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什么?亦筑!”黎群问。
“牛肉面!”亦筑自己吩咐侍者,又转向晓晴。“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很少来这里吃午饭?”
“我家住在学校对面,中午多半回家!”晓晴细声说,“你呢?总来这里吃?”
“不,有时我回家,有时我在校外小店吃米粉,有时来这里,不一定!”亦筑说。她不看黎群。
“女孩子的心意总不是一定,变来变去,于是,一心一意走一条路,在固定地方吃饭的人,永远跟不上了。”黎群插口说。说得相当明显。
台间突然有短暂的沉默,亦筑料不到在晓晴面前黎群会这么说,其实,黎群并非故意,他只是忍不住就说了,看见两个女孩疑惑的神色,他非常后悔。
“哦,忘了说黎瑾和雷文去对面大华吃广东菜,他们叫我一起去,我不想做电灯泡,但是——”亦筑耸耸肩,“到这里来也是一样。”她笑,笑得晓晴脸都红了。
“怎么这样说?”晓晴娇羞的,“我们可不是——”她看了黎群一眼,再也说不下去。
“你去过他们的黎园吗?好大,好美!”亦筑说。
“黎园?”晓晴眼睛发亮。“没有!”
“让他带你去,在碧潭旁边,还有后山的桔子熟了,满山都是,看来好舒服啊!”亦筑加强语气,她只是想掩饰刚才黎群的失言。
黎群默默的坐着,再也不出一声,他不看亦筑,也不看晓晴。他带晓晴来,本来只想看看亦筑的反应,谁知更伤了他的心,亦筑竟非常高兴,他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败得这么惨。
“是吗?真的吗?”晓晴看黎群,满脸盼望。亦筑的话,使她对亦筑再也,不怀疑。
“其实——并没有什么,”黎群勉强说,神色颇为不耐。“是亦筑夸大其同。”
“是我夸大还是你不肯带晓晴去?”亦筑不放松的笑。
“亦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黎群发恼,“你难道不觉得过分?你不后悔?”
亦筑神色一凛,她几乎忘了黎群不是开玩笑的对象,爱开玩笑的是另一个人——之谆,黎群的父亲。真的,她在做什么?是过分了一些。
“抱歉,我说着玩的!”她看黎群,认真地说。
侍者正好送来亦筑的牛肉面,令人尴尬的谈话就此结束。亦筑低头专心吃面,黎群和晓晴也不说话,气氛变得十分沉闷,沉闷得令人难受。
匆匆吃完面,亦筑放下自己的面钱,抱歉地说:
“很对不起,打扰了你们!,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会儿一起走吧!”晓晴毫无心机的。
“不了,反正不同路,再见!她看黎群一眼,很快的跑开。
“我喜欢她,开郎,大方得像男孩子!”晓晴望着亦筑的背影,“气质很好!”
黎群沉思着,脸色又阴沉下来。
“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奇怪得没有人懂她——”过了一阵,他说。忽然看见晓晴不解的神色,改口说:“你——愿意去黎园吗?星期六放学后我们一起去!”
“你终于邀请了我,”她摇摇头,“我以为黎园只是口头上谈论的名字。”
“徐——晓晴,”他皱眉说:“我们只是同学,你——不必期望我过高!”
晓晴呆了一下,他为什么这样说?暗示些什么?
“我不曾——期望过你什么!”她缓慢的,口吃地说。
“这样就好,走吧!”他扔下两张钞票,催着她离开。
校园里阳光耀眼,是深秋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下,人类很容易抛开一些烦恼。
“徐晓晴,看你的样子该是独生女!”他连名带姓的叫。
“不,我有个哥哥,大我六岁,但他在美国!”她说:“你呢?还有个叫黎瑾的妹妹?”
“嗯!”他点点头,“告诉我,为什么在教室里,总有一对眼睛悄悄的跟随着我!”
“你——”她脸红得像柿子,“说谁呢?我可不知道!”
“不知道吗?”他捉弄的,“她功课比我好,却总要借我的习题或笔记去对,你说是为什么?”
“你真恶劣!”她假装生气,柔媚的娇态,十分动人。
“好吧!”他停下来,又深又黑的眼睛停在她脸上。“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黎群——”她吃惊的退后一步,他问得这么直率,这么大胆,她受不了。
“回答我,是或不是!”他近乎虐待的,在亦筑身上所受的冷落,他要在晓晴身上得到补偿。
“你不能这样问的,你知道吗?”晓晴挣扎一下,说:“喜欢与否,我不会说出来,我要放在心上!”
“我要知道!”他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告诉我,我不要你放在心上!”
他的凝视使她的心发颤,她早已喜欢——不,爱上他,又何必吝啬不说呢?这不是她早已渴望的吗?犹豫什么呢?喜欢,爱一个人,并不羞耻,是吧!
“你要我怎么说?难道你还不知道?”她眼光如醉,声音如梦,小小的脸上布满红。“为什么你一定要问?”
“我不知道,你说,我要你说!”他不顾一切的。
“我——”她舐舐发干的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很久了,我已经——喜欢你,我注视着你,搜寻着你,只是——你不看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也没想到今天——我只是在等,盲目的等!”
“是吗?”他满意的笑一笑,“现在你怎样?我不但看了你,而且还约了你!”
“我……”她微张着唇,有些委屈的。
“我会吻你,不是现在,星期六吧!”他毫不在乎地说,他对她说吻字,似乎是种施舍。
“黎群——”她难堪的。吻,对她来说,是神秘的,罗曼蒂克的,充满柔情的,但他竟那样说出来,他是怎样的一个男孩?除了爱,她开始有点怕。
“哦——”他怔一征,发现了她脸上的极端难堪,他皱皱眉,刚才说了些什么?似乎很模糊,他竟有些记不得。“别想了,我——讲着玩的!”他微有歉意的。捉弄像她这样一个女孩,于心何忍?
他默默放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那些不耐烦和冷漠又都回到脸上,他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个徐晓晴。
她暗暗叹一口气,眼中更显迷蒙了。黎群除了讲那些奇怪的、使人难受的话之外,就是沉默,但两样比起来,她情愿他说话。
可怕的沉默,有时真能令人室息!
远山,近水,傍晚的碧潭,美得像幅画。行人渐疏的堤边,坐着一对使人羡慕的年轻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雅致秀逸,他们肩并着肩,喁喁细语,愉快的笑声围绕在他们四周,那是雷文和黎瑾。
“黎群真怪,居然带了个徐晓晴来黎园,我一直以为他喜欢亦筑!”雷文说。
“有什么好怪的?天下就只有亦筑一个女孩?哥哥难道不能喜欢别人?他告诉过你,他喜欢办筑的吗?”黎瑾撇撇嘴。
“他虽没说过,我可看得出,”雷文说:“我想一定是他在亦筑那儿吃了瘪!”
“废话!”她不以为然,“方亦筑有什么了不起?凭哥哥还会吃瘪?只有你,一天到晚亦筑、亦筑的,好像只有亦筑最好,你自己为什么不去追她?”
“我不是有了你吗?何必去追她?”雷文笑。
“如果没有我呢?”她颇认真的。
“那可说不定了,亦筑是个好女孩呀!”他开玩笑。
“哼!”她冷冷哼了一声,把脸转开。
“跟亦筑在一起,会使你愉快、无忧,她讲的话很够深度,听来舒服,而且她不做作,不像一般女孩子!”他不曾注意她的不愉快,继续说。
“她既有那么多优点,你根本不该来找我!”她突然站起来,板起冰冷的脸。
“什么话,小瑾!”雷文顺手握住她的手,她用力摔几下,摔不开他,满脸不屑的把头扭向一边。“你怎么会为这小事又生气,我根本——随口说的!”
“随口说的!”她转回头,盯着他,说:“随口说的话才最真实,我早知道,你和方亦筑中间不简单!”
“小瑾,你可要凭良心!”他叫起来,“我和她再简单不过了,我一向当她男孩子看待,而且,她也是你最好的朋友呀!你还不信任她!”
“再好的朋友在这方面也得分清楚!”她坚持的。从开始,她就怀疑雷文和亦筑,至少,她以为亦筑喜欢雷文。“方亦筑不接受哥哥,你知道为什么?为你!”
“我!”雷文跳起来,”可能吗?这个笑话未免太大了!”
“一点也不笑话!”她不屑地说:“我了解方亦筑,我知道她喜欢你这一类型的人!”
“你了解她?”雷文大笑起来,“你恐怕连自己都了解不清楚,十足还是个小该,只会瞎妒忌,亦筑和我一清二白,以前——我约她,她都一再拒绝,你真不该误会她!”
“讲实话了吧!”她苍白的脸上有一妹妒火,“你约她,可见你们之间有事!”
“小瑾,你可知道是多久以前?亦筑是我进T大第一个认识的人啊!”他再叫。
“第一个认识就了不起,是吗?这叫一见钟情嘛!”她冷笑的讽刺。
“我一见钟情的是你,记得那喷水池有雾的早晨吗?”他拉着她一起坐下,“别谈亦筑了,谈谈别的,免得浪费宝贵的时间!”
“别谈她也行,你以后不许理她!”她看着他,浅浅的笑意在嘴角扩展,古典美的脸十分动人,虽然是个无理的要求,他也屈服在她的笑脸之下。
“好,不理就不理!”他拥住她,“如果她找我呢?”
“你可以躲呀!”她笑意更浓。她渐渐发现,微笑攻势似乎更有效些。“看见你们在一起我就不舒服!”
“好,好,都依你!”他轻轻吻她,“只要你高兴!”
她满意的笑了,她自小遗传的狭窄心胸,猜忌,小心眼,强烈的占有欲,使她无法再继续和亦筑的友谊,不只亦筑,是除去雷文之外的任何人。她不但把自己关在自筑的塔尖里,也要雷文一起进去。爱情的迷惑使这毫无心机、不爱思索的男孩就范于一时,但谁知道能否永远关住他?真正的爱情,绝不是这样的。
“你爸爸近来很少回黎园,是因为我吗?”他问。
“别提他!这风流成性的老家伙!”她脸色立刻变了,口吻绝不像对父亲。“不回来更好,仗着有钱又漂亮,几乎忘记了他已经四十三岁,他一定又认识了什么不正经的女人!”
“你怎能这样说你父亲?”他惊讶而不同意的,“你对他再不满,至少他总是你的父亲,而且,你母亲死了十多年,他有权交女朋友,谁规定四十三岁不能再有爱情?”
“爱情?他也配?”她尖刻的,美丽的脸有些扭曲,“他如爱过我妈妈,今天就不能再花天酒地,虽然我妈妈死了,他的爱情应该陪葬!”
“爱情应该陪葬?你以为今天是十七世纪?”他嚷着,“老实说,我不觉得你爸爸有什么错,男人就该这样!”
“好,你想学他?”她恨恨的,“你可知道他的女朋友是些什么人?舞女,酒女,歌女,交际花,没有一个正经女人会看上他!”
“小瑾,你不必这么激动,”他拍拍她,笑一笑,“你应该设法去了解他,不该仇视他,四十几岁的人需要什么?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温柔的太太,但是他没有,难道他不应该找寻吗?舞女,酒女,歌女,交际花并不都坏,她们也是人,有什么不同吗?难道她们天生注定不许有爱情?我看得出你爸爸很空虚的样子,他在找填补的方法!”
“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温柔的太太,”她咬着牙说:“你可知道是他自己毁的?”
“什么?我——不明白?”他睁大了眼睛。
“你当然不会明白,”她冷冷一笑,“这就是我恨他的原因,我妈妈,就是被他的风流成性所气死的!”
“是——吗?”他不信的,“我看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看他不是,但事实如此!”她不屑的,“他以为他够漂亮,够潇洒,以为自己是情圣,对照亮的女人见一个爱一个完全不负责,他死有余辜!”
“小瑾,你知道你在讲谁吗?”他制止她。善良的个性,使他不能忍受女儿如此对父亲。“你好像在讲一个杀母仇人,你不能这样!”
“杀母仇人,哼!”她冷哼,“难道他不是?”
“他——杀死你母亲?”他吓了一跳。
“也差不多了!”她看看潭木,满脸都是恨。“他和妈妈是青梅竹马的伴侣,他们的婚姻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婚前,他对妈妈还不错,婚后,生了哥哥,就完全变了,先是花天酒地,每晚喝得大醉回来,后来,竟变本加厉和工厂一个女职员恋爱起来,偏偏这个女职员是妈妈的最好朋友,你说妈妈怎能忍受?内心痛苦使身体越来越坏,终于在生了我之后,没多久就死了,你说还不等于是他杀了妈妈?”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他问。 “我——”她一楞,慢慢说:“我看了妈妈许多的日记。” “你妈妈的日记?”他皱起眉心,“如果她真是这样写,你也只能信一半。” “为什么?我相信妈妈说的每一个字!”她眼中水雾迷蒙,声音哽住,“你不知道妈妈有多么可怜,简直是一本血泪史,唉!有钱又漂亮的男人,多半靠不住!”
他沉思一阵,不理她对男人的揶揄。
“我不是说不信你妈妈所写的,”他慢慢地说,“我只是觉得,不能凭片面之词而定罪,你父亲必有他的苦衷!”
“苦衷!他还会有苦衷!”她尖锐的笑起来。这笑声和她眼眶中的泪水极不调和,“他的苦衷是没有更多漂亮女人上他的钩!”
“别这样说,”他摇摇头,“不去了解而先指责,我想你会后悔的!”
她不响,神色奇特的注视着远方,过了许久,许久,才用—种听来让人难受的声音说:
“了解吗?他何尝给我机会?”
“哦!小瑾!”他拥住她,他想不到这看来简单的三个人组成的家庭,竟有那么多复杂的关系,“原谅我说的那些话,我只是不了解——你们的事!”
“别谈了,”她吸—口气,淡漠的摇摇头,“这些都是许久以前的事,我不该再提出来,我应该设法忘了它,无论如何,我已经长大,不需要再依靠谁,我也能过独立生活,随便他怎么做吧!”
“我相信——他会为自己安排以后的生活!”他低声说。
沉默的坐了一会儿,潭中的水位上升了,正是涨潮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有一抹深深的凉意,今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