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伯伯,你请那位美国权威的眼科医生什幺时候来?”之颖关心的。
“唔——快了吧!”廷凯似乎不愿深谈。“不过我相信,就算我看不见也一样能捉到凶手!”
“可是危险啊!”之颖小声叫。
“十年前眼睛看得见时也一样危险,不是吗?”廷凯拍拍她,带她进书房。
“你完全想不出凶手的动机?”之颖好奇的。
“想象不出,我一向只帮人打赢官司,我又从不跟人结仇,十年来我想过千万遍,我想不出理由!”他摇头。
“你—一太太呢?”之颖眨眨眼,她又想起那平板、恐怖的脸孔,咽一口口水,她不敢问。
“静文?她怎幺可能有仇人?她是人人欢迎的好人,谁会仇视她?”他又显得激动,可怜的他,怎样在爱着静文啊!“忍心下手伤她的不是人,是禽兽!”
“她有没提过——认得出那个凶手?”之颖再问。她觉得这件事里似乎疑点太多,绝不平常。
“受伤以后,十年来她都没出声,”他伤感的叹口气。“她沉默得令我心痛!”
之颖出不了声,她不能再深问,那会涉及廷凯夫妇之间的私事,她无权这幺做。
“大门没关上,我认为还是小心点好!”她直率的。
廷凯胸有成竹的笑一笑。
“谢谢你的关心,之颖,”他再笑一笑。“大门是我故意开的,我要让他进来!”
“他?凶手?”之颖怔一怔,她可没那幺深的心机。“哦!施薇亚什幺时候回来?”
“明后天吧!”廷凯摇摇头。“可怜的孩子,那个李立奥吓坏了她,连结婚都不敢请客!”
“她去了哪里?”她追问。
“香港!”他不会瞒住之颖。“预备十天回来,他们在香港办好去澳洲的手续,回来住一星期就走!”
“去澳洲定居?不再回来了?”之颖意外的。
“过一两年,等李立奥忘掉这件事再回来!”廷凯淡淡的。他对这件事并不十分关心,他全副精神放在捉凶手的事上。
“一两年后李立奥就会忘记?”之颖自语。
“怎幺?你认为这样避开不对?”廷凯又意外了。
“李立奥——并不坏,我认为大家讲清楚比避开好,又避不了一辈子的!”她坦坦白白的。
“你和薇亚谈谈吧!”廷凯说:“我不明白他们之间是怎幺回事,本来好好的,怎幺突然会跑出个潘定邦的?”
“你见过李立奥?”她问。
“看不见,能感觉得到,”廷凯笑笑。“很任性、很爽朗的一个年轻人,或者——薇亚觉得定邦比较合适吧!”
之颖又坐了一阵,实在有点坐不下去了。她对廷凯这种态度完全不同意,廷凯心中似乎只有静文,再也容纳不下第二个人,甚至他的女儿。他对薇亚不关心——并不同于美国那些采放任子女态度的父母。或者他也爱薇亚,只是完全不关心。像这样一件婚姻大事,至少他该提出意见,他是父亲啊!他好象完全不管。
“你也觉得潘定邦比李立奥好?”她问,声音硬了起来。
“我不知道,薇亚觉得谁好就行了!”他拿起书桌上的飞镖。“婚姻是她的,不是我的!”
“她是你的女儿,你该关心!”之颖忍不住叫起来。怎样的父亲?被仇恨蒙蔽了爱心?
“你怎幺这样说?”廷凯皱皱眉。“薇亚够大了,她应该自己能选择!”
“你甚至不提一点意见?”她不客气的。“你心里只有怎样捉凶手,报仇,是吗?”
“之颖,我能听出所有声音,我仍是看不见,”廷凯叹一口气。“你懂吗?我相信薇亚选择是正确的!”
之颖呆一下,她怎能这样对廷凯发脾气?完全不关她的事,她太过分了!
“我回去了!”她闷闷的撅着嘴生气,也不知道她气廷凯还是气自己!
“有空再来,大门不再紧闭了!”廷凯站起来,摆好位置又开始练靶。
之颖低着头走出去。她实在想不明白,廷凯曾是最出名的大律师,他该比所有人更熟知法律,他能帮每一个人打赢官司,为什幺不能帮自己?他该把这事交给警方办理,十年前就该。但是,他却在十年后的今日坚持要自己办,为什幺?他不理会女儿面临的爱情困扰,他不怕自己面临的生命危险,他固执得有点不可理喻!
或者,这是他心中唯一解不开的结吧!有时人就是那幺愚蠢,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结,轻轻一拉就开了,他却要费许多年的时间才脱得了困,不是蠢吗?
大门处,彪形大汉阿保等在那儿,他的脸色好严重。
“陈嫂说你见到了夫人!”他劈头就说。
“怎幺样?她是不许人见的?”之颖没好气的。她已被静文吓坏了,陈嫂和阿保还想做什幺?
“不是不许人见,”阿保摸摸头,他这种长肉不长心的人倒是没有坏心眼。“只是——你别说出去!”
“说什幺?当我是长舌妇?”之颖的牛脾气来了,冷冷硬硬、凶凶霸霸的叉起腰。
“不,不是。”阿保的脸都涨红了。“我的意思是别告诉老爷!”
“施伯伯?”之颖呆呆的。“你们怎幺回事?施伯伯难道不知道自己太太的情形!”
“请你千万别提起!”阿保眼光很诚恳。
“说过不提就不提!”之颖拍拍胸口。“告诉你,施伯母可把我吓坏了,她那张脸——”
“杜小姐,”阿保大喝一声。
“嚷也没用,我是吓坏了,”之颖稚气的摊开双手。“我又不是在胡扯,又不是在骗人!”
“杜小姐,这是我们唯一的要求,”阿保只好软下来,他是不能对一个稚气的女孩子呼呼喝喝的。“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
“哦!”之颖睁大了又黑又圆的星眸。“那——我不说就是,你放心,阿保!”
之颖双手插进牛仔裤袋里,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走回家。阿保的话真神秘,什幺关系重大,不过——答应不说就一定不说,之颖是个守信用的人!
淑怕已做好晚餐,父女三人吃得津津有味。杜家不富有,但是他们分工合作,做妥所有的事。杜家的人看来也不特别互相关心,但是,他们的爱、他们的亲情表现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上。
之颖是个很乖的女孩,除了保持那份纯真、那份珍贵的稚气之外,她爱读书,也爱玩,只是,她的玩法和别人不同。当她帮助淑怡做完她能做的家事外,她总是玩得那幺正派,也那幺淡泊——不慕虚荣、不沉迷于灯红酒绿的淡泊。她从不夸张自己,不论优点、缺点,她都那幺自然的把自己放在人们面前。她不重视物质,她从来不会在镜前多花一秒钟,但是她注重灵性的追求——那是精神上的。她不是美人,但是她青春,她全身焕发着青春的光芒,她黑眸中孕育着智能和灵气。她是个脱俗的女孩子,普通的人只能发觉她与众不同,特殊的男孩子才能发现她的内在美和那一股捉摸不到的灵气!
韦皓只是她自小到大的玩伴,十多年来只知她与别的女孩不同。真正欣赏她的——暗暗的、不露痕迹的,是程以哲!
看啊!他又踩着小径上的月光大步而来。他那不羁的笑容,他那洒脱的神色,还有他后天因学识和环境所训练出的沉稳,他不是脂粉明星似的美男子,可是他比美男子更吸引人——内在的!
“嗨!我来了!”他微笑着朝之颖挥手。
之颖穿着红色热裤,白色T恤坐在绿色的草地上,手中抱着乳白色的吉他,月光下,红绿对比也变得那幺和谐。她刚洗完澡,脖子里、手臂上全是痱子粉,头发也湿湿的贴在头上,只是两只又圆又亮的黑眸在转动,她显得稚气又生动。
“玫瑰没出来,慧玲关着房门,”之颖指指丁家。“等会儿我们一起去看看!”
“玫瑰没出来我不能来看你?”他半开玩笑的凝视她。这个女孩全身都是“真”的光芒,他心中流过一股温暖,“真”的一切总给人温暖。
“看我?”她咧着嘴笑了。“我打电话让韦皓来,好让你们见见面!”
“他来吗?”他问。
“他不在家!”她摸摸湿头发。“奇怪的是爱莲也总不在家,若你不来,我就惨了!”
“我不来时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他笑一笑,含有深意的说:“我永远不会不在家!”
“好!我记住了!”她拍拍手。她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
“只记住不行,要打电话给我!”他说。
“你天天来,我何必打电话?”她瞪着他,眼中一片澄澈。
他暗暗叹一口气,无奈的默然,她太直率、太纯真了。
“明天我不来,等你电话才来!”他仍然在笑。
“我明天打给你!”她甜甜的笑。“嘿,程以哲,以后被别人误会,没有女孩子肯要你了!”
“谁在乎?”他洒脱的说。坐在她旁边。“我从来没打算让女孩子要我,是我要女孩子,主权在我!”
“够性格!”她弹一下吉他,突然跳起来。“你等一下,我再打电话找韦皓!”
她跳过灌木树,冲进爱莲家,一分钟后又出来,神色有点沮丧,有点怀疑。
“韦皓还是不在,他妈妈说他放学没回过家!”她嘟起嘴巴。“他该五点钟到家的!”
“也许他有重要的事!”他安慰着。
“他从来都没有重要的事,下午在公路局车上也没提起!”她摇头。“明天我一定要问清楚!”
“那幺现在呢!一直要嘟着嘴、气鼓鼓的对着我?”他开玩笑,他想使她轻松点。
“怎幺会?”她又笑了。“韦皓一定有重要事情,我知道,我了解他那个人!”
“很高兴看见你笑,天又晴了!”他打趣。
“来,我们去丁家带玫瑰出来,”她伸手给他,把他从草地上拉起来。“到士林去逛逛好吗?”
“士林有什幺可逛的?到后面山坡上不更好?”他说。
丁家大门紧闭,窗帘也深深低垂着。之颖和以哲既然打定主意找玫瑰出来玩,也就不客气的敲了门。
开门的是丁范,他的脸色不好,似乎在生气。
“是你们,”他勉强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请进来坐!”
客厅里开着冷气,只有丁范独自一人在看书,慧玲和玫瑰都不在。
“我们想带玫瑰出去走走!”之颖说。
慧玲从另一扇门里探出头来,她好敏感,一听见玫瑰的名字立刻就出来。她的眼睛红肿,脸色阴沉——很可能是两夫妇又吵了嘴。
“玫瑰睡了,明天吧!”慧玲说。声音里仍有哭意。
“那——”之颖预备退出去。
“丁先生,丁太大都在,我正好有个问题跟两位谈一谈,”以哲接口说:“可以吗?”
“谈什幺?”慧玲立刻露出戒惧的神色。
“坐下来慢慢谈吧!”丁范请他们坐。
慧玲瞪丁范一眼,不情不愿的坐在一边。
以哲看看之颖,他不是莽撞的男孩,他说要谈必然是有所准备的。他是要谈玫瑰进学校的事吧?
“我已经安排好玫瑰进我们学校的事,”他平静的说:“她可以一边学习,一边接受学校医疗中心的治疗!”
“学校?”慧玲眼睛睁得好大,似乎在——恐惧,连进学校也恐惧?没有道理!她刚坐下的身体整个从沙发上弹起来。“谁说玫瑰要进学校?谁说的?”她叫。
“我们和丁先生谈过,他很赞成,”以哲心中吃惊慧玲的强烈反应,脸上却不表露出来。“进学校是玫瑰唯一的途径,是对玫瑰好!”
“你,是你!”慧玲突然转向丁范,恶狠狠的指着他的鼻尖,红肿的眼中又充满了泪水。“你到底是何居心?玫瑰也是你的女儿,你就忍心送她去那种——集中营?丁范,有我在,就绝不能让你那幺做,除非——我死了,我也要带玫瑰一起去死!你们抢不了玫瑰,抢不到!”
“集中营?你说什幺?”之颖傻傻的望住慧玲,盲哑学校说是集中营,她神经不正常?
慧玲不理她,依然那幺坚定、那幺固执、那幺不可理喻的瞪着丁范,这个做丈夫的神色竟然是那样可怜。
“玫瑰是我的,一切由我作主,”她又说。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除了那恶狠狠的神色,她看来也可怜兮兮的。“听不见,讲不出,她已经是个可怜的孩子了,你们还忍心折磨她?送她去集中营?你们还有人心吗?”
“慧玲,你理智一点,”丁范忍不住叫着。他们夫妻每次就这样吵架的吗?“当着客人面也不怕人笑话?人家是帮助玫瑰,是进学校,不是集中营,这点都分不清!?
“集中营!”慧玲竭斯底里的叫。“是集中营。玫瑰不要人帮助,有我保护就行了,还有什幺地方比母亲的保护更安全的?你们不要来惹玫瑰,我不会答应你们的!”
以哲眉心微蹙,他在研究慧玲怪异的神色和奇特的话,为什幺要把学校说成集中营?她受过什幺刺激?她看来才三十岁,不可能有机会进过集中营啊!
“慧玲,你讲点理,”丁范忍无可忍的。“怎幺幼稚成这个样子?好歹都分不出?”
“我是分不出,”慧玲哭叫着。“谁要抢走玫瑰就不行,谁要玫瑰去那——集中营,谁就是仇人!我有权保护我的女儿,你们走,永远别再来!”
“慧玲——”丁范气得全身发抖。平日慧玲总是好好的,提起这件事就像发疯了一样。
“别叫我!你总是帮外人要带走玫瑰,你嫌她又聋又哑是不是?”慧玲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女儿是我生的,你嫌她,就一起赶我们走好了!”
之颖呆呆的站在一边,她绝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慧玲也未免过分不讲理了,把丈夫气成那样有什幺好?难道慧玲自己舒服?她不等于在折磨自己吗?这件事看来是不能管了,不能弄得他们夫妇失和。
之颖轻轻扯一扯以哲的衣服,她从来没见过夫妻吵嘴,她的父母二十几年相敬如宾,这次她真呆住了。可是以哲似乎没感觉到似的,他仍用平静、稳定的声音说:
“没有人抢走玫瑰,她只是像普通的小朋友一样,早晨上学,中午回家,”停一停,看见慧玲没有反应,再说:“我们学校有一些从外国买来的仪器,为什幺不给玫瑰一个机会去试试?你爱玫瑰,难道不希望她能听、能讲一些简单的话?”
“骗人!”慧玲狠狠的摇摇头。“玫瑰是先天性聋哑,医生说过不能医的——”
“你带她看了多少医生?为什幺不肯让她看多一次?”以哲把握着机会。“我是五官医生,让我帮她,好吗?”
慧玲打量以哲一阵。他是医生?这幺年轻?而且又洒脱,又不羁,是医生?他该是校园中绿茵上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