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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缠绵  第14页    作者:严沁

  “是。”司烈说。

  她不能置信的睁大眼睛,好半晌。

  “这两天你有梦吗?”

  “根本没入睡何来梦。”

  “你在哪里?”

  “图书馆。我翻查三十年前旧资料,借很多报纸外出,三天三夜追寻。唉。”

  她怔怔的望着他。她还是不能相信,三十年前旧事与他真有关?

  “哦,董恺令找你很急。”她记起来。

  “啊。”司烈立刻振作起来。“什么事呢?”

  提起恺令,他连疲乏也忘了,总是这样。

  “找不到你,她担心。给她个电话。”

  他打电话,然后回来。

  “怎么样?立刻去她那儿?”璞玉问。

  “不。她没事,”他立刻神清气爽。“她让我休息,找到我就行了。”

  “只是这样?她什么都没说?”她意外。

  恺令的感应和心绪不宁呢?

  “睡一觉我们——起去她家吃斋,”他心情大好。“我睡你沙发。”

  刚才恺令不是说找他很急吗?璞玉摇摇头,别管了,又不是她的事。

  “你睡我床,我工作。”她说。

  对司烈,她真当他是自己手足。

  “沙发行了。”他却很有分寸。

  整个房子立刻陷入寂静,璞玉的工作室是隔音的,即使轻微机器声也不闻。

  在寂静中,司烈又看到那古老火车站,又走上那条似小乡镇的小路。路两边依然是熟悉的小商店和疏落的住屋,住屋后面有些田地,他一直向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应该看见那古老的大屋,是,大屋呈现眼前,那门,那花园,花园中央的大屋,屋前的那扇门。他该伸手去推门,是,他看自己的手,他推门,门里面刺目的光芒,亮得他什么都看不见,又听见一阵似掌声的喧哗——他惊醒,从沙发上坐起,看见窗外幕色四合,他已睡了整个下午。

  刚才的梦境——梦境又有进展,是不是?那刺目的光亮和喧哗声又是什么?心中加速的跳动还没平复,他看见璞玉从工作室出来,莫名的亲切感涌上心头,他走上去忘情的拥抱着她。

  璞玉错愕的在他怀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司烈从来没有如此拥抱过她,这么热情,这么——这么——她说不出来,反正和以前不同,她——她——她——

  他放开她,又捉住她的手,热切的。

  “那个梦又有了进展。”

  她心中涌上的那些莫名的喜悦泡泡消散了。她是他的兄弟手足,永远都是。

  “一片刺目的光亮,还有掌声喧哗,我就可以看见某一些人。”没等她开口,他又说。

  “你心中其实希望见到哪一些人?”她问。

  他呆怔半晌。

  “没有想过。也许你、恺令、佳儿或是阿灵,也许还有些别人,真的没想过。”

  “如果只给你一个选择,你选谁?”

  他很认真的想,想了很久。

  “不是一个人,也许——我想要真相。”璞玉笑起来,笑得很特别。

  “有的时候不知道真相还快乐些,”她说:“这一辈子你要寻,上一辈子的你也要追寻,甚至梦中的。司烈,你活得太沉重,太苦。”

  “也许是。但在这次回港前我并没有强烈追寻的欲望。是这一次,就是回来认识阿灵的这次。我相信一切有关连。”

  “你只凭感觉一切有关连这并不可靠,”璞玉眼中清朗一片。“就算董灵的事——可能是巧合。你不必太执着。”

  “若所有的梦在这刻消失,永不再梦,我可以放弃追寻。”司烈认真的。“不断重覆的梦,这分明有着启示。”

  “你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不不。在图书馆里我曾看到一本杂志上的文章,一个人连年不断的梦到和尚,甚至梦到和尚的名字,他终放在某处找到和尚的骨灰,原是他的前世。”

  “这样的故事我也听过,却不能尽信。”她有自己的想法。“穿凿附会得夸张了。”

  “别人的也许如此,我的是我自己亲身的感受。”司烈说。

  “想想看,你多久没工作了。”璞玉轻声说:“昨天我在你公寓里看到许多信件,许多邀请工作的信。”

  “等一阵,我一定会再工作,一定会。我相信真相不远。”

  “我可以说你为好奇追寻真相,有了真相之后,你又如何?”她再问。

  “不能想那么远,目前我只要弄清心中的谜。”他摇头。“这使我无心工作,连精神都无法集中。”

  “是你太投入,太钻牛角尖。”她说。

  “没有办法。试试看让一个梦纠缠你十几年后;突然有希望让你知道些有关连的事,你不好奇?”

  “也许我比你更狂热。”

  电话铃响起来。司烈顺手接听。

  “司烈吗?我无法在家中找到你,想你一定在这儿,”忽远忽近,似真似幻的佳儿声音。“是司烈吗?”司烈心中震动,佳儿的声音充满了难掩的深情和浓浓的思念,他总被“真”的一切所感动。

  “佳儿,我是司烈。”他深深吸一口气。“你在哪里?”

  “纽约,家里。”她也在深呼吸。“我终于找到你,司烈。我找了三天。”

  “有事?”

  “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她笑了。

  “现在几点钟?你还在清晨,是吗?”

  “是。清晨五点。”她还是笑。“睡不着,一直在想你,想以前的事。所以一定要找到你,否则连班都不去上。”

  “还是那么任性。”

  “在你面前,我已放弃了一切,包括自尊、矜持。”她半开玩笑。“你能有几分钟时间想到我,给我一个电话吗?”

  “事实上——我们时时都提到你,但这几天我非常忙,一连三天都在图书馆。”

  “图书馆?为什么?”

  “找一些与我——与大家都有关的资料。”司烈说。

  “我不想知道其他的事,只是你。”佳儿说:“司烈,你好吗?”

  这句“你好吗?”是三个好普通的字,好普通的问候,但此时此地出自佳儿的口,司烈觉得份量重得几乎令他负担不起。

  “我很好,你呢?”

  “只要你好,我就安心,开心了。”

  “佳儿,”司烈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如果我的事情办好,我会回来纽约看你。”

  “那是太长远以后的事,远不如现在能听见你的声音好。”

  “工作——嗯,工作忙吧。”他招架不了。

  “我说过不提工作,不提其他的事,”她说:“我要你讲自己。”

  “刚帮完恺令的画展,很成功,”他扯得好远。“璞玉与我常在一起,她帮我很多忙,还有阿尊——”

  “司烈,我们之间只有这些话可说?”佳儿带着轻轻的叹息。

  “佳儿。我一——不会说话,尤其对着你,我更是拙口笨舌,”他说:“你原谅。”

  “什么时候我怪过你呢?”她轻笑。“无论你怎样,你总是司烈。”

  “我——有无以为报之感。”

  她沉默下来。她不想听这句话。

  “璞玉好吗?”她问。刚才声音中的激情、思念、轻怨、薄嗔全消失了。

  “如果没有她,我怕无力支持。”他说得微微夸张。

  “替我问候。”她说:“再见。如果有那几分钟想起我时——”

  “我一定会给你电话。”他说。

  收线后,他也忍不住叹息。即使有几分钟想起佳儿,他也不会给她电话。

  感情的事真是微妙得难以解释。

  璞玉亮晶晶的黑眸在他脸上。

  “你令我想起绝情汉,负心人。”她笑。“佳儿对你情深似海。”

  “难以负担。”司烈说:“不能勉强。”

  “我的心愿是睁大眼睛看着你,直到最后一秒钟。”璞玉说。

  “什么意思?”

  “恐怕你深心处怕也不真正知道,你到底喜欢的是谁。”她说:“佳儿?恺令?董灵?不,你不由自主,你的梦境主宰了你。”

  司烈虽不承认梦境主宰了他,身陷梦境时,他是无力自拔的。

  深深的睡眠中突然又有了景象。

  紫檀木的供桌,桌上的供果鲜花,墙上悬着面目模糊的照片,轻烟袅绕。深紫红丝绒窗帘,紫檀木的雕花屏风,檀香味。掩着的木门打开,伸进纤细的脚,墨绿丝绒镶同色缎边的旗袍下摆,白色有羽毛球的缎拖鞋。纤细的手,托着的银盘瓷碗,冒着香气热气,轻叹——然后,啊!旧梦再来,竟然有了“然后”。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瓷碗放在供桌上,那依然不见面的女人在供桌前屹立一阵,再一声似有似无的伤感叹息,“吃了吧。”他从床上惊跳起来,面上的肌肉都在瑟瑟而抖,他听见这三个字,是不是?“吃了吧”,就是这三个字。

  冷汗沿着脸、沿着脖子、沿着背脊往下流,他真的感到害怕,自己也说不出的害怕,他竟然听见声音了,在梦中。他有个强烈的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向一个事实——有一个事实在等着他,是不是?

  然而事实,这不太虚无漂渺了吗?

  他深深的困扰着。他希望这个梦快快结束,快快离开他,这个梦已不像往年般的单纯,单纯的就如他秘密的喜悦。这梦结束,他必从头来过。

  突然间想到四个字“再世为人”,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就是这四个字。

  有什么关连吗?他真的不知道。他一定陷入了魔障,被重重包围,他好像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己。

  他冲入浴室,紧紧的对镜子看,若不是自己,那他是谁?

  还是那张脸,脸上的眼耳口鼻全是熟悉的。虽然那些看来有型的胡须遮掩了一部分面孔,他总还是熟悉自己的。

  是他,庄司烈。为什么前后几个月对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

  恺令打电话来约他吃斋,对恺令,他是义无反顾,没到中午,他已赶到。

  恺令永远端庄雍容又雅致。

  “一直没听你提过有什么新计划?”她问。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

  “暂时没有。”他摇头。“只想留在香港休息一段时候。”

  “香港太拥挤,太热闹,怎会是你休息的好地方?”

  “闹中取静,何况香港有你——有你们。”

  “我也想休息。”她说。

  他望着她,等着她说下文。他紧张。

  “阿灵的事——外表还好,内心我深受打击。”她叹一口气。“连静修也不宁。”

  “打算如何?”

  “元朗我有间旧屋,香港发展的脚步还没踩到那儿,很清静,我想去避静。”

  “其实你这儿已极好。”他这么说是不想她去远了,连面也难见。

  “突然想远离人群一阵,”她微笑。“也许培养另一个作画的灵感。”

  “预备何时去?”

  “一两天。”她递过一张纸。“这是地址。有闲有心情时,可偕璞玉同来。”

  “一个人不能去?”

  “那儿有个老管家,他做得一手好菜,欢迎你们来试。”她只这么说。

  司烈的痛苦是,永远不能对她再近一步。

  “一个人你不嫌寂寞?”

  “我原是避静。”她笑。

  “要静,你在哪儿都可以静。”他突然福至心灵。“环境并不重要。你心中有事。”

  “自然是——阿灵。”她避开视线。

  “除了阿灵,没谁能扰乱你?”他盯着她。

  “不能。至少目前没人能扰乱我,”她微笑。“只不过有时往往会庸人自扰。”

  “你自扰了什么?”他不放松。

  “不知道,没有深思,也不想深思。”恺令说:“好多事我懒得分析。”

  “你不像这样的人。”司烈说。

  “其实我并不积极,作画,主持基金会,这都不过是生活寄托。生活太空白,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灰’,只好作状积极。”

  “你灰吗?”

  “有一点。”她对他是坦白的。“他去了之后一切对我都不再有意义。”

  “你一定很辛苦,你做得那么好,”他由衷的。“人们眼中的董恺令是另一个人。”

  “董恺今——的确是另一个人。”她感叹。“要做董恺令有时我努力得费尽心力,有时还吃力不讨好,真累。”

  “原来的你是怎样的?”他充满希望与向往的望着她。“更真些?更实在些?更亲切可喜些?更——更——”

  “没有更好的形容词,”她摇头笑。“很久没有看过真实的自己,不敢掀开面上的表皮,我怕令自己都无法面对。”

  “不可能。真实的你一定更美好,我绝对相信。希望有一天我能面对。”

  “司烈,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她说:“你的眼睛像摄影镜头,把一切都美化了。事实往往令你失望。”

  “其他的人或事也许会令我失望,你不会,在我心目中你就是董恺令,永恒的。”

  “永恒的董恺令!?”她仰起头来笑。“不是太戏剧化了吗?你说得太好,你的人太好,有时不由得我不怀疑,你是来补偿我的。”

  “补偿!?那是什么?”他意外。她呆怔一下,笑容也敛尽。“你这样的人还需要补偿?是不是太贪心了一些?”司烈再说。

  “也许。也许是我贪心。贪心是所有女人的通病。”她说得敷衍。

  “这些年来我不觉得你贪心。”

  “是我掩藏得好,”她又笑了。“司烈,不许你窥探我的真面目。”

  他摊开双手作一个放弃的模样。

  “你就是你,还有什么真与假?”他说:“我永不试探你,我是最忠实的朋友。”

  “我何其幸运。”悄令说。

  “为什么不说我幸运呢?我真骄傲能拥有你这样的知己。”司烈说。

  “希望——不令你失望。”

  恺令搬进元朗故居避静之后,璞玉也离开香港,她为自己事业。

  “他们要我去谈。”她坦然的站在司烈面前。“那简直是天大的吸引,不可抗拒的,是我的梦想。”

  她脸上有难掩的向往和狂热。

  “没有可能。什么事能令你离开香港两星期?他们要你制造什么?原子弹?”他不满。“阿尊总有好介绍。”

  “阿尊知道我的能力,知道我的才气,他肯定我能做。”她脸上发光。“鼓励我,这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

  “真是制原子弹?”

  “如果有陶土造成的原子弹,那制造者必然是我,”她有绝对自信。“阿尊只是介绍,你总对他有成见。”

  “他把你带离我身边,越拉越远。”

  “你不会介意的,”她笑。“有董恺令就行了,我这兄弟只待必要时出现就行。”

  “到底去英国做什么?”

  “一个中国音乐家在英国发明了一套乐器,中国乐器,他想用陶土来烧成。英国大学全力支持,他们找到我,认为我行。”

  “用陶土制成全套中国乐器?”

  “现在是想法,是设计,是一些图样,”她兴奋的。“等我去到,所有的一切变成事实,中国音乐家梦想成真。”

  “璞玉——”

  “我行。我一定行。那一套用陶土烧制成的鼓、锣、钟、钹及各种各样的中国乐器,必因我而面世。我有信心。”

  “也不必去两星期。”他望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个感觉,让她离开就会永远失去她。他莫名的担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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