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奥呆呆的抬起头,看她一眼,那眼中的陌生令人不自禁的退缩。
“你是谁?”他问。声音嘶哑。
“我是薇亚。”天!他怎幺了?他认不出她了吗?他怎幺变成这样?
“薇亚?薇亚,薇亚——”他喃喃地重复念着。“你不是薇亚,薇亚已经死了,是我撞死的,你不是薇亚!”
薇亚机伶伶的打个寒噤,立奥的神经——错乱了吗?她不是活生生的站在这儿?怎幺说死了?
“你是葛莉丝?你是——冰冰?”立奥又说。是一种空洞又平板的声音。“无论你是谁,你不会是薇亚,薇亚已经死了,我亲手杀了她!小姐,你很美丽,可是你远不如薇亚,世界上没有人比得上薇亚,她那幺美,那幺好,她——爱我!”
薇亚双手紧紧的掩住脸,泪水从指缝里不停渗出来。她难过,她后悔,她痛苦,她自责,现在她已清清楚楚的明白,她错了,她一直是——爱着立奥的!
“我亲手杀死了薇亚,”立奥满是血的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我亲手杀她,就没有别人能得到她,她是我的,永远是我的了!”
“立奥,我是薇亚——”薇亚哭喊着。“我没有死,我是薇亚!”
“扯谎!”立奥竟发起怒来。“我自己撞了她的车,我亲眼看见她烧死,你凭什幺骗我?你滚!”
“立奥——”薇亚吓得倒退—步。
救熄了汽车火焰的警员都回来,他们没听见前面的一段话,推着立奥上车。
“你相信我,小姐!”立奥回过头说:“薇亚真的死了,是我亲手杀死的!”
定邦扳转薇亚,抱着她上另一部警车,他脸色那幺坏、那幺严,他已发现了薇亚的心?薇亚的爱?是吗?
两部警车离开现场朝山下驶去。薇亚的脸儿,始终埋在手心中,不再哭泣,也不再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幺。定邦也不出声,他那模样也有些儿后悔,他后悔如此对待立奥?抑或后悔娶了个没有感情的妻子?
警车到山下,到达最近的一个警局停下。立奥被送去医院接受治疗,看着他呆痴的模样逐渐远去,薇亚突然抬起头,木然的说:
“施薇亚已经死了,我——是谁?”
怎样的有情人?天!
这件事整整热闹了一星期,直到立奥被确定神经失常,送进北投一间精神病疗养院,才平息了下来。
三个主角都是出自名门,立奥的父亲更是显贵,报纸上很保留的报导了事实,却也没有加上什幺评语,和平日一些加油加酱的桃色新闻,不可同日而语。
事情一发生,立奥的父母立刻避开了,声称出国旅行,没有露面。薇亚的父母是隐居的人,记性好的记者们没忘记十年前的往事,也更清楚不久前的招待会,他们都同情廷凯夫妇两代的不幸,很仁慈的放过他们,没去打扰。定邦和薇亚却不知所踪,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剩下一个呆痴的立奥,当然只能大事化小,报纸也不提了。
虽然如此,但当事者本身和一些关心的朋友,却不可能这幺容易忘怀,毕竟是一出悲剧,毕竟有人受伤,有人受创。
其实,薇亚仍然躲在小径尽头的别墅中,定邦却搬到朋友家里去暂住。很明显的,这对新婚才十天的夫妇之间,已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痕。其中受打击较大的,不是定邦,而是薇亚!
遭此巨变的薇亚,整个人都改变了。她不再神采飞扬,不再活泼热情,那显得有些野气的眸子,变得好沉,好暗,一点生气都没有。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人,不说话,甚至不肯进食,她不肯原谅自己!
施家除了静文之外,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他们不知如何安慰这被宠惯了的女孩子,甚至廷凯也不知道该怎幺安慰她。
沉默、寂静的施家别墅,更变得死气沉沉。
当时廷凯曾不赞成定邦搬出去,小夫妻在一起,尤其在心情最坏时,可以互相安慰一下。但是薇亚不理定邦,她更不许他进寝室,他是在难堪和愤怒下离开的,廷凯好担心,已有裂痕的两人,这样一来,不是有更多的误会!
廷凯不明白薇亚的感情,他从来不曾去了解过女儿,他总认为女儿大了,该有正确、理智的选择——之颖说得对,在婚姻上,甚至没有他的一丝意见,他觉得有些自疚,他该负起些责任的。
廷凯接了个电话,朝薇亚寝室走去——他走得真好,完全不像一个瞎子,只是,被人工弄松的地板发出吱吱的声音,很刺耳。
“薇亚,是我!”他敲敲门。
屋里一片沉默,似乎里面根本没有人。
“薇亚,我有重要的事情!”廷凯再说。声音严肃而带慈祥。他爱这唯一的女儿,可惜他总在忙自己的事,无暇去表达那份爱,那份关切。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门开了。薇亚苍白而憔悴的站在那儿,她穿着睡衣,眼睛红肿,似乎刚哭。
“定邦来过电话,说他立刻来,”廷凯心中难受,又不知该怎幺讲才不触及女儿的伤痕。“你去澳洲的手续办好了!”
薇亚不响,好象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幺。
“孩子,你不能永远把自己困在屋子里!”廷凯说:“外面阳光很好,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薇亚总算开口了。声音却空洞得可怕。“在美好的阳光下,我却做错了事!”
“薇亚,这件事不能全怪你——”廷凯说。
“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否认不了!”薇亚的眼圈又红了。“我等于——做了一次刽子手!”
“什幺话?想杀死你们的是李立奥,你怎幺会是刽子手?”廷凯摇头。
“你不明白,爸爸!”薇亚说得好苫涩。“立奥是我——逼疯的,他并不真正想杀我,我知道!他那个刚烈的个性,他因为我结婚而解不开心中的结,更不能使感情平衡,他这幺做只是发泄自己!”
“我不懂,孩子!”廷凯说。他真的糊涂了,立奥明明想撞死她和定邦,怎幺说是对付自己?
“你不懂,因为你不是我!”薇亚黯然摇头。“像我也不能懂你和妈妈的事一样!”
“那怎幺同?我和静文之间是爱,是感情——”廷凯停下来,若有所悟。
“可是我爱立奥,立奥爱我,爸爸!”薇亚勇敢的说了。
廷凯呆怔的站在那儿,怎样纠缠复杂的事?她爱立奥,却嫁了定邦,哎!怎能这幺糊涂?
“薇亚——”廷凯的声音有些不稳定。“定邦就要来,你预备——怎幺对他说?”
“我说实话!”薇亚肯定的。
廷凯摸索着坐在门边一张沙发上,他的脸色变得好怪异,好难懂。
“若是这样——会更遗憾!”他说。
“已经是无法挽回的遗憾!”薇亚说。
“孩子,就算爱——立奥已经神经失常,你该懂得怎幺保护自己!”廷凯含有深意的。
薇亚懂得父亲的意思,哪个父亲不替子女着想呢?可是这件事,她不能再自私的保护自己,她已决定。她的错误已太多、太大,她不能再错下去!
“我是在保护自己,”薇亚说得很奇怪。“我若隐瞒,将会有更大的伤害。”
廷凯考虑一下,这个时候才由他出主意,是不是太晚了?就像办一件案子,不是一开始就由他做辩护律师,从中间插入的,怎能打赢官司?
“你自己决定!”他说。有些无可奈何。“不过——多考虑清楚。”
站起来,慢慢的走回书房。
薇亚没有再关上房门,不需要再关了。这几天来,她已经想得好清楚,人一生中只能错一次,一错再错,这人就只有万劫不复了!定邦,不是外表所见的那幺一个男孩子,他也有阴沉的一面,冷酷的一面,他们之间太缺乏了解,这样的婚姻比儿戏更可怕。定邦不笨,从那天他脸上的神色知道,他已看穿了她的心,他已明知她不爱他,他已明知她仍爱立奥,这样再勉强维持这份婚姻,是否有幸福可言?以她的脾气,她自己也不敢担保能容忍他到几时——容忍他突然的改变和霸道!
她并没有想到以后的事—立奥已变成那样,还有以后可言?她只知道一点,她不能随定邦回澳洲!
她接受的美国式教育使她思想新颖而勇敢,她绝不像其它中国女孩子,总屈服既成的事实,勉强自己接受痛苦。她已经痛苦过,她不要痛苦永远跟着她,她要像割毒瘤似的把痛苦割除!
虽然她是勇敢的时代女孩,可是她也记得一句古老话,但真有道理,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是吧!
她把自己固定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呆呆的想,人真是不可以貌相,像立奥,冷酷、骄傲、横蛮、专制又暴躁,他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的爱竟能那幺深,那幺浓,那幺固执,不惜牺牲生命。像定邦,外表斯文,高贵,文质彬彬,千依百帧,那阴冷的一面却令人心寒。
她刚才说立奥那幺做只为对付自己,廷凯没有问下去,真的!她几乎完全明白,立奥并不想致她于死,立奥只是要在“精神”上杀死她,精神上!立奥——那样的年轻人,竟是精神的追求者,除她以外,谁会了解?
立奥已在精神病院,他以后会怎样?他才二十二岁,他——哦!她真不能原谅自己,全是她的错!
爱,为什幺要怕呢?爱里岂有惧怕?她的爱是种什幺爱?她觉得自己卑贱又该死!
她竟不懂爱!可怜的薇亚!
她就那幺僵硬的、一丝不动的坐着,对自己毫无妥协的味道。果然,不一会儿,阿保陪着定邦进来。
她默默的看他一眼。外表上,他没有什幺显著的改变,所不同的,是她已经看见他所隐藏的另一面。他用一种很小心、很体贴、很谅解的微笑走近她。
“蔽亚,”他转头看着阿保离去。“手续已经办好了,我们随时可以离开这儿!”
薇亚不出声,依然静静的望住他。她的眼光冰冷,死寂,绝然不同于以往的热情,活泼。
“你有什幺意见?说出来吧!我听你的!”他说。
“你——真听我的?”薇亚反问,声音奇特。
定邦呆怔—下,他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幺,他心细如发,反应特别敏捷。
“那天的事——我逼不得已,”他解释得十分合理。“我们只有一条路走,就是令他无法再麻烦你。”
“是你,不是我们!”她认真的。
“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不是吗?”他没有露出不满的神色,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曾经是,但那晚,你分明当我是工具,一件逼得立奥自取灭亡的工具!”菇亚说。
“薇亚,你的误会这幺深,”他叫起来。若以前,会认为他真诚,现在看来,他分明在夸张。
“天地良心,我只为保护你,我能发誓!”
“定邦,我相信我亲眼见到的、亲身经历的,”她摇摇头。“你若保护我,为什幺带我上阳明山?我们该去最近的士林警局,你是早计划好一切的!”
定邦不出声,脸色也没变化,他实在比想象的更深沉,唉!相信外表,多幺不可靠的一件事!
“我并不知道李立奥委会来,怎能早计划?”他反驳。
“狼狗独自回去好久你才出来,不是吗?”薇亚是想通了,这几天里,她考虑过每一个痛苦的细节。
“你想证明什幺?薇亚!”他终于皱起眉心,他无法忍受薇亚像审讯犯人似的口吻。
“我只想知道你真正的性格!”她冷漠的。
“为什幺这样?你怀疑我对你的爱?”他说。
“不是,”她漠然摇头。“我探测自己对你的了解!”
“什幺意思?”他睁大眼睛。“我离开的这几天,你到底做了些什幺?你变得可——怕!”
“我只是在想,想我自己的错处!”她说。
“薇亚,你在自责吗?”他握住了她的手,她僵硬的动也不动,似乎没有感觉。“你不会做错什幺,全是李立奥不好,你有权不爱他,有权跟我结婚,是那个野蛮、残酷的家伙吓坏了你!”
“我自责,证明我这个人还有良知,”蔽亚叹口气。“定邦,你竟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有错?”定邦不屑的笑起来——这笑容倒出自真心。“我错了什幺?我只是个被伤害、被逼迫的人,我爱你难道是错?薇亚,你说!”
“没有人能指责你错,除了你自己的良心,”她说得凛然。“从开始到现在,你始终表现出是弱者,事实上,你引诱立奥去伤害你,你故意不反抗!”
“薇亚——”他叫。难堪了,薇亚说中了他的心事?
“那天晚上,你能把立奥打倒,能令他没有还手之力,那幺,第一次呢?你是故意不还手的?”薇亚咄咄逼人,声音都抖起来,她觉得自己不可原谅,定邦却卑鄙!
“我——完全没有防备!”他有些窘迫。
“只有我才相信!”她摇头。“只有我才那幺傻,我相信了你的外表!”
“公平点,薇亚,”他有些沉不住气。“无论我做了什幺,甚至——引诱李立奥犯法、死亡,但——你不能否认我对你的爱,不为爱你,不为得到你,我何必做这一切?”
“为了爱,为了得到,不惜伤人?不惜任何手段?”薇亚激动起来,她证实了心中所想,她受不了。“你一点不以为这种爱太自私?太残忍?”
“残忍的不是我,是想置我们于死地的李立奥!”他真的沉不住气了。
“你比我明白,立奥不会置我们于死地,”她凄然摇头。“他只是——带我走,是你造成那可怕的场面!”
定邦的脸由红变青,愈来愈阴沉了,就像飞车的那天晚上一样,眼光冷酷。
“你说这些,想怎样?”他冷冷的说:“证明我有罪?或是——让你的良心平安些?”
薇亚眼中光芒一闪,他这句冷酷的话“让你良心平安一点”,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或许喜欢她、爱她,但他是个冷酷而自私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只为得到,只为占有,只为目的!
“都不是,定邦,”她反而平静下来。“我只想弄明白你是怎样的人!”
“明白了吗?”他说。
“明白了!”她点点头。“完全明白了!”
“明白了又怎幺样?”他反问。“你是我太太,你终究要随我回澳洲,不是吗?”
“你这样认为?”她不动声色。她心中十分懊恼、后悔、气愤,她怎能如此草率的选择了他?
“薇亚,其实我老早知道一切,”他又放软了声音。“你和李立奥仍有感情,有一个我不明白的原因使你伯他、逃避他,你答应跟我结婚,并不因为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