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根本已经知道,何必问我?”心颖说:“倩予来过了,掩着面哭着离开的。”
杜非呆住了,倩予来过是个大震动,而且还哭了——倩予为他流泪?是吗?是吗?
“在她来之前,我请求过她,请她来看看你,陪陪你,她不肯,但是——后来她自己来了,”心颖轻叹一声。“想来她内心充满了矛盾。”
“她——她真的来过了?还流泪?”他喃喃自语。
“是真的,”她斩钉截铁的说:“林小姐当时立刻打电话给我,我赶去倩予家,她正下计程车,我清楚的看见,她哭过,而且哭得非常伤心。”
“那——那——心颖,我——”他像在绝望中突然抓到一块浮木,茫然失措以为还在梦中。
“这是不是足以加强你的信心?”心颖微笑。
他怔怔的凝望她半晌,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心颖。”
她显然受到巨大的震荡,好半天才说:“我们是老朋友兼好朋友,不是吗?”
杜非的眼圈儿红了,不是因为倩予来过,而是——心颖的友谊,心颖无条件付出的感情——他感觉到了,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只有抱歉,他心中只有倩予。不论倩予回不回头。原不原谅他,有心颖这样的——怎么讲?红颜知己?是吧,就是红颜知己,他冰冷的心渐渐温暖了。
“是,我们是老朋友兼好朋友,”他激动的声音也变大了。“最好的朋友。”
“不要再说什么,够了,”心颖是洒脱的女孩子,若他再说下去,她怕会受不了。“我们——心照不宣。”
“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子呢?”他感叹。“你说的——像我们圈子里的义气儿女。”
“别想说动我,我不会拍戏的,”她哈哈大笑。“九月份我一定要去美国,念书的计划不变。”
“曾经——变过吗?”他问。
她吃了一惊,立刻摇头。
“不,从来不曾变过,”她用力摇头。“我再不念书,士廉永远不会原谅我。”
杜非望着她笑了,她实在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子,只是——一开始就有个倩予,一开始就有的。
“现在——我该怎么办?”他问。
“抢回倩予,”她想也不想的说:“那么优秀的中华女儿,总不能就嫁到日本做个小媳妇。”
“我行吗?”他很没有信心。
“绝对行,你是杜非,独一无二的杜非,你忘了吗?”她大声说:“你是杜非啊!”
“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去是你没种,倩予——也会恨你一辈子。”她叫。眼圈儿也红了。“那个日本人——不行,倩予无论如何不能嫁给小日本人。”
“是大泽英雄。”他说。
“什么好听、有气魄的名字都没用,他是日本人,”她叫。“我不能忍受倩予嫁给日本人。”
杜非考虑一下,终于点点头。
“好,反正——反正我在倩予前面已是个小丑,多出一次糗又如何?”他自嘲的。
“你不是小丑,这次——也不会出糗,”心颖的信心是无与伦比的。“我保证。”
“你凭什么——这样自信?”他问。
心颖脸上的神色变了,她看来非常矛盾,最后,她咬咬牙,用力点一点头。
“我当然有理由,”她说。那神色——严肃得有点可怕,仿佛是宣布世界大战一样。
“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不,我是说你可能想像不到。”
“什么事?”他突然有点心怯,因为心颖的神色。“如果为难的话,你就别告诉我好了。”
“我考虑了好久、矛盾了好久,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该不该说,”她叹一口气。“但是不说——我怕自己一辈子不安心,你——有权知道的。”
“心颖——”杜非不自觉的挺直了上半身,忘了胸前折断了的肋骨疼痛。
“倩予——有个女儿,今年三岁,叫任百合。”她说,她终于说了,她终于说了。
“女儿——百合——”杜非挺起身子,他居然坐了起来,他那满身的伤——“你是说——倩予有三岁的女儿?!那——那——”
他询问的望着心颖,她点点头。一刹那间,他心中充塞得满满的,泪水盈眶簌簌而下——
倩予竟有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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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倩予和大泽搭同一班飞机从罗马回来,她暂时抛开心中那永远打不开的死结,让自己在大泽面前表现出一点点结婚的喜悦。大泽很高兴,他果然不是在感情上很苛求的人,这令倩予放心。在罗马,他们买了一些漂亮的衣服,结婚要穿的啊!倩予的工作就有这种方便,可以买各种新颖时装、用品。
公司的交通车先送倩予回家,再送大泽回酒店。在车上时大泽开玩笑的说了一句“不如我今夜就住你那儿?”看见倩予沉下来的脸,他立刻顾左右而言他,他对倩予有一份难得的尊重,这也是他能赢得倩予的原因之一吧?
倩予独自提着小箱子上楼,小箱子很重,里头多半是她的新装,不过买得很满意,重也是值得的。
才进门,就听见电话不停的响,谁知道她现在回来?时间算得这么准?母亲吧?大概是!扔下行李,奔过去抓起电话,听筒里竟传来一阵“呜呜”的声音,对方已挂断了。
她也不在意,母亲来电话也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说来说去还是别傻,别再见杜非。上次和母亲不欢而散,接着她又出了几天差,她该打个电话给母亲,母子还有什么事说不开呢?
才洗了一把脸,还来不及打开行李,便先拨了母亲那儿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母亲。
“妈,是我,刚从罗马回来。”倩予用开朗愉快的声音说:“买了些漂亮衣服,结婚时好穿。妈,刚才是不是你打电话给我?”
“没有,我没有打给你。”母亲一口否认。“我回来过,知道你不在台北。”
“哦——”倩予意外了,那会是谁?当然不该是卧在病房里,行动不方便的杜非。“百合好吗?乖不乖?”
“她总是那么听话的啦!”母亲说:“你来不来看她?她已问起你好多次了。”
“来,当然来,晚上我和大泽一起回去吃饭,”她愉快的。“我们一起回来的。”
“他——现在在你那儿?”母亲的声音有点犹豫。
“怎么会?”倩予呆怔一下。“他回酒店了,飞了十几小时他累得要命,黄昏时睡醒才来接我。”
“那——你也休息吧!”母亲说。
“我想跟百合说几句话,她在吗?”她问。
“到隔壁小朋友家玩去了。”母亲说:“要不要叫她回来?”
“算了,晚上再见她,”她笑。“这么小的小孩就懂得交际?一天到晚去别人家?”
“隔壁的小玲和百合是幼稚园同班,她有个三个月大的小弟弟,百合喜欢小婴儿。”母亲说。
“让她去陪小婴儿吧!晚上见。”倩予放下电话。
正想换睡衣、洗澡、上床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老天,什么人找我找得这么急?”倩予喃喃念着,从浴室冲出来。“我坚决拒绝公司再派我飞一班,哪怕是香港。”
拿起电话,只听“叮”一声,“叮”——啊!长途电话,不经国际台的直接长途电话。
“哈罗。”她本能的用英语。“我是任倩予。”
“倩予,终于找到你了,”传来的是士廉的声音,啊!竟是士廉。“我找了你三天,起码拨了两百次电话,你不在台北吗?”
“士廉,没想到是你,”她叫。有些难以形容的激动。“我飞到欧洲去了,刚刚才回来,进门不到十分钟。”
“我运气还不错,若再迟些,恐怕会吵到你睡眠了。”他永远温文、有礼,永远为人着想。
“你那儿是深夜了吧?什么事找我找得这么急?”她问。
“我——”他犹豫一下。“心颖打了个电话给我,杜非受伤了,是不是?”
“是,大约一星期前的事,那时我正在台北。”她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淡漠。
“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士廉问。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吸一口气。“他的事已完全与我无关。”
“我——也许不该说什么,也不该打这电话,”士廉非常婉转的。“但是——我想了很久,考 虑了很多,我觉得——你该再考虑一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她是明白的,只是她不承认,许多事她都明白,却拒绝考虑 或承认。
“我的意思是——倩予,四年前的事或许是一个遗憾,一个错误,如今有机会了,为什么不弥 补或纠正一下?”他说得很含蓄。
倩予的脸色变了,眼中也有了泪光,但——她倔强的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冷漠。
“我记得你祝福过我和大泽。”她说。
“是——我祝福过,”他是不善言辞的老实人,听得出来他是尽了全力。“可是——事情不是我所想像的,杜非也不能只单看表面——”
“心颖一定对你说了很多。”倩予笑了。
士廉一定睑红了,虽然万里之隔,倩予似乎也能看到。她为自已略有嘲讽的语气不安,她不能这么对士廉,士廉不像其他人,士廉对她,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倩予,请原谅我,也许——我太多事了,我没有资格说任何话,我知道。”他说:“只是——我不希望你后悔或是遗憾,真的。”
倩予沉默,她知道士廉是真的关心她,但是她——她也有她的难处,她能为同一个人而伤父母的心两次?
“我对大泽英雄绝对没有成见,可是日本人——我无法对日本人有好感,”他说:“日本人曾经那样欺凌,压迫过我们的国家,在感情上我容不下他们。我知道这种狭义的民族意识很傻、很蠢,也会被人笑话,这是真的。而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女孩子。”
倩予已经完全清楚了,士廉是因为不能接受她的丈夫是一个日本人而提前离开台北,与他的感情是无关的,士廉是真的喜欢她,而又从没想过要得到她,占有她。士廉,士廉,怎样的一份感情。
“很抱歉,”她吸一口气。“但决定的事不能改变,我对大泽——也有感情。”
“对杜非还有情吗?”他突然问。
她目瞪口呆,对杜非还有情吗?叫她怎么回答?又——怎能回答。
“我——没有想过这件事。”她硬看头皮说。
“那么想一想,好不好?”他柔声说:“世界上已有太多遗憾和悲剧,我不想在朋友身上再发生一件。”
“现在再想,岂不是太迟了?”她轻声说:“结婚的事已经在筹备了。”
“只要真心去做一件事,永远不会迟,”他立刻说:“我知道伯母对杜非成见很深,可——你想过没有?结婚的是你,幸福也是你的,伯母虽是你母亲,她不能也无法替你生活。”
“这道理——我明白,士廉,就算我想一想又怎样?事情又怎能改变呢?”她说:“你和心颖的好意和关怀我都心领了,你从小对我好,士廉,我是明白的。”
“不,不,我不是说我们,”士廉急切的“我们怎样都没问题,重要的是你和百合。”
百合!她心中一紧,每次想到百合,她都是这样子,百合是杜非的女儿,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是不是——百台和杜非也有权知道这件事?
“大泽——会对百合好,我有信心。”她勉强说。
“谁都会对百合好,她原是个人见人受的孩子,”士廉是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吗?这是长途电话啊。“你不觉得这件事早点让杜非知道会好些?”
“我们会带百合去日本。”她说。
“倩予,你怎么了?”他问。“躲到日本就能解决问题吗?我想——这事不可能瞒一辈子。”
“我也没打算瞒一辈子,是妈妈紧张,”她已不能再保持冷静了。“我不在乎杜非知道,孩子是我生的、我养的,他——没有资格说话。”
“他是百合的父亲,你别忘了。”士廉叹一口气。“倩予,我现在才知道我讲什么也没有用,是不是?我——也不讲了,无论如何你记住一件事,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我始终是站在你这边的。”
“谢谢,士廉,”倩予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掉下来。“有你这句话,我安心好多。”
“那么——好好休息,”他又轻叹一声。“你的婚礼我不能参加,不过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是不?”
“是,是,当然——”她的眼泪不停的流。“我永远记得——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为你做的一切?”他不知是笑,或是叹息,声音却是充满遗憾和无奈的。“你根本不让我为你做什么。”
“士廉——”她大吃一惊,难道士廉对她也有怨恨?怨当年她不肯接受他的一臂之力?
“抱歉——哎!祝福你,”他显得有些慌乱。“再见,再不挂电话下个月我会破产,再见。”
她轻声说再见,然后放下电话。
她没有立刻进浴室洗澡,她坐在沙发上发呆。似乎周围的人都不赞成、不喜欢她的这次婚姻,父亲母亲是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大泽总比杜非好,他们是这么想。但是她呢?她嫁大泽是否也是无可奈何?
她的心乱了,思想也乱了,乱得——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她是不是也无可奈何呢?是不是?
紊乱中,她也无法好好考虑对与错,她拨了大泽住的酒店的号码,接到大泽房里。
“大泽英雄。”低沉而性格的声音,不因疲倦而失色,总给人一种安全感和信心。倩予安心了一点,大泽是出色的,有他本身的好条件,她也不全是无可奈何。
“大泽,我是倩予,你在做什么?你怎么了?”他一连串的问。“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没有,”倩予否认。“只想——跟你聊聊。”
“睡不着,是吗?”他笑了。“我刚洗完澡,也睡不着,可能太兴奋了,还有二十天就是我们的大好日子,是不是?我们会是最出色的一对。”
“哎——是的,”她吸一口气,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大泽对她是一心一意的。“刚才——跟妈妈通电话,她叫我们晚上去吃饭。”
“一定去。”大泽开心的。“我在罗马替她买的鳄鱼皮皮包正好送给她。”
“你什么时候去买鳄鱼皮皮包?我怎么不知道?”她叫起来。
“你在午睡时我悄悄去的,想让你惊讶一下。”他笑得好孩子气。
“你这人——”她轻叹。大泽对她那么好,连对她的家人也一样,她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