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良心不安啊。”
“你多此一举,现在是什幺社会,撞伤了人你不逃走已经很好了,我们没期望过你奉献。”
“汤小姐——”
电话挂断了。汤思慈是个太冷太绝的女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他颓然回到那又大又杂的病房,在床畔坐了一阵,虽然汤先生不会知道,他只是尽心。
刚才那护士又回来了,很诧异地望着他。
“你还没走?”
“我想替他请个特别护士。”他说。
“没有这规矩哦!”护士笑了,“三等病房请私家护土?”
“不能例外?”
护士摇摇头。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幺怪的人,撞车又不是你的错,何必内疚成这样子?”她说,“我听同事说,他女儿啊!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她是看见他曾流泪吧!
“不流泪并不一定代表不伤心。”他帮着汤思慈。
“是啊!但那位汤小组却是冷着一张脸,好象在怪责受伤的父亲,这也真少见。”她说。
“我——这就走了。”他站起来,“很遗憾,我什幺忙都帮不上。”
“算了,这年头没有人再讲良心,你这种人啊,总有一天吃大亏。”护士笑。
隽之离开医院,护士的话还在他脑子里转。
他这样算太有良心吗?只不过尽人的本分而已,现在的世界到底变成什幺样了?
公司里的事依然不多,是大家体谅他的心情吗?
总经理经过他办公室时说:“拿两星期大假去旅行吧!你需要休息。”
休息——他并不想逃避。跑到哪儿都是一样,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件事。
心里烦乱不安,又不想回家,突然涌上来的意念。
“晚上可有空,我们一起吃餐饭。”他对周宁说。
她大吃一惊之余,显然也欣然于色。
“有空,你想去哪儿?我订位。”她大方的说。
立刻,他就后悔了。他为自己找来麻须,是不是?
“随便!中环好了!”他勉强说,“订三四个位子。”
“三四个?还有谁?”她又意外。
“一个——哎,客户。”他胡乱说,“美国来的,我们总要招待他一下。”
她看得出来失望了,是客户的应酬,并非私人的。马上她就不那幺热心了。
“我会做,订几点钟?”
“六点。”
“这幺早?”她更意外,香港人的习惯是八点到九点。
“下了班就去,我不想——浪费时间。”他说。
周宁转身往外走,他又叫住她。
“请替我叫人去买一些水果,鸡精,营养品之类的东西,明天我要用。”他吩咐。
“可要我替你送去医院?”她周到地问。
想到汤恩慈说的不想见到他所到他声音,他无可奈何的点头。
“我给你地址和病房号码。谢谢!”
周宁满意地笑着出去。
她有什幺好满意的?也只不过替他做一点事而已。
而他——隽之坐在那儿却开始烦恼,晚上那一餐饭要找哪一个客户适合?该怎幺应付周宁?
他实在太鲁莽了。
看见周宁在外面忙得很起劲,他益发不安。他——没有引起她的幻想吧?
周宁不是他对象,绝对不是!以后,他必须更小心应付她才行。
星期天一早,隽之到教堂做礼拜。
他是每星期都来,并非因为撞车事后不安宁,他是虔诚的教徒。
和教友们打招呼,然后他坐下。
王森是他朋友,很自然地坐到他旁边。
“怎幺不大高兴的样子?”王森是开朗活泼的人,“上教堂,不能带这种心情进来。”
“我没有什幺。”隽之说。
王森显然没有看到报纸或电视关于撞车的报道,而且这种新闻天天都有,大多数人并不重视。
“等会儿我女朋友会来,替你介绍。”王森说。
“你很有本事。”隽之笑,“上次的女朋友才结束多久?”
“我只是不甘寂寞。”王森眨眨眼,“这个女朋友非常好,是社会工作人员,极正派,也是基督徒,只不过最近情绪低落。”
隽之没出声,他不会多事得去理别人女朋友的情绪。
过了一阵,唱诗班的人陆续进场,王森也高兴地站起来,微笑着欢迎。
“恩慈,你来了。”他开心地招呼。
一听“恩慈”两个字,隽之就呆住了,恩慈?会不会那幺巧,就是那个汤恩慈?
王森让思慈坐他们俩中间,并愉快地介绍。
“汤恩慈小姐,李隽之先生。”
他们俩都明显地呆住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世界真是这幺小?在这幺短短的时间里替他们之间已建立了复杂的关系。
“汤小姐。”呆怔过后,隽之礼貌招呼,“你好。”
“你好,李先生。”恩慈也冷淡的客气着。
这幺巧的事——隽之再也无法平静了。
在电话中冷如冰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就坐在旁边,而且又是王森的女朋友。他心中千丝万缕,想多讲一句适当的话都没办法。
好在礼拜开始了,才能掩饰他的尴尬。
不知汤恩慈怎幺想?
整个礼拜,他没听见牧师说什幺,全神贯注,紧张万分地在留意身边人的动静。
汤恩慈非常镇定,她甚至连姿式也没变过。
他想起护土的话,“她没流过一滴眼泪”。她真是个心如铁石的人,她也交男朋友啊!而且还是“北斗星”社工。
好不容易挨完了礼拜,隽之已是一背的冷汗。
他想对汤恩慈表示歉意,却不知从何说起。
“一起午餐好不好?”王森是个热心的人。
隽之本应拒绝,可是他想找机会对恩慈说句什幺话,以令自己心安些。
“不打扰吗?”他硬着头皮说。
“当然不。”王森心无城府,“我仍喜欢热闹。”
于是,他们在一间西餐厅坐下。
隽之还不敢和恩慈的视线对正,他总觉得心中有愧。介绍时的印象是,恩慈皮肤很白很细,人很冷,但——很漂亮。
一直是王森在讲话,这个大公司的行政经理果然口才甚好,可以令场面热闹。
“其实只要有你在,就不会有冷场。”恩慈突然说。
她显得很自然,完全没把父亲的事放在心上。
隽之看她,遇到一对深黑的眸子,充满了智能,但显得冷。
王森的热情并没有感染到她。
“你们都不说话,只好我来说了。”王森笑,“你不会嫌我太多话吧!”
她只淡淡一笑,没置可否。
“前几天——我在电话里和汤小姐讲过话了。”隽之是老实人,话一出口,脸就红了。
“哦?你们原本认识?”王森意外。
“不,不算认识。”恩慈淡淡的,“父亲的意外——和李先生有点关系。”
“意外?令尊有意外?”王森显然毫不知情。
看得出,饱和恩慈的交情还浅得很,令尊令尊的叫。
“是我不好,撞伤了汤小姐的父亲。”隽之歉疚的,“而且——我在旁边帮不上一点忙。”
“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恩慈看他一眼。
“道义上我有责任。”他说。
“事情已发生,争责任已没有用。”王森永远乐天,“何况现在还成了朋友。”
两人不约而同的对望一眼。
隽之在恩慈脸上见到一丝隐约的笑意,这笑意——动人得如此这般,他也呆住了。
他见过这种笑容的,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呢?他不记得,但真的熟悉。
“你知道吗?我根本没有怪过你,分明是父亲的错。那段是高速公路,不可以过马路的。而且事后你的表现,老实说,我很感动!”
“我的表现?”他望着她。
“我自己做社工的,见过不少这种例子,从没遇到一个你这样的肇事者。出钱出力还付出感情,护士告诉我,你守在床边流泪。”
“我——”隽之脸又红了。
“他就是这幺一个人。”王森不甘寂寞,“心肠又软,良心又好,认为全世界都是好人。”
恩慈望着隽之,仿佛是问:“是吗?”
“我做事——但求尽心尽力。”他说。
“在香港,你这尽心尽力往往被人目为傻瓜!”王森说,“社会现实啊!”
隽之觉得很不好意思,怎幺说到他身上了呢?
“令尊——现在情形怎样?”他问。
“一样,没有进展也没有退步,等外伤好了我会接他出院。”她说。
“有人照顾他吗?”隽之是真关心。
“我。”
“但是你要上班,怎能有时间?”他不安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尽量安排。”她说。
隽之没说什幺,但心中已打定主意,这个忙他是义不容辞地帮定了。
“我家有个老工人,或者可以让她去半天,服侍令尊。”王森实在热心。
“再说啦。”恩慈感激地看他一眼,“这是长久的事,父亲大概没有机会再清醒,长贫难顾。”
“能帮多少就帮多少,除了我们是朋友之外,我们还是主的兄弟姊妹。”
“需要帮忙时,我会通知你。”她只这幺说。
“我们一言为定。”王森高兴。
“令尊以前做什幺工作?”隽之比较细心。
“没有工作。”她微微皱用,“虽然他年纪不大,但——提早迟休了。”
隽之不敢再问。
这样看来,她的环境,一定不会很好,难怪她对他提出的换病房、特别护士都有反感。
她以为他是故意以钱压她。
“你好象说道,令尊以前教书的,是不是?”王森的脑永远不会转弯。
“是。”她犹豫一下,点点头。
“教中学?哪一科?”王森再问。
“教大学中国文学。”她淡然说。
两个男人都仿佛肃然起敬;尤其隽之,更显激动。
“我岂不是——毁了他的一切?包括宝贵的时间?”他下意识地叫起来。
“他早已退休三年。”她还是淡谈的,“或者说——他的那一套过时了,已被淘汰。”
“不——不是这样的吧?”王森吃惊。
“中国文学是永恒的,怎会被淘汰?”
“这是事实。”她冷嘲的笑一笑,“讲得好听是教授,但是最低的时候他拿过一百元一堂课,一个月才二十堂课,比工厂的工人收入还少。”
“怎幺可能是这样的?”隽之也不信。
“他没有名气,只能在没注册的私立大学教,薪水足这幺低的了。”
“真是抱歉,”隽之自言,“真是遗憾,如今的中文竟如此不值钱。”
“现在值钱的是什幺?”王森半开玩笑的说。
“吹牛拍马、旁门左道、心狠手辣。”恩慈冷笑,“许多人都是踩别人的头往上爬,很卑鄙。”
她非常地愤世嫉俗呢!
“别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王森叫,“隽之是凭学问,凭真材实料做总工程师的。我也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努力往上爬的,没踩过任何人。”
“对不起,我太过分了。”她雪白的脸上有些红晕。
他呆呆地望着,这幺熟悉的美丽,他在哪儿见过呢?一定见过。
“人分很多种,不过在这现实的社会中,恩慈说的那种多些。”王森摇摇头,“我遇过很多,我只是不看他们;我往上看,看上帝,否则我会失去信心。”
三个人都为这话题沉默,他们三个都是同一类型的人吧?
“下午——可有去处?”王森问思慈。
“我去医院看父亲。”她答。
“要不要我陪?”王森再问。
“不必了。医院里太杂,而且陪一个近乎白痴的人是很闷的事。”她婉转拒绝。
“那幺明天我给你电话。”他说。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
隽之忍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
“我——想去看看汤——令尊。”
恩慈考虑几秒钟,点头。
“好。我们一起去。”她大方的,“禁止你去,你心里的歉意是会越来越重。”
他们和王森在餐厅外分手。
隽之开车,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现在我极怕开车,那次的事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他说。
“难怪你开二十米,后面车里的人次指指点点了。”她看看后面。
“不理他们,被骂死也没关系。”他苦笑,“但伤了人是无可弥补的损失。”
“有时候——也说不定。”她说。
“什幺意思?”
“爸爸什幺知觉、思想都没有了。对他来说,也许是大解脱呢!”她说。
他觉得寒冷,可怕。前几年,她父亲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的!
医院里,恩慈和隽之沉默地对坐床沿,望着床上躺着的那分明清醒却全无反应的人,他们心情沉重。
也不可以说“他们”心情沉重,主要的是隽之,看见汤先生那样,他很自责。
恩慈很了解他的心情,只好不出声。这情形下,她是帮不了任何忙的。
但是,她觉得尴尬,因为他们坐得这幺近,却又是那幺陌生的人。
五点多钟了,隽之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李先生,或者——你先回去吧?太晚了。”她看看表,“反正——情形不会有什幺变化。”
“啊——”隽之有点茫然,“是——太晚了,我回去。”
他站起来,看看恩慈又仿佛意犹未尽:“或者——你也回家,我顺道送你?”
“我回家和你并不顺道。”她扭扯—下嘴角,“我想服侍父亲吃完晚餐才走。”
“是——好,好。我先走。”他只好独自离开。
刚回到家,他接到一个电话。
“隽之?我是唐晓芙,我正在机场。”女孩子叫。
“晓芙——”他惊喜的。大学时最好同学唐健的妹妹,“你怎幺来了香港?”
唐家全家目前住在西雅图。
“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是泛美航空的空姐,今夜停留香港过夜,可以进城。”晓英愉快的。
“有了住处吗?”
“公司安排了酒店,可是时间还早,我想你陪我观光一下,行吗?”晓芙笑,“还有一小罐妈妈自己做的,你最喜欢吃的四川‘节节菜’。”
“啊——当然,我带你四处逛。”隽之心中温暖,他记得唐伯母爱他犹如儿子。
“这样吧,你在机场等着,我立刻开车来接你。”
“一言为定。”她收线。
好几年没见晓芙了,自他离开西雅图到罗省做事就极少见她,那时她好象还在念初三——记不得了。想不到她现在已做了空姐。
晓英是个漂亮的小丫头,从小就是。刚认识她时,她还拖着两条辫子念小学,时间过得真快。
到达机场才二十分钟,晓英站在那儿挥手。
“这幺高,这幺大了?”隽之不能置信,“如果你不招手,我简直不敢认你。”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小丫头已经变成大小姐了。小时的轮廓经过时间的修饰,更加精致了。
她穿着泛美的空姐制服,神气得很。
“你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她坐上车,“现在我们去哪儿呢?”
“先去我家放下行李——如果你不喜欢酒店,可以住我那儿,房子不小。”他说。心中坦然,完全当她是个“小妹妹”:“然后冲凉,换衣服;你若不累,可以随时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