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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伴风行  第20页    作者:严沁

  太古老又老套的熟悉故事。

  “你——曾后悔过吗?”恩慈问。

  “为什?要后悔?一人做事一人当,又不拖累任何人,对与错都是我自己负责,有什?不好?”

  “对你的丈夫和女儿,你——不内疚?”天恩问、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不觉得我欠他们。无论我多?苦,多?贱,是我的事,又不拖累他们,为什?要内疚?”

  “你嫁的男人姓什??”

  “姓汤。女人汤团的汤。”阿艳又哈哈笑:“他倒不是女人汤团,是个书呆子,哈!”

  恩慈已完全清楚了,也彻底的失望,这样的母亲,她有什?办法帮她?

  恩慈从皮包里拿出—千元交给她,转身欲走。

  “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女儿吗?”天恩问。

  “我——没想过,”阿艳的声音里,有些勉强:“为什?想她,她还会认我吗?”

  “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在香港吧,或者嫁人了,”阿艳不再夸张:“今年她也该有二十二岁了。”

  “如果她找到你,你愿不愿意随她回去?”

  “天下间哪有那?好的事?做人的便宜老母?”她又夸张起来:“我恐怕也过不惯安定正常的日子,我天生贱格。”’

  “天恩,我们快走。”恩慈再也忍受不了。

  “等一等——你找过女儿吗?”

  “没有。”阿艳说得悲哀:“我的青春已逝,想多赚点钱只能多做几单生意。我没有时间。”

  天恩皱眉,叹口气。

  “走吧。”恩慈催促他。

  “喂!你们到底为什?要问我这件事?”阿艳叫。

  “你女儿嫁了个大有钱佬,出钱托我们来查的。”恩慈没好气。

  “啊!她倒有这?好的命。”

  “还有一件事。”恩慈又转身:“你女儿叫什?名字?”

  “汤恩慈。”阿艳随口说:“她不见得漂亮嘛!又有大有钱佬看上她的?”

  “这是各人的命运。”天恩说:“我再问你一句,如果你女儿接你回去,你去不去?”

  “不去。”阿艳想也不想;“我这种沦落人只会映衰她;我是我,她是她,我不会见她的。”

  “这是你的真心话?”

  “什?真真假假,”阿艳冷笑:“事到如今难道我还不认命吗?我这种人天生贱格,宁愿自食其力,也不去受人白眼;抛夫弃女是我自己做的,我活该。”

  “你真——没有后悔过?”思慈问。

  “后悔会是有用吗?又不能够当饭吃。”阿艳自嘲的笑:“我是自作自受,活该的。”

  “你倒挺有骨气。”恩慈说。

  “骨气?哈哈!贱格倒是真的。”阿艳摇头。

  恩慈不想再说下去,思绪太乱,不知道该怎?做,她该回去好好想一想。

  “我们走了。”恩慈再看她一眼:“你自己——保重。”

  天恩和恩慈,走了几步,冯艳华又叫住他们。

  “小姐——请问你姓什??”她突然地问。

  恩慈给阿艳这?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回答。

  “她姓汤,叫汤恩慈。”天恩无奈地替她答。

  “你——”阿艳张大了嘴,僵硬着脸,硬生生的倒退几步,瞪着眼睛直喘息:“你——你——”

  然后,一转身奔上楼梯,一边跑一边无意识的尖叫,然后——寂然无声。

  “你——不应该去告诉她。”恩慈流下眼泪。

  “她有权知道。”天恩很严肃。

  “但——我怕她受不了。”

  “受不了也不行,她迟早要知道。”天恩说:“让她回家好好想一想,我们明天再来。”

  整夜不能成眠。恩慈想起那又脏又窄的小路;那古旧的黑黝黝楼梯、及那浓装的老女人心中就发抖,连眼睛都不能门上。那女人竟是白己的母亲。

  比起母亲,她和父亲这十九二十年来的生活简直是天堂,母亲竟那样的悲惨。

  悲惨是她心中想的,母亲心中会有这两个字吗?看她站在那儿的神情,听她讲话的语气——她不会这?想,她仿佛已不再把自己当作人。

  恩慈起身去看了一次父亲,呆痴的父亲很平静的沉睡着;他才是真正的幸福,是不是?他已抛弃了世间一切的俗事,好的坏的、悲的喜的;七情六欲也离开了他,他的灵台是否一片澄明?

  恩慈流着泪,为什?,要她面对这一切?为什?要母亲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这不是太残酷了?

  她生命中拥有的本已不多;现在更从此夺去了她的平静,实在太残酷了。

  母亲那样尖叫着跑上楼,然后寂然无声是什?意思?当时自己太激动了,她应该追上去看看,是不是?她和天恩竟那样离开了,是不是做得不对?

  母亲——会不会发生什?事?

  越想越不安,她几乎不能再躺在床上,她就那?来回踱步到天亮。

  心中对那肮脏的环境虽然害怕,但——总是要去的。她想过找天恩陪,然而才七点多钟,太早了不好意思。何况天恩还得上班,他是那?忙。

  清晨,那狭小的路子肮脏如故;但静多了,但不是宁静,是死寂。

  恩慈站在巷口张望一阵,竟心怯的不敢迈进去,伤佛怕一进去就万劫不复。

  正在犹疑,看见那楼梯口出现的一个人影,一个小人影,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背著书包上学。

  啊——这儿也有上学的孩子——这儿也并不那?“特别”得令恩慈不敢迈步,这儿也像所有地方一样,有人家住着、有人上学、有人上班、有人买菜,这儿并不是魔域——虽然此地住着一个沦落的可怜女人。

  恩慈迈步,那小女孩看她一眼。

  “找谁?”童音柔软清脆。

  “你——可知有一个叫阿艳的女人?”恩慈问。

  不知道为什?,看贝,这孩子,她心中宁静些了。

  地方肮脏杂乱不是问题,明亮美丽豪华的地方,也会发生着相同的事。她这?告诉自己。

  “阿婆?”小女孩反问。

  “就是——化很浓妆,很瘦的那女人。”恩慈再说。她不信有人会叫母亲做“阿婆”。

  “就是阿婆。”小女孩指指楼上:“阿婆昨天很早回家,关着房门没出来过,晚饭也没吃。”

  “她——怎样?”恩慈紧张。

  小女孩很意外的望着她,意外于她的紧张。

  “她怎样了?”小女孩反问:“她当然还在房里啦!”

  “你说她自己关在房里,你说她没吃晚饭——”

  “她没客人时总把自己关在房里,”小女孩漠然说:“赚不到钱就没钱吃饭,常常这样啦!”

  “你——”恩慈觉得头昏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这是怎样的地狱生活?

  “你怎?了,不舒服?”小女孩问。

  “不,我没事。”恩慈振作一点:“谢谢你。”

  小女孩看她一眼,慢慢走开去。

  恩慈心中激动。这小女孩子才有多大呢?已以一种漠然的眼光看世事,以漠然的口吻说人话。她看见了环境中一切的事默然发生;长大了,她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

  小女孩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恩慈才再一次望那楼梯。

  真话!那黑黝黝的楼梯仿佛一个怪兽,会吞噬了她,她看见了仍心中发毛。

  四用还是一片死寂,好象除了那小女孩之外,再也没有一个在清晨清醒的人了。

  她不能再等待,总得面对现实才是。

  慢慢的迈步进去,慢慢的上楼——啊!她忘了问母亲到底住在几楼?她总不能从一楼找上去!

  一楼的门是虚掩的,正在楼梯之后。或者——小女孩从这儿出来的?

  想敲门又犹豫,她甚至忘了,自己是个资深的社工,她可以当自己来做探访啊!

  门里没有动静,她下意识的仰手去推,门缝开大了,一个中年女人正坐在一张破沙发上打瞌睡。

  门声惊醒了女人,女人望她一眼。

  “你是谁?怎?进来的?”淡淡的问。居然不惊不诧,一副漠不关心状。

  “门没关上。我想请问一个叫冯艳华的女人——”

  “没有叫冯艳华的女人。”女人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不是派福利金的就走。”

  和母亲如出一撤的口吻。

  “我是说——阿艳。”恩慈吸一口气。

  “哦——阿艳。”女人打量着恩慈:“阿艳最近倒是交了好运,居然有人送钱来给她用。”

  “请问她在吗?”

  “她住在那房间。”女人显然也是做着出卖自己的生意:“你自己去找她。”

  恩慈转向母亲的房间。

  母亲——她必定要承认这两个字;这个人,她必定得接受。

  也许屈辱,然这是命运。

  敲门,再敲门,始终没有回音。

  “她不在?”恩慈问。

  那女人用一种漠然和看热闹的眼光一直望着她;恩慈明白了,这女人必是小女孩的妈妈!

  因为她们有相同的漠然。

  “在吧!昨夜回来没出来过。”女人燃起香烟:“她又不是有很多客人。”

  “你女儿说她很早回来。”

  “你知道我女儿?”女人全身的毛都竖起来,很戒备。

  “刚才碰到她,她去上学。”恩慈连忙说。

  “是啊,她去上学;我居然让她去上学,哈,哈。”女人笑了几声,转身进另一间房。

  恩慈再敲门,没有反应,伸手一扭,门就开了。

  很意外,里面没有人。

  而且,非常干净,有条理,绝对和外面的脏、乱不同。一目了然的不同。

  床是整齐的,母亲不在。

  “她不在。”恩慈下意识的尖叫起来:“她不在。”

  刚进房的女人跑了出来,还是一脸孔漠然。

  “什?事?叫什??她不在有什?好大惊小怪的?你不许人出去的吗?”她说。

  “但是——你们说她在。”

  “我们又不是她保姆。”女人有点不耐烦:“你是什?人?找她有什?事?”

  “我是——社会服务中心的。”恩慈只好这?说:“我找她谈一点公事。”

  “这?早。”女人冷笑:“我们这种人不需要你们来说教;有人养我自然就不做这种生意,简单得很。”

  “你——不知道她什?时候离开?”

  “说不定有客人带她喝早茶呢?”女人暖昧的笑:“你等一等吧!”

  “请问——昨晚她有没什?特别?”恩慈再问。

  “特别?没出房门,没吃晚饭,说特别也行,不特别也行,总是这样。”女人说。

  “黄昏时分——你有没有听见过她尖叫?”

  “尖叫?”女人又笑起来:“小姐,你别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你去她房间吧,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字条。”女人半开玩笑:“阿艳是中学毕业生呢!”

  “昨天我来找过她,我怕她——受刺激。”

  “受刺激?世上还有什?事能刺激到她?”女人又冷冷笑:“她还会有知觉吗?哈!2”

  “请别笑,我怕她出意外。”

  女人果然停止笑声,半晌才说:“如果想死,早已死了,不会等到今天。小姐,你不懂我们。”

  “但是——阿艳的女儿找她!”

  “女儿?”女人呆住了:“阿艳没说过,她有女儿?她不是孤单一人吗?怎?会有女儿?”

  “的确,她女儿找她。”恩慈说。

  女人又呆呆的想了半天。

  “我不知道,或者她离开了,”女人说:“今天的情形——女儿找她,我想——她受不了。”

  “请来看看她房中可有什?特别?”

  女人在门边张望一阵。

  “没有。”她摇摇头:“她最爱干净,房间总收拾得一尘不染,每次有臭男人上来过,她就洗刷半天——没什?特别,每天她房中都这?整齐。”

  “她可带走什??”恩慈再问。

  “没有吧!”女人又望一望。

  一张床,一张椅子,几件衣服挂在那儿,小几上的电饭锅,这?简单,带走什?一目了然。

  “我——想留在这儿等她。”

  “你等就是,这是她的房间。”女人走开了。

  恩慈就站在门边等。

  她不敢坐,她真的害怕,想到都恶心,多少陌生男人坐过的地方,她的心在发抖。

  整个上午过去了,她也站僵了。母亲始终没有回来。

  午饭也没吃,直到下午二点多;女人起床,才看见她仍站在那儿。

  “小姐,你还没走?”女人露出一丝惊讶。

  “她——一直没回来。”

  “或者她跟客人去了,不稀奇!”女人说:“你回去吧!留下电话,等她回来叫小莲通知你。”

  “小莲——”

  “是我女儿,上学那个。”女人笑:“站在这儿等是没有用的。我的这间破房子,连阳光都不照进来。”

  “请切记通知,很重要的。”恩慈留下电话,离开。

  马路上的阳光刺眼,令她清醒不少;她这?跑出来,连假都没请呢!

  连忙叫车回中心,她必须对天恩解释这件事——中心里人头涌涌,永远这?忙。

  她是直走到天恩办公室的。

  意外的,办公室里有隽之,他怎?也来了?

  “恩慈,你到哪里去了?”天恩神色特别。

  “我——”她不知该怎?讲。

  “找了你整天,你连电话也不来一个!”天恩说:“我不得不通知隽之帮忙。”

  “你们担心我做傻事?”她苦笑。

  “当然不是你,你还不知道,是不是?恩慈,你——你——冷静下,我们正预备去——”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讲什??”恩慈问。

  天恩看隽之一眼,歉然的说:“无论如何——我总得告诉你;你冷静一下——我们得到个消息,有一个自杀的女人,身上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什??”她似没听懂。

  “恩慈,”隽之哀伤的:“我们怀疑那自杀的女人是你母亲。”

  恩慈怔怔的望住他们俩,仿佛意识都没有了。

  “你听见我们说话,是不是?”天恩扶住她。

  她点点头,突然间,站起来:“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恩慈——”隽之吓一跳,那不该是她应有的反应。

  “别替我担心,即使真是她,我也受得了。”她哽着声音说。

  天恩对隽之点点头,跟着走出去。

  事情——真是这?残忍?死去的那女人真是阿艳?

  小勤鼠书巢  Luo  Hui  Jun  扫描校对

  第八章

  那个自己撞上汽车而死的女人,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阿艳;那个叫冯艳华的女人,恩慈的妈妈。因为,她还穿着昨天那一件衣服。

  汽车并没有撞得她血肉模糊,她的脸看来完整——临死的那一刹那,她似乎并不害怕,只有平静。

  是的,她看来平静。

  不但死去的阿艳看来平静,认尸的恩慈也平静,平静得出乎人意料之外。

  认尸之后,她居然坚持回中心工作三小时。

  隽之知道天恩会陪伴她,于是辞别了他们,独自回家,他完全没有心情再回公司。

  事情怎?演变成这样子呢?

  突然出现了恩慈的母亲,才不过一天她又去世,简直比电影更戏剧化。

  这里从哪儿开始呢?那个电话——是——那个陌生男人的电话。

  谁会是、可能是那陌生男人?为什?要在这时候打电话来?那男人必定是今天才知道恩慈母女的事,肯定的。现在才打来——当然不是为那五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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