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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激荡  第18页    作者:严沁

  “的确不高,”他苦笑一下。“可是我这连最低限度的平静、安适都不能给你,我实在不该再来见你。”

  “怎么突然又谦虚起来了?”她笑起来。

  “明知无望,只有坦然,”他说:“难道我还能缠着你又哭又求,死皮赖脸不成?”

  “你是和以前不同了,杜非。”她笑得好甜。

  倩予还是最美丽的,即使比起电影圈那些女孩子。她的美是含蓄、深沉的,有一种令人恒久的悠然神往。

  “又有什么用?”他说:“真已是再回头已百年身了。”

  倩予没有接腔,过了一阵,她突然问:“打算再拍多久电影?”

  “没有打算,拍到不红了,没人看的时候,”他不在乎的。“来个自然淘汰。”

  “你们那圈子不是很流行去美国读书吗?”她说。

  “少损我,要读书的话当年不会考不上大学,”他挥挥手。“何况我这种料子,这个程度,美国那间大学肯收我?我不作梦。”

  “许多人去了不是念得好好的?”她不同意。

  “哪儿是念大学了?随便找个补习班,英文从ABC开始,我才不去丢人现眼,老天,二十四、五了,跟小孩子同班哪。”他说。

  “你的毛病是拉不下脸,不切实际,”她摇摇头。“念书分什么年龄,从ABC学起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如果有机会,我都想去念书呢!”

  “是吗?你也想去念?”他眼中光芒闪动。

  “讲讲而已。”她不置可否。“你那圈子——急流勇退吧,我个正经事做做,要为以后打算。”

  “我能做什么正经事呢?”他叹一口气。“我这种人——其实真是悲哀。”

  “不能这么悲观,当年你穷无立锥之地,如今名成利就,路是人自己走出来的。”她说。

  “我看不到前面的路,我甚至不敢做生意,因为我一点也不懂,我不想把辛苦几年赚来的钱来个血本无归,”他说得倒也正经。“我只想好好的利用机会多赚钱,多买几幢房子,以后——就靠收租遇日子好了。”

  倩予皱皱眉,忍不住笑了。杜非居然来了最保守的一招,买房子收租养老,这是他的个性吗?

  “不能想像,”她笑着说:“莫非这是你另一面我不曾发觉的个性?”

  “想不想再多了解我一点?”他趁势说。

  倩予的笑容消失,想了半天,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停一停!咬着唇思孛半晌。“我预备在九月结婚。”

  杜非果然是被震呆了,他脸上的笑容一丝一丝消失,肌肉一分一分缩紧,眼中的神色——那么难懂。

  “结婚?九月?”他喃喃说。

  “是,和大泽英雄。”她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

  杜非的神色令她有点怕,有点不忍,她必须以提高的声音来支持自己。

  “什么时候决定的?”他眼中再无光芒、笑意。

  “你去新加坡那夜。”她再吸一口气。“你敲门时,我们正在通电话,你也听见的。”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突然咆哮起来。“那天在酒店咖啡厅你怎么不讲?”

  “当时我还没有决定。”她努力平静自己,她不能再跟看杜非激动。

  “什么时候决定的?”他紧紧盯着她,像会吃人的狮子,又像受了伤的野豹。

  “今天。”她想也不想的。

  “今天?”他呆怔了“现在?!”

  “是。就在你送士廉他们回家再来上后,”她微微一笑。“我觉得没理由再拒绝大泽,也没有理由再拖下去,反正——这是迟早的事。”

  “为什么我再来会令你下这决心?”他目不转睛的。

  “我——很难解释,”她垂下头。“也许——今夜以前我还对你存一丝幻想,但是——今天我发觉,我们实在没有可能,太多的不同,太多的格格不入。也许以前我们是相像的、适合的,经过了四年,我认为大泽更适合现在的我,他会给我幸福。”

  “平静、安适的生活?”他问。有一丝嘲讽。

  “是。”她慢慢抬起头。“你不会也不该怪我、埋怨我的,是吗?杜非。”

  “是没有资格埋怨。”他冷笑。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实在不该再互相折磨,互相伤害,对不对?”她诚心的说。

  “那——我祝福你,是吧?”他笑起来。笑得十分特别,十分古怪。

  “是。你的祝福对我很重要,会带给我信心,令我能走好以后的道路。”她说。

  “我当然祝福你。”他耸耸肩。“而且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从今天开始,不再来打扰你。”

  “我们仍是朋友。”她说。有些难以解释的歉疚。

  “这是骗人的话,我们不可能是朋友了。”他站起来。“我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结婚而不妒忌?那就不是人了。”

  “杜非——”她为难的。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他顺手拿起一朵花瓶里的百合花,大步走出门。“我会祝福你们。”

  “砰”然一声,倩予有个感觉,她——可是作错了决定?

  倩予一夜都睡不好,翻来覆去眼前全是杜非昨夜的神情,冷嘲的、激动的、无奈的、夫望的,这 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她实在无力摆脱他的影子,或者——这是她决定和大泽结婚的原因吧?借大泽之力忘却杜非。

  她不知道,也不想探究。女人总要结婚,大泽很好,她实在累了,四年前她已经累了,可惜那时没有一个大泽在旁边——啊!士廉,她怎么总是记不起还有士廉这么一个人呢?也许士廉太好、太好了,好得——令人无法——也不愿去记住他。

  士廉,四年前她对他就充满了感激与歉疚,四年后的今天,感受竟完全一样。她知道士廉对她好、喜欢她、爱她,但她——对他根本没有一丝爱情的成分,她不能勉强自己。士廉是哥哥,就是这样,缘份和爱情都是这么奇妙的一件事。

  天色渐渐亮了,睡不着的滋味真不好受,头昏眼花的,好在今天不必当班出勤,否则必定脸色吓人兼支持不住。起床吧!喝杯热牛奶或者会好些。

  大泽今天会来台北,虽然一星期的期限还没有到,她今天就告诉他,她同意九月结婚,她愿意做九月新娘。

  九月新娘。怎么她心中全无欢愉?是不是屋子里太凌乱?昨夜大食会的残局令她不快?是吧?她扔开那杯盘狼藉的场面躲回卧房,嗯——好些了。是不是?外界的一切很容易引起她情绪波动,她知道这点。

  慢慢把牛奶喝完,更没有睡意了,也罢,等会儿八点钟第一个跑去美容院洗头,再去做“桑 那”,无论如何,不能让大泽看见她的无精打采,她至少要尊重大泽的诚意。

  几乎是看着时钟在走的,好不容易到了八点,她随便梳洗,换一件衣服,戴一副大大的太阳眼镜出门。门开处,正遇到住在对面的邻居太太要去买菜。

  “早啊!任小姐。”邻居太太热情得很——老天,她们要一起走完四层楼的楼梯。“这么早出门啊!今天飞不飞国外呢?”

  “今天休息。”倩予淡淡的,保持礼貌的。

  “昨天我看见杜非又到你家了,是不是?”邻居太太好奇的问。“你们是朋友吗?杜非真是了不起,我们全家都喜欢看他的电影。”

  “是的。”倩予含糊的答。真要命,怎么又是杜非?他好像无所不在似的。

  “下次他再来,介绍我们认识,好不好?”邻居太太好羡慕,好向往的。“或者请他和我们照张相,签个名,任小姐,说定了啊!”

  “好吧!我问问他。”倩予无可奈何的。碰到这样的人,叫她怎么说才好呢?

  “只要你肯说,他一定答应的,”邻居太太好高兴。“任小姐,杜非——是你男朋友吧?”

  “啊——不,”倩予再也忍不住皱眉了。“怎么会呢?他是大明星,我们只是认得。”

  “可是——”邻居太太的眼睛变得有点狡黠。“昨夜他离开了又回来,独自一个回来,好晚才走的,是不是?”

  倩予开始愤怒,这——算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她站住了,脸也沉下来。

  “不,不,不,你别误会,”邻居太太也自知太过分了。“对不起,我是指——你们是好朋友。”

  倩予狠狠的盯她一眼,无可奈何的大步走出去——好在她已到了楼下。

  在马路上,她立刻看见站在那儿,若有所思,犹豫又旁徨的士廉。

  “士廉?你怎么在这儿?”倩予大为诧异。“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上楼?”

  邻居太太也走出来,看士廉一眼,快步离开。

  “来了不久,”士廉尴尬的不置可否,他看来很不自然,不敢正视倩予。“你要出去?”

  “不,只是洗头,不重要,”倩予立刻说,她是善解人意的。“我们找个地方吃早点,好不好?我也没吃。”

  “好。”士廉点点头。

  士廉的缺乏吸引力是因为他太好,功课好、人品好、性情好,他也太温顺善良,欠缺一点突出的、明显的性格,是这样的吧!

  找了一家小小的但干净的油条烧饼店,意外的还有倩予爱吃的粢饭。

  “啊!粢饭,”士廉指了一指。“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每夭早晨拿一个在手,边吃边上学。”

  “是啊!好久没吃了,”倩予笑起来,无论如何,在事——依然温馨。“你在美国更加吃不到了。”

  “我不怎么爱吃,”士廉老实的说:“糯米东西,我总觉得少吃些好。”

  “我才不管,喜欢的东西吃了再说,”倩予说:“时时要提醒自己小心这,小心那,很辛苦。”

  “或者——我太保守了。”士廉垂下头。

  倩予有些愕然,士廉的态度也和平日不同。

  “我说得不对,是吗?”她歉然的。

  “不,我讨厌自己的个性,”他根根的。“我是个标准的没出息书呆子。”

  “怎么这样讲?士廉,儿时的一些玩伴里你是最有成就,最出人头地的,”她立刻说:“不是人人可以得博士学位,更不是人人能当教授,不是吗?”

  “这——都不是我向往的、想要的,”他睑上有奇异的红。“念书——也只是顺理成章,无可奈何。”

  倩予心中震惊,却不敢讲话,她怕万一说错了,令大家都难堪。

  他说念书是无可奈何,顺理成章,那是指——指他某一方面有缺憾,是吗?感——情?四年前的事兜上心头,他竟为她要放弃出国,他——唉!他,但世上尽多不如意的事,哪儿去找十全十美呢?

  豆浆、油条送上来,暂时解开他们间的尴尬。

  “倩予,今天我来——想告诉你,下星期我就回美国了。”他忽然说。

  “那么快?!不是说要过了九月之后吗?”她意外的,又有些莫名的不安。

  “台北——反正也没有事,先回去预备一下开学时要用的教材。”他盯着豆浆。

  “心颖呢?也一起走?”她问。

  “我还没问过她,这不重要,”他摇头。“她这么大了,可以迟一点自己走。”

  “昨天你并没有这么决定。”她说。

  “昨天回去才决定的。”他慢慢说:“我的生活紧张惯了,台北的悠闲我很难接受。”

  “伯母他们同意吗?”她关心的。“这是你四年来第一次回国。”

  “他们不会有意见的。”士廉摇头。

  倩予想一想,不知道为什么益发不安了。

  “士廉,是不是因为我——”她嗫嚅的问。

  “不因为任何人,”他扬一扬头。“反正都要走,迟和早没有什么分别,你知道,每天在家中看报纸,走来走去的无所事事,除了不惯之外,我觉得是种浪费,时间上的浪费。”

  “好吧!明后天我请你吃饭饯行,也安排你坐我那班飞机走,好不好?”她笑。

  “吃饭——不必了,昨天还让你忙一整天,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他说。

  “那算什么呢?”她笑。“我去订位子,什么地方会再通知你和心颖,伯母他们也一起请。”

  “杜非呢?”他问。看得出来,他是故意的。

  “随便,主要是请你,其他人没那么重要,都是陪客。”她回答得很好。

  “让他也来吧!大家——朋友一场。”他说。

  她呆怔一下,发觉他语气很怪,什么叫“大家朋友一场”?似乎很同情杜非似的。

  “好,我请他。”她说。

  “不要勉强。”他立刻又说。什么事令他拿不定主意的旁徨呢?

  “怎么会勉强呢?昨夜杜非送你们回家后,又跑来我家聊了一阵才离开。”她坦然说。

  “哦——”他好意外。

  “我和他的事全讲清楚了,所以面对他,我不会尴尬,除了百合的事目前不能让他知道之外,其他——根本没有什么事。”她说。

  “他也知道你下个月结婚?”他问。

  哦!这才是士廉今天来的目的,是吧?他也为这件事而提早回美国?

  “是,我告诉了他。”倩予点点头。

  “他——怎么说?”士廉望着她。

  “他当然祝福我,”倩予轻轻笑起来。“他是杜非,我们不要忘了。”

  士廉思索一下,抬起头,很诚恳的说:“倩予,你真决定结婚了?”

  “当然。我说过,要结婚,我会选大泽。”她点头。

  “没有别的原因?”士廉不放松。“譬如——逃避,譬如一了百了?”

  “不,绝对不是。”倩予肯定的说。心中却佩服士廉的看法。“我相信大泽会给我幸福。”

  “那——我就没话好说了,”他轻轻拍她的手。“我祝福你,倩予。”

  “谢谢。”她笑,好妩媚的。

  “只要你不要拿结婚做挡箭牌,不是拿结婚做赌注,我就放心了,”他长长透一口气。“大泽很好,可是——他得到你,我还是无法不妒忌他。”

  “士廉——”她不安的。

  “祝你幸福。”他站起来,付了钱就离开。

  他——不是真妒忌吧?

   ☆   ☆  ☆

  杜非一进片场,大家就觉得不安,他脸色很坏,板着脸孔像一触即发的地雷,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直冲进属于他的化妆间。

  小周远远的跟在后面,大家都不敢吭一声,于是大伙儿都提高警觉,今天小心别惹杜非,否则总有好瞧的。

  “小周,你老板怎么了?吃了火药似的。”副导演悄声问。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周立刻摇头摆手。“昨天他休息,我也回家看看,今天一早去接他回片场,他就是这样子。”

  “昨儿吃了瘪?”副导演问。

  “谁知道。”小周不置可否。“杜非就是这脾气,过一阵子大概就没事了。”

  “今天大家小心点儿。”副导演笑着走开。

  小周把杜非的帆布椅打开,又为他泡好荼,汽车厢里的小冰箱也拿出来,冰啤酒是不能少的。看看布置妥当之后,他才进化妆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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