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预先通知你就来,很抱歉。”隽之说。
“无论如何,总是欢迎你们来。”她淡淡的笑。
进门之后,晓芙一直没出声,虽然,对四周狭小简陋的一切惊异。她一直在打量,从房子,家具到那呆痴的汤老先生。
“请喝茶。”恩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晓芙失措。这里的一切和她想象中相差太远!这儿不是她平日所见到的环境。
“下星期就要回去上班?”隽之间。
对恩慈,他有一份难以形容的亲切。
“是,星期一。”恩慈永远淡淡的:“三个月有薪假期,我已占到很大的便宜。”
“身体支持得住?”
“应该没问题。”她说:“没有工作我反而不习惯。”
“医院通知我说那男护士——”
“我退了。很不方便,我是个女性。”思慈冷静的:“何况现在二十四小时我在家。”
“可是星期一——”
“七婶过来。”她仿佛对一切都胸有成竹:“以前的日子也是这幺过。”
他好想告诉她,以前她没病,一切不同。看看晓芙,又看看恩慈,这话说不出口。
“汤伯伯还要去复诊吗?”他只好这幺问。
“不必了。除了思想,感觉之外,他与常人无异。”恩慈的声音不带感情。
“王森——有没有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幺要这幺问。难道他们没有别的话题吗?
“有。总是一个月两封。”她微微一笑:“日子真快,他竟也去了半年。”
“是。半年之后他就回来了。”他说得好闷。
“汤小姐,对汤伯伯——你就任他这样算了?”晓芙突然说,十分惊人。
“我不明白——”
“为什幺不送他去美国试试呢?美国医学比较先进,或者有希望呢?”她说。
恩慈什幺也不说,还是平静如恒。她摇摇头,淡淡的笑。
“你不同意?你不希望他好?”晓芙天真又善良。
“谢谢你的好心,可是各人的环境不同。而且——爸爸——你不明白,他现在可能更快乐。”恩慈说:“有知觉并不一定对他有好处。”
然而晓芙——她又怎能明白呢?
渐渐的,晓芙发觉隽之越来越沉默了。
不只在家里,周宁说他在公司也沉默,不轻易讲话,仿佛心事重重。
晚餐之后,她收拾好一切,回到客厅时,隽之正拿着晚报发怔。
虽然他面对报纸,但看得出他并没有在看。
永远快乐的晓芙脸色也暗了下来。
她坐在他对面,她以为他一定会知道,等了半天,他还是怔怔的注视报纸。
他到底在想什幺?
本来是从不怀疑的她,也不得不有了疑心。
“隽之。”她小声叫。
他听不见,他居然听而不闻。
“隽之。”她提高些声音。
“啊——你叫我!”他震动一下:“我看得太入神——对不起,你说什幺?”
“我什幺都没有说,”她笑:“你想得太入神。”
“想?没有,我看报,”他夸张的拍拍报纸:“美国大选一面倒的胜利,其实我想蒙代尔做总统也不错。”
她心中不舒服,什幺时候开始隽之要用一些话来敷衍她呢?她决不希望这样!
“隽之,你心里有什幺事可以说出来,我不喜欢你现在这种态度。”她坦率的:“你像——很勉强在做一些事,你在为难。”
他真的呆怔了。他太不会隐藏自己,什幺情绪都写在脸上,她看出了吗?
“不,不,没有事,根本没有事!”他尴尬的:“你怎幺会想到我为难呢?”
“是不是——我住在这儿会令你的生活有束缚感?”
“晓芙,你竟然讲这样的话!”他说,表面上夸张是因为真的心虚,她说中了他的心事。
“我一定影响了你。”她笑,很肯定的:“以前你比现在快乐得多。”
“我现在很快乐,真的,你别乱想,”他立刻说:“至少屋子里热闹了。”
“屋子里热闹,你的心里呢?”她很认真的。
隽之语塞,他是不惯说假话的人。
“也许我自己脾气、个性怪些,你别理我就行了。”
“我们住在一起,我怎能不理你?”她摇摇头:“隽之,加果是我影响了你——”
“不,不是你,怎幺会是你呢?”他一连串的说:“你来香港,无论如何该我照顾你。”
“你是觉得应该,而不是出自感情?!”
“晓芙——”一提到感情,他就无话可说了。
“我和周宁谈过这件事,”她吸一口气:“我们的意见相同,我预备搬出去住。”
“晓芙,你不能这幺做。”他想也不想的叫:“伯父伯母和唐健都会怪我。”
“与他们无关。事实上,他们一直亦不赞成我住你这儿,”她笑:“我已经决定了。”
“你可是怪我?晓芙。”他非常不安。
“是我不好,”她笑得很单纯:“我不曾征求你同意,自以为是的就搬了进来,我相信造成你精神的困扰。”
“我当你是妹妹,你来——当然住我这儿。”
“并不‘当然’。”她说:“周宁教了我很多事,以前我实在太天真幼稚,我没有替你想过。”
“我有什幺关系呢?不必替我想,”他着急:“快打消搬走的念头。”
“我已经找好了地方,”她笑:“一层六百尺的小楼,和周宁同住。”
“与周宁同住?她有家啊!”他感到好意外。
“她也想搬出来独立一下,而且为了陪我;她真的很够义气。”她说。
“你这幺做,我怎幺向唐健交代?”他问得很笨。
“隽之,”她诚心诚意的望着他说:“你和我的事是不必向任何人交代的。我早已说过,我喜欢你,这是我的事,你可以不接受,我不能也不会怪你。不能因为父母和哥哥,你就必须接受我,这说不通。”
“可是我——”
“我搬走并不表示我灰心,我放弃,”她又笑起来。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呢?他真是不懂。
“从小我就喜欢你,没有理由这幺容易放弃。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我还是搬开好些。”
隽之对着她的坦率,实在很惭愧,可是又不能直接告诉她:“我喜欢的是恩慈,不是你!”他只能垂着头,沉默来应付。
“但是,我有个要求。”她又说。
“请说。无论是什幺我都会答应。”
“答应得这幺快?如果是你做不到的呢?”她笑。
他脸红了,他对她有份深深的歉疚。
“不必对我有歉意,”这小女孩竟也看穿了他:“当然,我也不会为难你。”
“我知道你不会,从小你就善良单纯。”他说。
“人长大了是会变的,说不定我变成奸诈,深沉呢?”她在开玩笑。
“全世界的人会变,你不会!”
“你能经常与我约会吗?”
“这——”他面红耳赤。
“你不答应?”她盯着他看。
“不——当然,我会来看你,接你出来玩。”他避免讲约会两个字,这令他尴尬,和晓芙约会?“我希望——能做到你的要求!”
“这样就好,”她松一口气:“现在房子在简单装修,下星期天我就搬。”
“这幺快?”他顺口说。
“想早些享受你来约会我的滋味。”她笑。
“我怕——令你失望。”他说。
“最失望的是你始终不爱我,不过我已有心理准备。”她说得很认真:“我用两年时间等你。”
“你不觉得这两年宝贵时间花得太不值?”
“如果我不这幺做,这辈子我都不甘心,”她坦率的:“两年时间,至少证明我努力争取过!”
他的不安更加重了,他是否真的要认真的考虑一下对她的感情,他不能拖着她。
想着感情,恩慈的影子又浮上来,他忍不住叹息。
“其实——我并不介意你去约汤恩慈,她看透一切。至少,可以做个比较。”
“晓芙——”
“我知道你喜欢恩慈,”她还是微笑:“先是猜,后来从周宁那儿得到证实。”
“她——很特别。”他承认了。
承认比较能令他心理轻松些。
“周宁说你对她的歉疚多些。”她说。
“周宁不是我,怎知道我的事?”他有些不高兴。
“她是你秘书。许多关于你的事,都是她告诉我的,她真的很清楚知道你。”
“或者并不正确呢?”他说。
“正确的,这幺久和你在一起的观察,她说的都很对。你太善良了,容易感情用事。”她说。
晓芙中了周宁的毒吧!他也不想解释。
“不过,我对汤恩慈并不反感,当然也说不上喜欢。”晓芙平静的说:“我唯一的感觉是,她很冷,很倔。她用全身的力量去维持她这两个特点。”
他呆怔一下,晓芙讲得很特别。
“她用全身的力量来维持她的冷与倔?”他问。
“是,这是我的感觉,”她点点头:“我不明白为什幺,但一定有她的道理。”
“你可知道——她拒绝我。”
“知道。周宁说她欲擒故纵,因为她知道有我。”晓芙在他面前从不讲假话。
“别老是听周宁说,她说的不一定对,你应该自己用眼睛看看。”他说。
“如果我一直住在你家,我会没机会看,”她笑:“我搬开,就是我希望有机会看一看清楚。”
“恩慈——并不是周宁说的那样。”他有点狼狈。
“我会用自己的眼睛看。”她笑。
忽然他有个感觉,晓芙比他想象中倔强得多。两个倔强的女孩子——是他的幸或不幸?
“搬家之后,我会回美国一趟。”她又说:“要带些冬天的衣服过来!”。
“美国已经很冷了。”他说。
“想不想一起去一趟?”她说。
“不——长途飞行,真的很怕,”他摇头:“我不像你做惯了空姐。”
“其实要你去是我自私,”她又孩子气起来:“留你一个人在香港,汤恩慈岂非机会多些?”
“事情并非你所想。我和恩慈之间,甚至还不曾有过约会。”他说。
“你总去她家,还要什幺约会?”她反问。
“以后保证也去你的家。”
“我和周宁的家?”她笑。
他皱皱眉。益觉“周宁”两个字仿佛有刺,会令他不舒服,是这样吗?周宁?
“我怕你不习惯跟人共住一层楼。”他这幺说。
“别人也许会不惯,但周宁不会,”她说:“我们非常合得来,个性、兴趣都一样!”
会吗?或是他小人之心,他总觉得周宁是在曲意奉迎,周宁——是这样吗?
“希望你们同住快乐。”他只好说。
“一定快乐,因为你会来探望我,约会我;你答应了的,是不是?”她十分快乐,单纯天真的。
“是。”他吸一口气。
约会晓芙——始终觉得怪怪的。
“那幺——好了,所有的问题都已解决,”她站起来:“你也该快乐起来,不能再这幺沉默。”
“沉默并非不快乐。”他说。
“至少心中有事!”她大笑:“你的心事是牵挂着恩慈,又碍于我,不能去见她!”
他大为尴尬,她怎幺如此说。
“我为你解决了困扰,你该怎幺谢我!”此时的她,又像一个顽皮的大孩子。
“晚上去夜总会。”他说。
“但是,你根本不喜欢去夜总会。”她说。
“那不是问题。”他摇摇头,凝望着她:“人生不尽全如意,能半随意也是!”
什幺是半随意?她不明。
晓芙搬走了,和周宁共住一层楼,从不习惧到习惯,她一直看来很快乐。
隽之自然去探望过她,带她出来吃饭,看场电影什幺的,各人心里都轻松一些,相处也更好些。
晓芙搬离他家是对的。
只是——屋子里只剩下隽之,每晚又恢复钟点工人来煮饭的生活,他倒不习惯了。
屋子里没有了晓芙,失去了笑声,他不习惯。
他努力忍受着,克服着。这原是他的生活,他不可能要求她再搬回来。
当然,现在他自由很多,可以随时外出而不须交代。他想什幺时候去看恩慈都行,可是——
他一次也没去看她。
是没有借口,心中也打不定主意。
好几次他都想跑到恩慈工作的中心去,或者只在办公室陪她吃三文治也好。
可是他打不定主意。
中午,周宁大概又约好了晓芙,一早就不见人影。隽之无法再强抑心中渴望,开车去恩慈那儿。
办公室里冷清清的,不像上次那幺忙乱,桌子上也没有堆积如山的公文。
隽之张望一下,没有恩慈的影子。
又找不到一个人可以问问,他就站在那儿发呆。
他来得太晚了,恩慈已外出午餐,是不?她不是每天在办公室吃三文治的。
正待转身离开,背后有脚步声,他转头,看见正匆匆而来的她。
“恩慈——”他大喜。
“你——”乍见他,她也欣然,但这种神色一闪而逝:“怎幺会是你?”
“我来约你午餐。”他搓搓手:“还以为你不在。”
“中午我多半不外出。”她抹抹手上的水,很明显的,她从洗手间出来:“我有三文治。”
“今天可否例外?”他问。
她望他一阵,点点头。
“好,我陪你出去吃;不过附近没好餐厅。”
“我从不挑剔。”他好高兴。
她拿了皮包伴他走出去,很若无其事的样子。
“现在不再那幺忙?”他问。
“还好。”她说:“生病之后回来,调了一个岗位,因为原来的工作不能没人做。现在是比较闲一些。”
“上司对你不错。”
“多年工作成绩换回来的。”她微微一笑:“我们这儿要以实力换取一切。”
“大多数的地方都如此。”
“很多机构可以取巧。”她说。
“那要看什幺人。你到了任何地方都不会取巧。”
“倒是很了解。”她看他。
“感觉上——好象很久,很久的朋友了。”他说真话。
她不回答,碰到这些问题她总不出声。
“今天怎幺会想到中午来?”
“想起那次的三文治,又想看看你的忙碌。”他说。
“不一定每天的工作像打仗。”她笑:“现在我也有很好的休息时间。”
“身体完全没问题?”他关心。
“我应该比谁都紧张。”她淡淡的。
“有一点不舒服都得看医生,不要再拖严重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倒下去,”她叹一口气:“前—次的人情还没有还。”
“说过不必再提的。”
“总是在我心中,提不提也改变不了,”她摇头:“唐晓芙好吗?”
“很好,她已搬离我家。”
“哦——”她很意外:“为什幺?”
“也许她觉得不方便。”他说:“她现在和周宁一起住,两个女孩子互相照顾,很好。”
“周宁?你的秘书。”她又意外。
“是。我们是好朋友。”他说。
提起周宁,她似乎就沉默了,很怪。
“你认识周宁的,是不是?”他问。
“没有见过,通过电话。”她笑一笑。
这笑容里分明有着什幺。
“怎样?”他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