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我感觉到不会,而且是很自然的醒来,不是我要不要的问题。”他吸一口气。
“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
“这是我三十年最大的秘密,”他笑。“也是我的秘密乐趣,现在跟你分享了。”
“你不必告诉我,”她说;“或者你说了之后梦就不再继续了呢?”
“不会吧?”他呆怔一下。“这梦——我觉得它想告诉我什么?”
“谁想告诉你?”
“不知道是谁。造物主?命运?”他摊开双手。“我不知道。”
“惨了。你前世造孽,这辈子要还。”
“你信这样的事?”他望着她。
“因果循环,是不是?”她不敢肯定。“世界上我们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我觉得这个梦,这件事很有趣,”他说:“除我以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
“可以登报问一问。”她笑。
“还有,有人能懂梦吗?”
“听说一些法师,”她举手摇一摇。“对了,就是一些法师会懂。”
法师。谁提过这两个字吗?就在最近的时间里。法师。啊——恺令说的那个比丘尼,念大悲咒令人流泪,念金刚经百听不厌的法师。
“恺令,”他叫起来。“恺令认识法师。”
“还等什么?”璞玉跳起来。
“这么晚了,”他看看表。“而且——迟一步再说,我想再等一等。”
“等那梦再长些,看到情景再多些时?”
“不。”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不,不要找恺令,我不想其他人知道这事。”
“这并非什么大事。”
“你知道就行了。”司烈摇头,很坚持。“这梦慢慢的来也许另有深意,我们不要强行求解。”
“这算什么?”璞玉笑。“不过你这么一个人加上这么一个梦,够特别也够浪漫。”
“浪漫?说不定要我的命才真。”
“胡说八道。”她大叫一声。“别吓我。”
“谁知道梦里将展示什么?又谁知道命里将安排了什么?”他摸摸她头发。“我走了。”
“路虽然近,请沿途勿胡思乱想。”她关心的送到门口。
“担心我?还是担心你的九一一?”他替她关上大门。
在车上,他并没有立刻开车,刚才的梦境再一次回到脑里。那只纤细的脚,还有那只精致的月白色缎子鞋不是普通女人穿的,现代似乎也有,那么,梦中女人是现代人?
现代人?他忍不住笑起来。简直越来越玄了,难道有一天还可能遇到她吗?又或者“她”是他生命中注定的女人?
实在太可笑、太荒谬,他不愿再想下去,发动汽车回家。
刚才在璞玉那儿他分明在听音乐,分明毫无倦意,分明前一秒钟还对着璞玉那个大陶土瓶子,怎么就跌进梦乡?怎么就回到了那么熟悉的情景中?真是不可思议。
回到家中,他到黑房一转,把早晨不曾完结的工作结束,出来将为自己拿一罐啤酒。
他可以肯定刚才是在毫无睡意之下入梦的,甚至现在他也毫无睡意。看来,那个梦迫不及待的想展示更多情景给他,从最近频频有梦就可证明。
他益发觉得兴味盎然了。
开了电视,让屋子里有点声浪作陪。电话铃响起。
“司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发毛,怕怕的,”璞玉的声音。“应该不放你走。”
“怕什么?完全没有恐怖情节。”他笑。“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
“这事太不可思议。”她说:“因为——太玄了。是不是你——撞到什么?”
“怎样会?自我懂事就有这梦,”司烈说:“而且梦中一切给我平和温馨的感觉。”
“你真闻到檀香味?”
“所有一切就像在我身边发生.我眼看着一切进行。”他说。
“那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无穷的想象。可以是最美或最丑的人。”
“会是——身边熟人?”
“什么可能都有。”他说:“别讨论了,我怕你今夜会失眠。”
“我打电话的意思是你来我家?或者接我去你那儿,”她稚气的。“今夜我无法独处。”
“我来。十分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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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佳儿和司烈一起赴纽约,她看来神采飞扬,满心欢喜,依在司烈旁边十足快乐的情人。四天之后司烈独自回来,佳儿不见影子,被通知来接机的璞玉也意外。
“秦佳儿呢?”她张望一下。
“探望她的家人。”
“她不是陪你——”璞玉不满。“好端端的又把人家扔了,她一心陪你的。”
“你知道我应付不来她的家人,”他举手作投降状。“她陪他们上街,我叫了出租车直奔机场。那幺多姨妈姑姐。”
“简直是落荒而逃。”她笑:“佳儿回家看不见你怎幺办?”
“不要把我们关系讲得如此亲密,”他皱眉。“就算等她一起回港,也要分头回家,各自上路。”
“所有女人中你对她最无情。”
“或者我根本是个无情的人。”
“是吗?你?”她看他一眼,不以为然。
“恺令要开书展。”他终于说。
“你怎幺知道?”她问。立刻恍然。“这就是你赶回来的原因,你打电话给她。”
“当然我打给她,她甚幺时候会打给我。”
“怎幺在董恺令面前你就是矮了一截,我真气不过。”她叫。
“你气甚幺?我心甘情愿。”
“为什幺?”璞玉的眼光直射他心底。
“尊敬,佩服,仰慕,随便你说,”司烈难得的夸张。“我心甘情愿。”
“话讲在前面,总有一天你栽在董恺令面前,你别后悔。”她不留情。
“永不后悔。”他说:“你对她有成见。”
“我对她本人决无成见,看不过眼的是你对她的—切。”
“妒忌了?”他笑起来。
“你前世欠了她,负了她,这辈子来回报的。”她瞪着他。
“一个电话你就回来,你完全想不到佳儿会伤心?”
“伤心?”他做—个奇怪表情。“这个时代还有谁为谁伤心的事吗?”
“别把世界说得那幺冷酷,人说得那幺无情。”她很不以为然。“你为自己找借口。”
他沉默一阵。
“我知道佳儿待我好,可是我有点伯她,”他是认真的。
“我怕被人抓住。”
“既然怕就别惹人,你可以—早拒绝,不给她任何机会和希望。”
“我们是朋友。”他勉强。“我总不能—个朋友也没有。”
“很矛盾,是不是?”她摇头。“我完全不赞成你对佳儿的态度。”
“你也不赞成我对董恺令的,或者,你根本对我这个人有意见。”
“那又不是哦。”她呆怔一下。“只是你对这两个女人态度不对,莫名其妙。”
“好。以后我改。”他随口说:“现在送我去董恺令家。”
“下了飞机连自己家也不回?”
“她说希望我帮忙。很多事——你知道一个女人不方便。”
“司烈,这话可是你说的?”璞玉叫起来。“我不是女人?秦佳儿不是女人?哪样事不是自己办妥?谁来帮?何况董恺令身边不少跟班男人,非你不成?”
“不不,她要我替她选书,”他胀红了脸。“她相信我的眼光。”
“不知道是谁抬举了谁。”她咕哝着,车子却驶向董家。
“你的梦又加长了吗?”璞玉说。
“完全无梦。太忙,没机会梦。”司烈说:“或者回香港才有梦。”
“秦佳儿在身边,梦都不敢来。”她笑。
“是吧。佳儿煞气太重。”他开玩笑。
“在你嘴里,香港最出色的女强人—无是处,真悲哀。”
“不。佳儿能干漂亮也善良。”
“善良?是褒贬?这个时代,善良可能是致命伤呢。”
“不要用这种口吻。事实上我们几个人哪个不善良?尽管在外人面前要武装起来,内心里都十分柔软。”
她看他—阵,不再言语。
为恺今的画展,司烈在港住下来,无论如何在书展未结束前,他答应不离开。原有的计划搁置下来,纽约他的摄影展也任别人帮他力,全部精神都为恺令。
恺令并没有积存很多画,为了画展,她必须一边赶画。于是司烈刚从欧洲带回来的最新一批照片上的景象经过了她的手、她的笔到了纸上、变成了她的画。
“我也算写生,”恺令非常高兴。“通过了你的相机,你的眼睛,你捕捉到的景象,我也在写生。”
司烈也开心,他与有荣焉。恺令欣赏他的摄影作品,他比得沙龙奖还兴奋。
这阵子他总在董家,总帮着恺令忙这忙那,十天没见到璞玉了。
他仍然开着璞玉的九一一,自然得就像用自己的车。璞玉并没有追讨,他这对生活大而化之的人也没觉不妥,直到那天他在中环的马路边遇着璞玉。
下班时分,连续下了两小时大雨的街道满是车,塞在那儿走不动的车。司烈也在车龙里,他是去替恺令取裱好的画,就在这时,他看见璞玉站在街边。
她的牛仔裤白衬衫已经半湿了,背了一个大帆布袋,左张。右望的显得有点狼狈。司烈打开车窗叫她,她一见他就笑了,大步奔过来,打开车门坐上来。
“这个时候站在街边做甚幺?”司烈问道。
“等的士回家。”璞玉用手巾抹湿头发。
“等的士?你——”他望着她,突然惊觉。“啊——你的车在我这儿。”
“无所谓。香港我比较熟,等的士也方便。”她说:“我也不是每天来中环。”
“若遇不到我,你八点钟也别想回家,满街等的士的人。”他很感动。“明天我还你车。”
“你用。一连几天我要闭关工作,”她笑。“你放心用。”
“我暂时不走,还是租架车好。”他拍拍她的手。“全身都湿,从来没见你这幺狼狈过。”
“小意思。人要多体验生活,创造的艺术品才会有生命。”
“大道理也来了。”他再拍她手。“看你这样子我心不安,真的难为你。”
“你也婆妈起来。”她爽朗的挥手。“心不安的话带我去大吃一餐,然后忘记我的狼狈。”
“先送你回家换衣服。”他像个好关心的大哥哥。“你生病了我不侍候。”
她看他—阵,突然说:
“我碰到佳儿。”
“自然,她总要回来。”
“不要装得漠不关心,她真的很生气,”璞玉说:“你令她在父母面前大失面子。”
“你说得对,我不要再惹她,不再给她希望和机会。”
“真这幺想?”她皱眉。
他看着前方的马路一言不发。
“哎,你知道我在梦中终于听到了一声叹息,”他讲得突然又莫名其妙。“第一次有声音。”
她一头雾水,茫然不解。
“我是说我那个梦,”他有点失措。“那对月白缎子鞋踏在地上之后,我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叹息声。”
“女人的叹息声?拍电影鬼故事吗?”
“真的,是幽幽的那种叹息,”他认真的。“我醒了之后那夜再也睡不着。”
“别吓我,夜晚我很敏感,”璞玉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那叹息——也令我不安。”司烈吸一口气。
“温馨情节变成不安?”
“我说不出为甚幺,仿佛——”他没有说下去,眼中——片困惑。
“仿佛什幺?”她追问。
“没甚幺。我想我也被吓了一跳,习惯了梦中的寂静竟然又有了声音。”他说得有些言不由衷。
“司烈,”她是考虑了一阵。“我觉得或者该去见见心理医生。”
“我肯定自己正常,”他敏感得很。“精神、理上都没有压力。”
“会不会有下意识,连你也不知道的一些因素,譬如——来自你父母?”
司烈沉默,再也不说一句话。
来自父母——他不知道,真的。他的父母,那是段悲哀惨烈的往事,他永远不想再提起的。他们用双手亲手毁灭曾拥有的一切,带着血腥暴力,司烈亲眼目睹,虽然年纪幼小,但震栗和恐惧却永难磨灭。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但是——”璞玉的不安是真挚的。“我想了很久,你那个梦是否是那段时候开始有的?”
司烈的身体震动一下,整个人呆住了。他把车停在路边,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不知道——”
璞玉伸手放在他手上,企图用她的镇定来稳定他。
“是你不愿去想,拒绝去想。”她轻柔的说:“事实上,它们是有关连的。”
“你来开车。”他冒着雨下车,又从另一扇门上来。“我要想一想。”
璞玉慢慢的开着车,体贴的不去打扰他。从他脸上难掩的神情可看出他内心的波动与挣扎,这幺多年了,表面上看来他已忘怀,其实,往事仍根植他心。
“你怎幺会突然这幺想?”他终于问。
“我信科学,不信前世的记忆。”
“心理学家能帮得到我?”司烈说。
“至少他们是专家。”璞玉努力使场面轻松些。“被一个同样的梦长年纠缠着,精神上心理上我相信不是好事。”
“叹息出现之前一切很好。”
“但是不安终于出现,谁知道你的下意识里还会给你怎样的梦境?防范于未然。”
“梦不一定是下意识。”
“让专家帮你,担心甚幺?”她问。
“不是担心,”他显然烦恼。“梦里的一切太真实清晰,我觉得——不像以前。”
“预言的展示?”她摇摇头。“实际一点,你从来不是这幺迷信的人。”
他眉心微蹙,不满迷信两个字,可是也不争辩。
回到她家,他坐到惯常爱坐的那张安乐椅上,依然陷在沉思中。
她不理他,迳自换衣服,然后到厨房里忙碌着,不一会儿端出两碗香喷喷的上海场面。
“还不肚饿吗?”她问。
“啊,我以为出去吃,”他神思恍惚。“好香的榨菜肉丝面。”
“雨那幺大谁想再外出?”她笑。“冰箱里有甚幺就吃甚幺。”
“太好了,”他搓搓双手。“对榨菜我情有独钟,它煮甚幺都好吃,是我一生至爱。”
“最普通的食物,远不如董家的斋菜讲究。”她眨眨眼。“我对生活要求不高。”
“以口味来说,我们是同志。”
“等会儿还要去董恺令家?”她问。
他点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我晚些去。她家请客,人很多。”他说。
“全无计较的付出,现代还有你这样的男人。”她感叹。
“你有事,我一样赴汤蹈火。”
“可是我不会让你这幺做,”她真心的。“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利用你用到尽。”
“不不不,你误会了恺令——”
“我没有误会,只是佩服她,她是个太精明能干、太聪明的女人。”璞玉说。
“不,她人好,心地好,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她。谁都是自愿的。”司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