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就不懂了。”姮宜失笑。“有一次在美国听见一位台湾去的留学生弹过那两曲,很喜欢,我请人替我买了盒录音带,我很孤陋寡闻。”
“从小在美国生长,你已经很不错了,”怀远说:“以前有个从美国来的中国讲师,她只说英文吃汉堡包,她喜欢的是乐与怒和滑水。”
“那也是应该的,从小她生长在那种环境,”姮宜说:“爸爸却坚持我们要中国化,吃中菜,讲中文,读汉书,我们用的家具都是红木的。”
“很大,很齐全的一套雕花的,是不是?”宋夫人说:“书房里那张书台的雕花踏脚板可以拆下来,雕的是细致的兰花纹,对不对?”
“安悌见过那套家具?”姮宜很惊喜。“爸爸说是当年上海最出名的一位师父雕的,有一百年历史了。”
“谁说不是?”宋夫人淡淡的笑。眼中一霎那的神采已闪过,复归平静。
“其实美国并不适合用红木或酸枝木家具,天气太干燥了,容易裂。爸爸很小心的保养,他令室内湿度保持一定的标准。”
“哦——怎幺做?”怀远感兴趣。
“有自动喷雾设备。”姮宜笑。
“其实红木家具太硬了,并不舒服。”怀远说。
“但是它代表中国。”姮宜立刻说:“我们的人已远离,至少,保持中国读书人的风格。”
“难怪你一点也不洋化。”
“要洋化还不容易?要保持中国才难。”姮宜舒服的靠在那儿。“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
“怎幺回事?”怀远问。
“不许我跟外国小朋友一起玩,不许学她们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一直很独立。”
“难道不寂寞?”
“寂寞的时候看书,中文书、古书、诗、词、歌赋,”她笑。“可是我太笨,并没有把中文学好。”
“已经很够了,我相信你的程度比一般香港人中文好。”怀远说。
姮宜但笑不语。
一直很感兴趣听着的宋夫人却笑了。
“那你也太把姮宜看低了,我相信她至少可以教中文。”她很了解的。
“啊!对不起,”怀远红起脸来。“我自己的中国文学学不好,所以把你也想低了。”
“你是真的不行,姮宜怎幺同呢?她书香门第,父亲更是出名的汉学家。”
“对不起,对不起,”怀远孩子气的直赔不是。“有时我往往把你想成兄妹,觉得我们应该是一样的——”
“你们怎幺会是兄妹?”宋夫人皱起眉头。“怀远这孩子就是口无遮拦,胸无城府。”
“所以我只能当教授,不能做生意。”怀远说笑。他是顺着母亲的口气说。
宋夫人却没有接腔,仿佛不高兴。
气氛就莫名其妙的静下来,连姮宜都找不出该说句什幺话。
就在这时候,宋怀中出现了。
他穿着黑西装黑裤,雪白的衫衬,黑帽黑鞋,脸色依然冷漠苍白。他望望在座的每一个人。
“我走了。”他说。
宋夫人只“嗯”了一声,什幺话也不再说。她还在为刚才无缘无故的不高兴?
“我送你出去。”怀远是热心人。
“不必。”怀中转身就走。走得又挺又直又孤傲。
姮宜心头浮上一种感觉,那是:苍凉。
“他不是明天才走吗?”怀远坐下来。“每次来去匆匆,连话也不能多说一句。”
“我留过他,他执意要走。”宋夫人淡淡的。
“表哥的脾气是不是越来越怪?”怀远说:“他好象把自己与大家故意隔开。”
“小时候他就是孤独的孩子。”宋夫人又说。
她的眼光还是落在窗外的黑暗中,不知她在想什幺?或不舍得怀中就此走了。
但是她对怀中如此冷淡。
“以前他见到我还有很多话说。”怀远说。
“以前的世界和现在的也不同了。”宋夫人颇感叹。
“妈——”怀远似乎想制止她讲下去。
“啊——来吧!”她突然站起来,拖住姮宜的手。“来书房听我弹古筝。”
姮宜原本想告辞,现在也说不出口。
书房里,工人已烧好一炉檀香,袅袅烟雾中,宋夫人端坐在古筝前,是一个古董古筝,古朴的雕花,钢弦,深得发亮的木和竹。
宋夫人喜欢古旧的,历史长远的东西。她——可曾怀念以往的日子?
宋夫人的古筝造诣果然不凡,音韵象行云流水般泻出,不是她说的《广陵散》,而是《渔歌晚唱》,姮宜最喜欢的。
可是——可是很奇怪的,从筝声中,姮宜竟觉得宋夫人心境并不平静,正上下起伏着。
以她的年纪,她的环境,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还有什幺事不能平静?
姮宜希望自己只是敏感,希望是自己不懂音韵。
她看看怀远,他正聚精会神的听着,很投入,很沉醉的模样。她看得出,他对母亲除了尊敬之外,还非常的钦佩。宋夫人是极出色的。
一曲结束,两个人都用力鼓掌,宋夫人童心突至,站起来谢幕似的向大家致意,惹得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气氛又变得愉快、和谐。
“我很羡慕安悌弹得这幺好,能否教我?”姮宜问。
“随便教教是可以的,教得好就得看缘份了。”她说得很特别。
“教古筝也要缘份?我们教书,岂不是和许多学生有缘份了?”怀远说。
“各人缘份的多少和深浅有很大的分别。”宋夫人慢慢说:“人能相聚已是缘份。有的人一阵短时间,有的人时间长些,有的人一辈子,不同就在此处。”
“那幺最有缘份的该是两夫妻了?”姮宜笑。
“也未必,”宋夫人淡淡的笑。但姮宜觉得她神色有丝特别,只是感觉,没有什幺道理的。“夫妻也未必能相聚一辈子,对不对?”
“相爱的人总行了吧?”姮宜的孩子气冒出来。
“相爱的人——”宋夫人把视线移到窗外。“这个时代爱情加入了条件,相爱的人也未必常相厮守。”
“也不一定。只要相爱的两人意志坚定,不受外来压力的影响不就成了?”怀远表现兴奋。
“没有人想加压力给相爱的人,但——施压力的人恐怕也有无可奈何的理由。”宋夫人淡淡的。
怀远和姮宜对望了一眼。他们怎幺讲到这幺古怪的问题上了?而且——讲成这幺灰。
“妈,好久没去别墅,你要不要去散散心?”他说。故意把题目扯得好远,好远。
“不想。那幢老房子,我一点也不喜欢。”她说。
“圣诞节呢?有没有打算?”他继续问。并转头对一边的姮宜说:“圣诞节是妈妈心中最重要的日子。”
“没有。现在还有什幺打算呢?我都老了,”她微笑。“最后一件心事是看你成家立室。”
“那——还早呢!”怀远的脸突然就红了。“我连对象都没有找到。”
“你的眼光必然有毛病,”宋夫人看姮宜一眼。“感情是要培养的。”
这倒令姮宜不好意思了,又指向她。可是——她跟怀远互相间没有感觉,这是真的。
“会不会太晚了?我想回去。”她说。
“还提回去,”宋大人有点不高兴。“今夜就住这儿,明天一早我叫下人去给你搬回行李。”
“这——安悌,我想——”
“顺我一次,好不好?”宋夫人慈祥的微笑。“算你来陪陪我,而且你走了,我怎幺向哲之交待?”
姮宜十分为难。晚餐前她以为宋夫人已不再勉强她,宋夫人只是微笑,只叹寂寞,谁知她内心却是固执,她根本打定主意要姮宜回来。
以姮宜的个性,她会不顾—切的离开,但——但她不忍心再次拒绝宋夫人,她觉得那样太冷酷。
“那——我今夜就住这儿。”她勉强说。
“什幺今夜?你今后都住这儿!”宋夫人肯定的说。
她只是温柔的肯定,但任何人怕都没有办法反对吧?她有天生的气势。
姮宜望怀远,他只偷偷的摊开双手。
“要个要我陪你上楼休息。”她问。
“你们先去,我想在书房坐坐,”宋夫人回到古筝前坐下。“今夜兴致很好。”
“明天见,安悌。”姮宜随怀远退出。
关门前古筝声已起,门一关上。再不闻丝毫声音。
“书房的隔音设备这幺好。”姮宜笑。
“何止书房?每间房都如此。”怀远笑。“妈妈爱静。”
“有好有不好,万一有贼人进来岂不是听不到?”
“哪有贼人能进来,他们不怕——”他自知失言,立刻闭口不说。
“不怕什幺?”她追问。
“不怕飞机大炮吗?”他勉强笑。笑完又觉得这玩笑开得更离谱。只好傻笑。
她摇摇头,不再追问。她看到他脸上明显的尴尬。
“明天我第二堂有课,你呢?”她温和的。
“第三堂,不过可以一起走。”他很感激。“下午—起回来,或者——去城外兜兜风?”
“去别墅?”
“也——不一定。”他又面红。“姮宜,你真搬回来?”
“心里不顾意,可是不能反对安悌的意思。”她说真话。
“我们都有同样遭遇。”他苦笑。
她呆怔一下,怀远是儿子可以委屈——下,可是她呢?
虽然搬回宋家巨厦,可是姮宜心中颇不平衡,她十分后悔,搬出去了又回来做什幺?耸夫人是用半强迫的方式,可是由她决定啊!
她很恼,又讲不出所以然,直到怀中再次出现。
也是深夜,她没有睡意。这阵子总有几天失眠,不知道怎幺回事,以前完全没有这种习惯。
靠在阳台上看黑夜,把耳朵附在大地的脉搏上静听,传来的是一片宁静,为什幺她心不宁?
突然想起怀远说“哪有贼能进来?他们不怕——”他们怕什幺?难道此地有什幺陷阱机关?
很多好奇心涌上,她决定到花园里—探。
披着纯白睡袍,她慢慢下楼,轻悄的走进花园。一个人也没有,真是无拘无束。回望巨厦,其实也没有在管什幺,约束什幺,为什幺总觉压力?
慢慢的在前院子逛了一圈,没有异样,那儿来的机关陷阱?她对宋家的好奇和幻想太深了。
她预备回去,就在这时,她听见大铁门打开的声音,一辆黑得神秘的汽车驶进来,就停在门房处。
汽车里走出来的宋怀中。
啊!他又来了。这次——差不多一个月他才回来,什幺事情阻住了他?
迎着他慢慢走近,她甚至忘了移动。
他还是那样子,黑衣黑帽黑鞋,雪白的衬衫,一脸孔的冷漠。
近了,他看见了她,眼中闪过意外,嘴角却展开一抹似真似幻的冷笑,仿佛嘲弄。
“很意外又见到你。”他冷淡的不知道为什幺,她听出一丝挑战的问。
“是啊!我贪图享受,喜欢荣华富贵。”她也笑。她痛恨他尖酸刻薄。
“祝你成功。”他又冷冷一笑,大步往前走。
“做别人家的奴才,还改名换姓的是为什幺?目的难道不是荣华富贵?我也祝你成功!”
怀中霍然转身,睁大精光闪闪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愤怒,直直的瞪着姮宜。她并不畏惧,根本是故意激怒他的,她昂着头,迎着他的视线。
足足有两分钟这幺久,他似乎才平静下来,脸上又变回永远的冷漠,转身急步而去。
直到他走进巨厦,整个身影消失了,她才能转回一口气来。
真的,她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幺事,又为什幺会如此?她把自己吓倒了。
她的个性平和,决不尖酸刻薄,严格的家教更不容她出口伤人,但——但她竟全做了,是不是?
她伤了宋怀中!
一步步走上楼,一步一个后海,她怎能那样伤人?怀中跟她又不熟,更没有仇恨,她怎能——
她是后悔极了,以致回到房里整夜失眠,眼光光的看着天亮。
好在是星期六,她不必无精打采的上课。
她却再也无法应付怀远去别墅的邀约。
“我有点不舒服,好累。”她的脸色也不好看。“你一个人去,或者明天陪你?”
“那我也不去了。”怀远三十岁的人也孩子气重。“一个人去有什幺意思?”
“不高兴了?”她微笑。“我不是骗你,你该看得出我真的不舒服。”
他凝望她一阵,笑了。
“我不勉强你,或者——表哥可以陪我。”他说。
宋怀中还没有走?他不是每次来去匆匆吗?心中有着疑问,却不敢开口。
“其实去别墅你哪儿需要伴?每次你都独坐沉思,又不和我们一起玩。”她说。
“我看你们玩,很有意思。”他说。
“是因为梅花吧!”她促狭的。
“别乱说,妈妈听见会不高兴。”他立刻紧张起来。
“她高不高兴是一回事,你喜欢才重要。”
“梅花——还是孩子。”他终于说。
“今天的孩子成熟极快,说不定一星期之后她已长大。”她说。
“坐火箭吗?”他眉开眼笑。“我去找表哥。”
“他在楼上?”她不动声色。
“就住在你对面的白室。”他快乐上楼。
怀远也许不知道,但旁观者清,姮宜已是一清二楚。他大概爱上了梅花。
她拿份报纸看,想看完报纸就上楼睡觉。但是——怀中来了。真是冤家路窄,他坐在她对面。
她有个感觉,他故意来的。
故意来折辱她。
她不出声,却提高了警戒。
怀中一眼也不看她,靠在那儿休息,他的视线只在天花板上。
天花板上有什幺好看?好几次她都忍不住也望上去,可是被自己强烈的压抑了。
她不要上他当。
她绝对相信他是充满敌意的。
过了好久,好久,姮宜觉得自己的姿势都变硬了,腰也坐硬了,怀远才回来。
“咦?找了你一大圈,你却在这儿。”他对着怀中嚷。
“我往有人的地方跑。”怀中淡淡的。
她的冷澳也渐渐淡了。
“你终于也觉得寂寞难耐了?”怀远笑。
“不。寂寞是享受。”
“不跟你讲道理,看样子你今天不走?”
“有什幺提议?”
“去别墅打网球?”怀远兴奋。
仿佛怀中已答应了他。
“我害怕了长途行车。”
“比起你每次飞来飞去,这不过是小儿科,才一小时车程。”怀远暗示姮宜帮口,可是她不语。
“家里可以打网球。”怀中说。
“别墅场子新修过,比这儿好。”
怀中考虑一阵,突然转向姮宜。
“姮宜去的话我就答应。”
“你们联合起来为难我。”怀远笑。“姮宜正说没兴趣。”
姮宜却把视线从报纸里移到怀中脸上,她要看清楚他的神情。
怀中脸上淡漠如恒。
“去不去?”怀远抱最后一丝希望。
“为什幺不?”她扬一扬头,她并不怕怀中挑战。
她认定从昨夜开始,她和怀中已“开战”。
在车上,姮宜独自坐在后面。她闭着眼睛休息,一方面想听听他们兄弟俩说些什幺。
“其实我好想到欧洲跟你工作,也陪你。”怀远心胸坦朗宽大。“妈妈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