该做却又不曾完成的事。”

  “你说什么?”他呆怔一下。

  “我说什么?”她自问。刚才说了什么?全无印象,只觉茫然。

  一辆黑色平治从面前驶过,她无意识的看一眼;“啊——”她惊吓得叫出声,用手指着远去的车。

  “看见什么?”他已见怪不怪。

  “我自己——或方淑嫒,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气。“穿着墨绿色丝绒长裙。”

  “只看见她的睑,怎知穿长裙。”

  她呆怔一下。“不,我看见她全身。”

  他用手拥着她,远望街头,已不见那辆黑色乎治。

  “还看见车牌号码。”她说。

  “几号?”

  “上海一七三九。”

  “会有什么意义吗?”他自问。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漫步走回的士司机家。林德才已经被唤醒,半靠着床头斜坐着,他额头上放着冰毛巾,司机喂他一碗有很重姜味的汤。

  “才叔。”梵尔友善又亲切。

  林德才把视线转向她,突然震动起来。

  “大小姐,我——”他仿佛很害怕。

  “你认错了人,”少宁很不高兴。“她是任小姐,不是方淑媛。”

  “啊——”他揉揉眼睛,脸上还是惨白一片。“对不起,对不起二少爷。”

  “我——”他脸上又加上一层青色。“我休假——我回来看看,我——”

  自知说的话连自己也骗不了,颓然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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