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买这么贵的东西,妈妈用不着,”她只能这么说:“她只是个普通的主妇。”
“我不是讨好她啊!是一点点心意,真的,”他说:“下次我不再买就是。”
她沉默半晌,她不是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的。
“大泽,有一件事,”她鼓足勇气说:“我只是假设,如果——我不想现在结婚,你会怎样?”
“我会等,等到你想结婚的时候,”他说:“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假设?”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矛盾。”她说。
“因为杜非?”他敏感得很。“他来找你?”
“我没见过他,你知道他受伤在医院,”她说:“我只是想——这么匆促就结婚,对你不太公平。”
“你不答应才是不公平。”他说。
“不——大泽,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对你的感情到底有多少?”她问。
“这——重要吗?”他呆怔一下。“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就行了。”
“但——这是不公平。”她挣扎着说。
“公不公平是我的感受,你不必替我担心。”他笑。“不要胡思乱想,你太累了。”
“不——我的话还没说完,”她不肯罢休,难得有这机会,又已讲了个开头,她不肯放松。“你能一辈子都对我说同样的话?抱同样的态度?”
“为什么不能?我爱你啊!”他叫。“你怎么突然对我没有信心了?谁对你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人对我说什么,我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她再吸一口气。
“你后悔了?”他不再笑,声音变得严肃。“不是后悔,你是这么一个好人,又出色,”她不安的。“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矛盾得厉害。”
“这是每个女孩子出嫁前的心理,所有的人都一样,你不用害怕。”他放柔了声音。“我会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相信我。”
好父亲?!不,不,大泽不是父亲,不是百合的父亲,他们俩会相处得好吗?百合跟他之间的言语 都不通,他们能好好相处吗?
“怎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出声?”大泽问。
“百合——我不知道她能否习惯东京的生活,”她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从小她就跟着我母亲,她又不懂日语,我真的很担心。”
“你是舍不得父母,是吗?”他笑起来。“我们可以想办法申请他们一起去,这不是问题。”
“不,他们不会去,”她急切的打断他的话。“我也不是舍不得他们,实在是——我矛盾。”
“好,告诉我实话,你的矛盾到底是什么,”他认真的说:“我们一起想办法来解决它。”
她的矛盾——又怎能告诉他呢?若能说出来,又怎么算得是矛盾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是一些心理障碍,”她不安的,话也有些结巴。
“心理障碍。”他笑。“倩予,这样吧!我去找杜非谈一谈,当面解决所有问题。”
“不——”她叫得惊天动地,他怎能去见杜非?这算什么?“不能,为什么要跟他谈?”
“不要否认了,所有的问题都因他而来,”大泽是清楚一切的。“我友善的找他谈,相信不会有什么事。”
“你——想跟他谈什么?”她终于问。很奇怪的,她的声音突然平静了。
“他该知道百合的事,也该清楚你和他之间已不可能复合,”他理智的说:“我叫他不要再来麻烦你。”
“不——不要说百合,他也没有麻烦过我,”她忘形的叫。“要谈——我自己去。”
她去跟杜非谈?!
她终于想到该去了!
考虑了整夜,犹豫了整夜,矛盾了整夜,倩予终于决定去见杜非,因为她明白,这是唯一解决矛盾的办法。
大泽搭飞机回东京了,他在东京有许多事要办,譬如找好房子等倩予和百合去住,因为倩予已经声明了,她不和大泽的父母同住。可肯定的是,大泽会是个好丈夫,倩予的意见他永远尊重,而且很 替她着想,这是十分难得的。只是好丈夫也不能使她心绪平静。
是的,她别无选择,唯有找杜非说明白,否则她无法解开心头的死结,她决定去一趟。
十点钟,她到达医院,她知道那是医生刚巡完病房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人打扰。站在病房外,她先深深的吸两口气,才伸手敲病房门。
“进来。”是特别护士的声音。
倩予轻轻推门,一眼就看见杜非靠在床上,什么都没做,他只是瞪着天花板发呆。“请问——”中年的特别护士问。“我想和杜非谈一谈,”倩予说。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杜非她的声音就变得又冷又硬,虽然她的心是柔软的。“我们是朋友。”
杜非的视线从天花板移下来,没有表情的看了倩予一眼,似乎既不意外,也不惊奇。
“请坐。”他说。声音里没有喜怒哀乐——一点也不像杜非,怎么回事?“陈小姐,请出去一会儿。”
特别护士点点头,一声不响的走出去并关上房门。
“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你。”倩予十分不自然,她和杜非是那么熟,熟得就好像自己一样,然而却要讲这么陌生的话。
“不打扰,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来,”他摇头,视线停在她脸上。“我以为你早该来了。”
倩予十分意外,早该来了?
“以我的情形,探病——似乎不大方便,”她说得很冷淡。“我不希望给你添麻烦,我来——只是谈一点事。”
杜非淡淡一笑,非常淡然的一种笑容。
“当然是谈一点事,我这种人是不值得你来看的。”他自嘲的。
倩予一怔,她多想告诉他,她已经来看过他了,但她不能说,她只能放在心中。
是了,就是这样,杜非和杜非的一切今后只能放在心中,默默怀念而已。
“我——没有空,昨天我才从欧洲回来。”她说。
“欧洲是个好地方,有文化、有历史背景,但不适合我这种不学无术的粗人去。”他说。
“我去——只是为了工作。”她说。
杜非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呢?他恨自己?厌恶自己?不满自己?
“我也没去工作过,”他又笑了,还是那么淡漠的表情。“事实上,电影不论在欧洲或在亚洲放映并没什么不同,反正观众看的只是打架。”
“你不必说这种话,”她吸一口气。“就算是打架,别人打得也没有你好,所以你成功。”
“成功?你真这么想?”他摇摇头。“倩予,我现在才知道,我是个失败者,彻底的失败。”
她不语,杜非真是完全变了,他肯承认失败?
“怎么不说话?不以为然?”他问。
“不,如果你算失败者,谁才算成功?”她说。
他想一下,很认真、很心平气和的说:“大泽英雄。”
她真的愣住了,她想不到他会提起大泽,她——心中乱得一团糟,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是个幸福的人,真的。”他再说。
“不——”她硬生生的把自己从一个越旋越深的漩涡中拉出来。“我不是要谈这件事的。”
“好,你说,你想谈什么,”他叹一口气。“无论什么事,到如今——我都会依你。”
“不,不要你依我,我只是来告诉你,因为——我考虑过了,无论如何,你该知道。”她说得很乱,她以为杜非不会懂,可是,看样子他却懂了。
“那么你就说吧,”他完全不在乎。“什么事是我该知道而不知道的呢?”
倩予深深吸一口气,可以看得出来,她的内心矛盾,而且激动得厉害,她的双手在轻微颤抖着。
“我说这件事——只是让你知道,”她双手紧握,但也帮不了她什么。“因为除了知道之外,没有其他权利。”
“你说吧!”他不置可否。
她再犹豫一下,咬咬牙,说了。
“我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叫百合,”她的脸色变得十分青白,眼中的光芒却很炽热,那是因为说起女儿的关系。“她就是——就是四年前那个孩子。”说完之后,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虚脱的靠在椅子上。她——终于说了出来。
“一个叫百合的女孩子,”他一点也不意外。“很好,很好,女孩子总是比较听话,比较好管教。”
倩予挺直了身子,怎么?难道杜非还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她再咬咬牙。“这孩子就是你让我去打掉的那个。”
杜非眼光一闪,还是那么淡漠——他是没有人性?听见有关自己女儿的事也毫不在乎?
“很难得你没打掉,这几年——难为你了!”他说。
倩予心中的怒火直往上冒,这人简直是冷血,他为什么比外人更漠不关心?他——没有人性。
“一点也没难为我,”她愤怒得进声音也在颤抖。“百合个可爱的孩子,我完全不后侮生下她,是她支持我重新振作,过崭新的生活,是她支持了我的精神和意志。”
“很好,真的很好。”他说。
“冷血,”她忍无可忍的叫起来。“告诉你这件事我以为——以为——你却毫无反应,你 这人——冷血、绝情、没有人性,你——你——”
杜非摇摇头,再摇摇头。
“不要激动,倩予,”他叹息说:“你说,我该怎么做,怎么说才算有人性?”
“至少——你该关心一点。”她胀红了脸。“我告诉你这件事,可是你看来——全不惊讶。”
“如果我太关心,你会不会以为我另有企图?”他一针见血的。
她呆怔半晌。
“不,你没有赞格另有图谋,百合是我的,”她喘息着叫。“我生她、养她,她完全属于我。”
“是,那么我是否该漠不关心一点?”他说话的语气竟是那么难得的心平气和。
倩予怔怔的望着他,不,不,他不可能是这么深思熟虑的人,他是冲动的、急躁的,他绝对做不到心平气和,他——他——
“你早知道这件事?”他念头一闪。“心颖告诉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杜非没有作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们——你们——”倩予咬咬牙,站起来转身就往外冲。
心颖早就告诉他了,她矛盾、痛苦了这么久是不是多余的?心颖——果真如母亲所说的“女孩子心软,不可靠。”
“慢着,你等一等,”他在背后大叫。“你别误会心颖,她前两天才告诉我的,她没有恶意,真的,没有恶意,她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倩予站在门边,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她觉得委屈,又替自己不平,她来做什么?心颖已经告诉他一切了。
“她是鼓励我,”他软软的靠在床上,刚才——他用了很多力?他也挣扎过?为什么?“受伤以后我很颓丧,完全失去了信心和力量,她——鼓励我。”
“告诉你有一个女儿来鼓励你?”她不相信。“她错了,她该知道她自己更有力量使你振作。”
“倩予——”他邹眉。
“我来错了,我根本不该来,”她抹一抹眼泪。“心颖已经告诉你了,我来只是多此一举。”
“不,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你来,”他说:“你别误会心颖,她——只是当哥哥般的对我好,她——”
“我不想知道她当你是什么,”她硬起心肠。“我告诉你关于百合的事只是——只是想在婚前了一件心事,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了一件心事?或是使自已心安?”他问。
“我没有理由心不安,为什么会不安?”她扬起头。“你认为我做错了事?”
“是,”他努力使自己坐直一点。“以前是我的错,现在是你,你竟想带着我的女儿去嫁日本人?”
“我不理他是什么人,他对我好、关心我、照顾我,也爱百合,”她气坏了,为他那蛮不讲理的口气。“这就够了,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难道我不能关心你、照顾你?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他怪叫。
这才像杜非,刚才的淡漠是装出来的吧?他知道她迟早会来。
“机会是你放弃的,四年前。”她说。
“那怎么算放弃?我是无能为力,”他还是大叫。“我穷无立锥之地,口袋总是空空的,你叫我怎么抓牢机会?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她吸一口气,她自然知道这是事实,只是——只是——她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就是会硬起心肠来拒绝他。父母的反对?不,这并不重要的,真的。不再爱他?当然不是。各方面的不能适应?也不尽然,她只是——只是——啊!她只想折磨他,看今天正红得发紫的他受挫的样子?让他在一边干着急,她好整整他?是这样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真的。
“不谈以前,反正——我要结婚,这事绝不改变。”她靠在门上。
“那你为什么还来?”他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直冒。“你来——告诉我你要嫁给大泽英雄,你分明想折磨我,报复当年我不顾你,你——这黑心的女人。”
“我不是报复——”
“为求心安,是不是?自私,”他口不择言。“好,你去嫁,我看你会不会真的心安,带着我的女儿去嫁日本人,我告诉你,你会一辈子良心难安。”
“杜非——我不是来吵架的,”她又气又急,这么变成这样的呢?“我——我——我走了!”
“你走,你走,我一辈子也不要见你,”他大叫。“你可恶、可恨、可卑、可——”
倩予一出门,一个花瓶摔了出来,砰的一声在地上摔碎了。她回头望望,杜非痛得整个脸都歪曲了——啊!他断了肋骨,怎能用力摔花瓶?他一定气坏了、急坏了,他——她的心软了,正想转身进去,一盒糖果迎面飞来,几乎砸到她脸上,她连忙闪开。
“你滚,你滚——”他还在吼叫。眼泪却已流下来,他是胸口疼痛?或是——“我不要看见你,永远不要看见你,你这恶毒、可咒的女人。”倩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收场,又骂又打的,杜非——她心中一阵疼痛,转身急步而去。
她同样的也希望不要再见到他。
“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特别护士急奔着过来。“杜先生怎么了?”
“他在发睥气,”倩予轻叹一声。“你最好暂时别进去,他在摔东西。”
“是你——惹他的?”特别护士皱眉。“他是个伤者,那么重的伤,你怎能——唉!真是。”
特别护士不理倩予的劝告,直奔进房。杜非叫骂的声音还是一阵阵的传出来,她是无法忍受一个这样粗鲁凶暴的丈夫,也许是她改变了,也或者——十几岁的小女孩时并不是真的懂得爱情?
爱是容忍,她发觉——她无法再容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