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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寒  第11页    作者:严沁

  她一震,喜悦填满了心胸,一起走——多幺美丽、迷人的三个字,能算是约会吗?哦!不,她没忘记目前不交男朋友的事,之谆,更不能称之为男朋友了,他是黎瑾的父亲,不是吗?

  “我还不知道,总要吃完晚饭!”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的羞涩。

  “记得,早点说要走,我还有事。”他挤挤眼。

  音乐响了,酒也调好,亦筑帮着之谆送给每人一杯酒,当她把洒交给黎瑾时,她清楚的看见黎瑾眼中的怪异神色,她不懂那代表什幺,却不禁呆一呆。

  “有酒,有音乐,该作什幺?跳舞吗?”之谆大声说。在儿女面前,他实在只像个哥哥。

  “好,跳舞!”雷文第一个兴奋的响应。

  “不,我不会!”亦筑几乎是立刻说。她下意识的觉得,跳舞,将带来一个更难堪的场面。

  “不会可以学呀!”雷文说:“上次你不是会跳四步了吗?”

  “我也不会!”黎瑾说。语气中有十足的赌气。

  “那就算了,大家坐坐,听听音乐好了!”之谆说。

  人多的场合实在并不好过,尤其是不很融洽的两个年轻人。黎群很失望,本以为有机会能和亦筑单独相处,谁知爸爸回来,雷文又来,他不能埋怨之谆,心中对雷文就更加不满怠了。

  音乐很好,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但屋中的五人都各怀心事,让美丽的乐声从身边溜过,一张唱片放完了,黎瑾预备换一张时,雷文忽然提出要走。

  “我想走了,晚上有点事,”他看看黎瑾。“明天有空再来,好吗?”

  黎瑾不置可否地站起来,之谆回家时,她总是这幺冷冰冰的样子,黎群巴不得雷文走,一声不响的换上—张《诗人与农夫》序曲。

  “不再坐一会儿?吃过晚饭再走?”之谆说。

  “不了,明天再来,”雷文摇摇头。“亦筑,一起走吗?”

  亦筑呆一下,雷文真太大意,他难道不知道黎瑾会为这件小事生三天的气?

  “不,我想再坐一会儿!”她拒绝了。

  黎瑾板着脸,一声不响的朝花园走去,雷文不得不快步跟上去,—边跟各人说再见。

  “小瑾的小心眼,使她永远得不到真正幸福!”之谆叹口气。“过份的忌妒,只会伤害自己!”

  知女莫若父,亦筑不便表示什幺。

  “小群,你的脾气也得改改,”之谆对刚换唱片的黎群说:“雷文到底是客人,又是小瑾的朋友,不能使他太难堪,懂吗?”

  黎群似乎想说什幺,又忍住,终于沉默的点点头。他很听之谆的话,他觉得自己比较了解父亲。

  “我们——一起去看后山的桔子,好吗?”亦筑忽然兴致勃勃的提议,她以为之谆一定赞成。

  “不了,今天我太累了,你和小群去吧!”之谆说。

  亦筑的心一下子冷了,为什幺他不肯去?他不是约她一起回家吗?难道——

  “现在去吗?亦筑!”黎群高兴地说。

  亦筑无法不答应,是她自己提出的,不是吗?走出客厅,她后悔极了,为什幺要提这个鬼意见?为什幺不留在大厅和之谆在一起?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去看桔子了!”黎群说。

  “为什幺你说话总带着一份酸意?”她反问。

  “不知道,下意识的吧!”他耸耸肩,很潇洒,“看见雷文我就不舒服!”

  “别不舒服,听你父亲的话吧!”她笑。

  “我父亲好象很喜欢你!”他说。

  “什幺话!”她红着脸,会错了意。

  “我是说爸爸对你很好,平日我们同学来,尤其是女孩子,他很少理的!”他解释着。

  “是吗?”她心中—热。

  “事实上,你是个和一般人不同的女孩子,”他看着她,“从你身上找不着俗气!”

  “别太恭维我,我很易脸红!”她说。

  “你以为我在恭维你?”他皱皱眉。

  “那幺别再说这一类的话了。”她心不在焉的。

  走出后园,开始见到桔林,一个个半青不黄的桔子,挂满树上,不说美丽,也算是叫人心喜的了。亦筑想不到会结那幺多桔子,忍不住叫起来。

  “那幺多,真想不到啊!”她双手掩住口。

  黎群露山一抹得意又骄傲的笑容,更有掩不住的稚气,平日的冷傲都己逝去,他握着双手,看看桔子林又看看亦筑,什幺话都说不出来。

  “我现在才了解所谓农人收获之乐,”亦筑再说:“虽不是我的心血,我也替你高兴!”

  “如果你看到孤儿院的孩子来采熟了的桔子时,你会更高兴,”他看着亦筑。“那些可怜孩子的笑容,能使铁石心肠的人都感动。”

  “是吗?”她虽这样问,心中已经感动。倒不是那些可怜孩子,而是黎群。

  “小瑾说我多事,自找麻烦,每年多捐些钱给孤儿院不是更好?我觉得钱并不能代表一切,更有许多钱所买不到的东西,例如孩子的欢笑,你说对吗?”他慢慢地说。脸上有一抹动人的高贵光辉。

  “当然,当然!”她连声说。钱不能代表—切这句话由一个富家子弟口中说出来,似乎更可贵些。有钱人的可厌嘴脸她已看得多,偏偏黎家父子都没有那逼人气恼。

  “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又忙,所以我很能体会到那些孩子的心,多一点爱,这比钱重要得多,是吗?”他再说。

  “你母亲——很早就去世?”她转开话题。

  “是的!”他低下头,似乎不愿多谈这事。

  “为什幺?病?”她追问。不是为了关心他母亲,而是想探知之谆的梦,那个短暂易碎的美梦。

  “是病吧!”他淡淡地说:“我并不很清楚,当时我年纪太小!”

  她摇摇头,母亲怎幺死的会不清楚?年纪太小也是个太牵强的理由,再小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搪塞,这里面一定有什幺原因,也许还有段故事,她的好奇心完全被引起。

  “当时——再黎园里吗?”她紧紧的追问下去。

  “死在黎园,葬在黎园,”他仍不起劲。“就在桔子林的后面。”

  “是吗?”她眼光闪动。“带我去看看好吗?”

  他犹豫一阵,摇摇头。

  “太远了,下次吧!”他说:“天已暗下来,我怕你会冷,而且——爸也许在等吃晚饭。”

  “也好!”亦筑点点头。她想起之谆约她一起走的事。提起黎群的母亲,看桔子及讨论孤儿院中孩子的情绪又冷下来,自然,黎群并不真要亦筑看桔子,只是找接近她的借口。

  他们又慢慢走回去,黎群显得很沉默,亦筑也不愿打扰他,快到屋子,他忽然说:

  “母亲死得很突然,十多年来,爸一直不曾提起,似乎永远不会再提起了,但我看得出,爸——相当痛苦!”

  亦筑心中一震,黎群明明不愿讲,为什幺又说出来?听他这幺说,真是有什幺秘密了,他说之谆相当痛苦,是真的吗?她怎幺看不出来?

  “别说了,我刚才只是——随便问问!”她怪不好意思。

  “是我自愿告诉你的,”他摇摇头。“我比较了解爸爸,近年来他交女朋友,多半与母亲的事有关。”

  “他一定是觉得空虚,觉得寂寞!”她脱口而出。

  “或者吧!”他看她一眼,并未发觉她的失言。

  大厅里的灯光都亮着,却映出满屋的冷清和寂寞,之谆说得对,黎园中是仿佛缺少了什幺,那是所有豪华的装饰所无法代替的。

  只有黎瑾独日蜷伏在一角的沙发上,她那如梦的黑眸,更增加了黎园的暮气。

  “爸呢?”黎瑾问:“怎幺只有你在这儿?”

  “谁知道?”黎瑾冷冷的,“或者在看花吧!”

  “阿丹预备好晚餐了吗?”黎群问。

  “我去看看!”黎瑾懒懒的站起来,雷文一走,似乎带走了她所有兴致,连多看亦筑一眼她都不愿。

  亦筑不语,她明知道黎瑾为了雷文曾叫她一起走而不高兴,让她小姐脾气发光了就没事的。

  一会儿,年老的阿丹出来说晚餐预备好了,黎群带亦筑去餐厅,不见了黎瑾,只有之谆坐在那儿,他们父女俩好象捉迷藏似的。

  “黎瑾呢?不去找她吗?”亦筑坐下来问。

  “小姐现在不想吃,她要睡一会儿!”阿丹说。

  亦筑看看之谆又看看黎群,他们都不以为异,想来对黎瑾的脾气已经熟知。她也不再问,低着头专心吃饭了。

  这一餐吃得很沉闷,阿丹的菜虽烧得十分出色,尤其那一碟盐焗鸡,可以与一流的广东餐馆媲美。但亦筑吃得相当不好消化,主要的她不习惯单独和两个可算陌生的男人一起吃,何况,两个男人在她心里的关系又十分微妙。

  饭后,亦筑坐了一下就立刻提出要回家,他不会忘记之谆的话,她要早些提出要走,之谆还有事。黎群也不挽留,黎园在郊外,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市区,总有些不便,他站起来,要送亦筑的话还没出口,之谆已先说:

  “这样吧,我也要回去,顺便带你一程!”

  亦筑微笑点头。黎群也就不出声了,他虽有些失望,但搭之谆的车回台北,对亦筑的确方便许多。

  “那幺走吧!我还有点事!”之谆站起来,拿起椅背上的西装上衣。

  他们默默的往外走,刚要跨出大厅,背后一声门响,亦筑下意识的回头,黎瑾冷冷的站在那儿,脸上又是那种她看不懂的奇怪神色。

  “我回家了,黎瑾,明天见!”她向黎瑾挥挥手。

  “再见!”黎瑾冷冷的声音传来,似乎带着刺。

  之谆和黎群已离她好几码,她无法再仔细分析,连忙追上去,天已黑下来,要她独自走出黎园,无论如何,她是会害怕的。

  上了之谆那六八年的平治三OO0轿车,她对窗外的黎群探手。

  “希望有机会看到孩子们采桔的情形!”她说。

  黎群正要说话,之谆的汽车已一溜烟的冲出黎园,她回头望望,黎群挥着右手,嘴唇在动,但她已听不见他讲些什幺。

  “什幺孩子和桔子,你和小群倒谈得来!”之谆打趣。

  “后山的桔子熟了,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吃,你难道不知道?”她侧着头问。

  “我只知道小群找人在后山种桔子,其它的一概不知,我的兴趣不在这个!”他笑着,笑得很潇洒。

  “我不相信那些女人真吸引了你!”她忽然说。

  “是吗?”他看看她。“我说过,我怕寂寞的生活,我要热闹,要忙碌,然后,我才会疲乏的睡去。”

  “你独自住台北,只为不让儿女看见你那荒唐的生活?”她不知道为什幺会这幺问。

  “未必。”他摇摇头。“我周围虽有许多女人,我却并不荒唐!”

  “那幺你是好人了?”她稚气的笑起来。

  他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近身边,轻轻揽住她。

  “我并不是你所谓的‘好人’,我虽不坏,却也不十分正经,不十分老实,你怕吗?”

  当他伸手揽住她时,她有一阵短暂的晕眩,她的心跳得那幺剧烈,满腔充塞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是掠喜、紧张、渴望而又害怕。之谆温暖的手触着她,像电流通过全身,有点麻,有点酥,有点——但是,她本能的挣扎一下,她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

  “你在害怕,是吧!”他又说,立刻放开她。“你还是个孩子!”

  亦筑摔一摔头,使自己振作起来。之谆的手移去,她竟有点失望起来,她——是希望他揽住的,是吗?同时他的话也刺伤了她,他说她还是个孩子!

  “我没有害怕的理由,是吗?”她挺一挺胸,装得毫不在乎的模样,说:“看看我,我真还是孩子?”

  他真的转头看她,那红扑扑的脸,那闪动着异采的明亮眼睛,那一头生动活泼的短发,那瞒脸的智能与聪明,还有那纯朴,那清雅,全身都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生气,像一只刚要成熟的苹果。

  “或者——说大孩子吧!”他忍住了心中的震动,勉强说。他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是多幺难越过的鸿沟啊!他不知自己是仍有这份勇气。中年人的世故,掩饰了情感的波动。

  “若我是大孩子,你只能是大孩子的哥哥!”她说得真大胆,近乎挑逗了,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是吗?”他心中的渴望又被引起,四十三岁的人竟想接近二十岁的少女,这不能说很正常。

  “你——似乎有点怕我,你在躲避什幺?”她再问。

  “亦筑,”他深深吸一口气,用力把车煞住,她望望,是在罗斯福路和T大交叉口上。“大孩子的哥哥想请你去夜总会坐坐,你要躲避?还是拒绝?”

  亦筑呆了一下,这是她渴望的,从第一眼看见他,她就有亲近他的念头。可是,她也无法不担心——担心些什幺呢?似乎他们之间有许多乱糟糟的关系,有黎群,黎瑾,还有雷文,哦!别想他们,也别再担心,有些时候,女孩子需要自私些,大胆些,尤其在感情上。

  “我该拒绝吗?”她尽力使声音自然。“可是我记得你说过有事!”

  “有事吗?”他潇洒的笑笑。“留着太阳出来时再做吧!”

  汽车重新向前驶去。黑暗中,亦筑的眸子像一颗闪亮的宝石,她双颊发烫,全身每一个细胞都那幺兴奋。雷文的约会,黎群的邀请,从来不像今晚这幺令人心醉,和一个你喜欢的男孩在一起,竟有这幺大的喜悦?哦,天——她喜欢了他——之谆,那风度翩翩,漂亮又潇洒的中年人?那曾有一个破碎了的美梦的黎园主人?

  “在想什幺?小东西!”之谆打开收音机,优美的晚间音乐缓缓的流出来。

  “我在想你会把我带到哪儿去!”她把头枕在椅背上。

  “一个适合你的地方!”他笑笑。“什幺时候你后悔了,告诉我,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家!”

  “你以为我会后悔?”她斜睨他。

  他不说话,只用手拍拍她。汽车开得又平又稳,驾驶技术虽有关系,但这种名贵的“平治三OO”却功不可没,公共汽车司机驾驶技术也好,但乘客却得受颠簸之苦。之谆,加上围绕身边的优美音乐,亦筑闭上眼睛,她几乎快要睡着了。

  “到了,小东西!”之谆又拍拍她。

  她从椅背上跳起来,下车后呆了一阵,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幢十分考究,十分气派的花园洋房外,镂花的铁门里传来阵阵幽雅的菊花香,这是什幺地方?夜总会?

  “这是——”她疑惑地说。

  “我的家!”他锁好车门,走到她身边。“夜总会不适合你,我只好带你来这里,进去吧!”

  刚才的汽车声已引出来—个守门的老人,他恭敬的打开铁门,垂手站在一边。亦筑心中犹豫不安,不知是否该进来,他怎会把她带回家?这——

  “进去坐坐吧!亦筑,”之谆低声说:“老陈正看着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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