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她已把车开在回家的路上,她对今夜车上的谈话满意,是不是?
“隽之,我们明天一早去圣地牙哥,好不好?”她说。
“好——随你,”他不能不答应:“不过——我想你陪我买几份礼物,送给公司同事,女的。”
“周宁?”她笑:“她真的是一个好秘书,我喜欢她,我一定陪你去买。”
然而——她为什幺永远想不到思慈?永远不怀疑她?
越陪着晓芙,隽之心越是不安。晓芙对他好得无以复加,到后来简直就变成他的负担了。
去圣地牙哥回来,她陪他买礼物、陪他到处吃东西、陪他去找以前的同学、师长、陪他去任何一个地方。
他们俩相处又那幺愉快,任何人看起来,他仍是天作之合,再相衬也没有了。
隽之真是有苦自己知。
好在——要回去了。
他在房里整理行李——他住的就是以前唐健的卧室。晓英在厨房忙着,说为他弄宵夜。
唐氏夫妇已经休息,在美国,很少夜游神,大家都生活有规律,早睡早起。
晓芙是唯一的例外。
也许她是空姐,习惯日夜颠倒的生活,越夜,她似乎就越精神。
“行了吗?”她在房门口微笑。
“行了。原是很简单的事。”他说。
“来吧,吃完宵夜我们可以再去兜兜风。”她愉快的。
“明天不是要早起吗?”他说。
“一切包在我身上,”她拍拍胸口:“我一定叫醒你,准时让你上飞机。”
“你不累?”
“我有什幺关系?试过三十六小时不睡觉,连续当班,也不是—样精神?”她笑:“而且上了飞机你就能睡,担心什幺呢?”
“你怎能那幺久不睡?航空公司允许你们连续三十六小时工作?”
“那是意外又偶然。”她耸耸肩:“当时接我班的那位因急性肠炎入医院,临时找不别人代替,我自告奋勇做的。我得到褒奖,还拿了双倍的补薪。”
“还是不要再试,现在你还年轻,否则太伤身体。”
他们到厨房,坐在那儿吃晓芙煮的蛋饺粉丝汤。
“你还能做这种上海小吃?”他问。
“什幺都能做。只要吃过的东西,回家之后我一定做得来。”
“居然这幺有天份?”
“是。我有做好太太的潜质。”她笑。
“现代的好太大不一定需要会做厨房工作。”
“我是传统的,不理会现在流行什幺。”她笑。
他沉默一阵,才慢慢问。
“你真不接受任何男朋友?”
“我自问不会跟他们有发展,为什幺要接受?”
“不当班的日子,你不觉得寂寞?”他问。
“不,我的时间安排得很好,”她立刻摇头:“我把自己的生命道路把得很稳。”
他有点惭愧,他一直把不稳自己。
“那幺你呢?这幺多年——你从来没有过女朋友?这很难令人置信。”她问。
“也——不是没有,”他考虑一下说:“跟你一样,觉得没有可能发展,不如不去追。”
“有没有令你真正动心的?”
他立刻想到恩慈。
“有,”他几乎冲口而出:“有一个,但是——”
“但是什幺?”她追问。
眼睛紧紧的盯在他脸上,好紧张。
“但是对方无意于我。”他说。
“哪有这样的事?你尽过力去追吗?”她问。
“没有。我有点自卑。”
“简直不象话。喜欢一个人就要勇往直前,管她对你有意无意。”她大不以为然。“人心肉做,狂追一阵之后,说不定有转机呢?”
“我看不出这个可能性。”
“当然看不出啦!你没追嘛!”她叫。
“对方是个终身奉献于工作的。”他叹气。
他好象在向知己透露心事般,完全忘了对方是个爱他的女孩子。
她似乎也忘了她爱他。
“更荒谬,没见过这幺莫名其妙的女人。”她说。
“事实上——她是。”
“现在这女孩还在吗?我是说你们还联络吗?”
“在,在香港。”他点点头:“联络——不多。”
“我怎幺从来不知道有这幺一个女人?”她似在自问:“你以前没提过?”
他不出声。他总不能说出恩慈的名字。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令你如此倾心?”她问。
“很平凡普通,”他自然的说:“不算很漂亮,但很顺眼、很清淡,比较内向。”
“汤恩慈?”她一口叫出来。
他大吃一掠,她怎能猜到?
“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不肯承认:“不是她,怎幺会是她呢?她是土森的女朋友。”
这幺一否认,他立刻又后悔了。告诉晓芙不是可以令她对自己死心吗,他怎幺要否认呢?
“是我没见过的?”她说。
“是——你没见过。”他懊恼得要死,猪油蒙心。
“下次我去香港可否安排见见?”她极有兴趣:“你知道,我十分好奇。”
“好奇——哪方面的?”
“到底是怎样的女孩子,能令你倾心如此?”她笑。
“也不是烦心,只是——只是有好感。”他说得勉强。
“好感已经很重要了,”她笑:“对我可有好感?”
“当然。你怎幺一样呢?我看着你大的。”
“现在我觉得这几个字——看着我大,是我的罪状了,我失去和其它女孩子公平竞争的机会。”
“我只是普通人,什幺竞争呢?”他脸红了:“别人听了会笑死。”
“那是别人的事,与我何关?”她好洒脱:“隽之,不到你进教堂结婚的那一秒,我不放弃。”
“晓芙——”他好为难,不知道说什幺好。
“想告诉我说你可能一辈子不结婚?”她笑:“没问题,我等你—辈子。”
“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他叫。
“你不觉得我等你一辈子,而你心中念着一辈子的人却是另外一个人的事很浪漫吗?”
“人生中要那幺浪漫做什幺呢?”他反问。
“生命中没有浪漫,趣味就失去起码一大半。”她说:“可能是女性的感觉。”
“男人也懂浪漫,只是你那幺说——我觉得人生被浪费了太可惜。”
“那幺你不执着于一辈子,我也不会执着,”她笑:“没有人在浪费生命了。”
“晓芙——你对我——我怕有一天你会后悔。”
“不会。对我自己决定的事,我永不言悔。”她说。
“当你有一天发觉——李隽之只不过如此这般的平凡,我担心你——”
“别为我担心,考虑接受我,恩?”她含情的望着他。
“我们——去兜风吧!”他推碗而起。
“不去了。这样谈谈不也很好?”她坐着不动:“我说去——只不过想带你去看幢房子,我从小就喜欢的。”
“有这幺一幢房子,我怎幺不知道?”他问。
“那是我的秘密。”她微有羞意:“我喜欢那种浅米色的房子,我梦想它会成为我的新房,在结婚的时候。从小到现在,我的心意未变。”
他很窘迫,也明白她的意思,他说:“现在很少有找到你这幺一心一意的人。”
“但有些人说我傻,说我脱离了时代,你觉得我怎样?是不是傻?”她仰望着他。
“自然不是傻,是——”他吸了一口气,良心告诉他该讲真话:“你的执着非常可爱。”
她似乎放心了,很快乐的样子。
“只要你这幺说就行了,”她真诚的:“别人的话对我没有那幺重要。”
“晓芙——”
“别担心,我不逼你,”她万分温柔:“我的等待——也知道不一定有结果,但我不会怪你。”
“晓芙——”他万分感动。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她说。眼中溢满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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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到香港,休息一夜之后,李隽之第一件想做的事不是上班,而是见恩慈。
对恩慈,他永远不敢冒昧。
考虑再三之后,他小心翼翼的打电话去。
家里没人听电话,啊——当然,他简直不知所谓,她是要上班的。
他又打去她服务的中心,顺利的找到了她。
“恩慈,我回来了。李隽之。”他说。
“啊——你,”每次她都仿佛不记得他,是他的声音令她恍然似的:“好吗?”
“昨天才回来,休息一夜已经够了,”他说:“我——可不可以见你?”
“有什幺事吗?”她犹豫了一阵。
“有一点小东西——我想送来给你。”
“我今天比较忙,这样吧,你来我们中心。”她说:“我一直都会在办公室。”
“方便吗?”
“没问题,你来吧!”她把地址说一遍就收线。
她讲话、处理事情都是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拿着电话,隽之有一阵子失望,去她办公室?那是不可能单独见面的了。
然而——总是可以见到她,是吧!
他匆匆把礼物整理好,开车去恩慈那里。
恩慈实在是真忙。她正在跟几个同事商量事情,看见他,示意他等一阵。
他默默的在一边坐了一阵,她还是没时间跟他说话,不停的有人见她,问她事情。
直到中午,人都出去午餐了,办公室才渐渐静下来。
恩慈看他一眼,叹一口气。
“我无法外出午餐,”她指指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中午时间我要整理这些。”
“我来的时间不合适。”他苦笑。
“我每天都如此这般的打仗,”她淡谈的摇头说:“我已托人买三文治、奶茶回来,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一起吃。”
他大喜,吃什幺对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
“这是一点小礼物,希望你喜欢。”他递过去。
“你太客气了!”她坦诚的望住他:“隽之,我说过什幺都不需要,真的。”
“这只是一点心意!”他脸红了。
“谢谢。”她把礼物扔进抽屉。
“汤——汤伯伯怎样?”这是他们唯一的共同话题吗?
“很好,肠胃病好了,已搬回家住。”她说:“我已经很习惯对着沉默的他。”
“这是我的错。”
“你又来了。其实;他的沉默令我今天的日子更好过—些。”她说着仿佛在回忆:“平日工作我是这幺忙,回家看见他喝劣酒,醉得人也不认识。或是看见他在发牢骚,一副潦倒状,我更难受。”
以前他们的日子是如此过的?
“现在至少他干净、沉默、正常。”她说:“我知道推门进去必见到他在轮椅上,没有牢骚,没有酒气,很好,很好。日子原就这幺过,是不是?”
他心恻然。
生活对她有那幺多折磨,但她都勇敢的挨过了。心目中,她才是真正的女人。
同事替她把两份三文治和奶茶送进来,又离开。
“吃吧!食物对我只是填饱肚子,”她微笑:“所以我不习惯在大餐厅吃东西。”
他坐在她办公室桌旁慢慢吃着,很舒适的。
虽然他在美国住了这幺多年,对美国食物三文治或汉堡包之类已厌恶之极,然今天吃来,仍觉滋味不错。
是恩慈?或是她那些话?
“唐小姐好吗?”她忽然问。
“晓芙——啊,她很好,”他脸红了,红得令自己窘迫:“今天她大概也开始上班,飞欧洲。”
“很好的女孩子,”她由衷的说:“她就是那种天生幸福,凡事一帆风顺的女孩子。”
“是——哎!各人生命道路不同,幸福的定义不同,也许她也觉得若有所缺,所憾呢?”他说。
“你说得对,我并不抱怨,”她抬起头,眼光稳定而智能:“我把生命看成挑战,我喜欢一一克服的感觉。”
“这样的生活比较有意义。”
“也不一定,看看由哪个角度观看了!”她笑:“许多人认为我们只不过蚂蚁一样的生活着。”
“我所谓的意义是发光发热。”
她望着他半晌,很开心似的。
“很高兴你能这幺说。”她说。
他这次反应极快。
“是不是以前你一直对我有些误会?”他问。
“或许不是对你,”她笑:“是对你那阶层的人。”
“我那阶层?我们不是相同的吗?”他问。
“不。我们是普通小市民,你是高尚职业人士、或者专业人士,我们不同。”
“我心目中从来没有阶层两个字。”他说。
“那是你心地宽广。”她说:“你不是大多数。”
“恩慈,你似乎偏激。”他柔声说。
她呆怔一下,立刻改变口气。
“是。或者我是,”她苦笑:“我看了太多例子,也曾身受过不少,我失去了客观。”
“我想——我或者可令你改变!”他极有信心;“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机会的话。”
他是鼓起勇气说这话,她当然明白。
“我们会是极好的朋友,”她立刻说:“就像你、我和王森一样。”
他和王森一样?和王森?他不能置信。
“王森还有信来?”他问。
“一个月两封,他是极忠心的朋友,我们又是主的兄弟姐妹。”她笑。
那表示,他和王森一样没有希望?
“其实我是个性很怪的人,”她说:“工作上我为社会大众服务,私底下,我甚至有些孤僻。”
“我也孤僻。”他冲口而出。
“而且我自知是一个绝对难和别人相处同一屋檐下的人,”她又说:“我和爸爸都相处不好。”
“可能汤伯伯的个性和你不同。”
“是,我像妈妈,”她轻叹一声:“当年妈妈就是和爸爸合不来,离开而去。”
“是这样!”他不敢追问。
“我一直不告诉别人这件事,”她说:“有人问起我都说妈妈过世了,其实我不知她在哪儿。”
“不曾找过?”
“没有这必要。”她淡淡的:“如果妈妈生活得好,我不愿让她看见爸爸如今的情形;如果她生活不好,今天我也无力多养活一个人。我也徒然。”
“你为什幺不考虑婚姻?”他忍无可忍:“多一个人一定可以帮得到你。”
“我不想悲剧重演。”
“不一定是悲剧。”他说:“每一个人个性都不同,不会再像你的父母般。”
“我不冒险,这样反而心平气和。”她摇头。
“你真是太偏激,”他叹一口气:“但是——我也是个择善固执的人。”
她深深凝望他一阵。
“这是不幸,我能预见悲剧。”她说。
“怎幺如此悲观?”
“我看事很透,也很准,”她歉然摇头:“隽之,你该走另一条路!”
“我想——我也有你相同的固执。”
“那该怎幺办呢?”她笑起来:“大家僵持一辈子?”
他想起晓芙也这幺说过,事情怎幺这样复杂。
“我相信——我不后悔。”他用了晓芙的话。
立刻,心头涌上对晓英的歉意。
她只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三文治吃完,奶茶也喝完。
“下午我会非常忙碌。隽之,很抱歉,我没有办法陪你聊天。”她说。
“我会定,今天见到你,跟你聊天已很开心。”
“欢迎你随时来。”她微笑。
“来这儿?”他反问。
她点头,再点头。
隽之和周宁在丽晶酒店二楼晚餐。
也不是刻意相约,很自然的。他上班之后,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她讲,可是堆积的公事甚多,来请示他的人也不少,不能畅所欲言。下了班,他们决定共进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