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他凝望着她.“错过你恐怕是我今生最痛的事.”
“你又肉麻了,痛是最短暂的,几秒钟就过去.”
“痛会过去,遗憾──”
“不许三心两意,我这儿斩钉截铁,今后此路不通.”她说.
“我相信.”他望着她.“如果你早肯接受我──”
“若你俩有缘,情形依然会如此,”她说:“那时我恐怕就受伤惨重.”
“上帝保佑好人.”
“上帝保佑谨慎、小心、慎重的人.”
两人相视微笑,举杯共饮.
嘉芙心里依然不舒服了几天才慢慢平服.
这并非伤害,只是难堪.以为自己幸运,离开大学就事业爱情兼得,幸好──事业顺利,家镇的律师楼已正式聘用她为见习律师.
倒是治邦为了这事骂了伟杰好一顿.
“我以为你是全心全意,专一心致的男人,想不到你令我大失面子.”治邦责骂伟杰.
看嘉芙的模样一切正常,他也就不再言语.当然啦,爱河中的人哪有心理别人间事?他和皓白简直可以说一帆风顺.
“为甚么还不让我见你父母?”治邦不只一次地问.他早已带皓白回过家了.
“他们很少在香港.”皓白总是说.
“总会回来吧?”
“回来也忙.好吧!我会找个时间带你见他们.”她说.
时间一直都没到.
治邦刚当完更,在警署换好衣服后,接到皓白的电话.“我在马会,你来吃晚饭.”
他答应着,她又说:“把嘉芙接来,不要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不要把她当成失恋者.”
“表面不是,心里依然失落,”年纪小小的皓白懂得不少.“我了解她.”
治邦于是先接嘉芙.
“我已吃过晚饭.”嘉芙虽已坐在车上,但还是抗议.“我不想陪你们拍拖.”
“是皓白的意思.”
“真好笑.同情我失恋,没拖拍?”她笑.
“不是,有你在热闹些.”
“不想看你们卿卿我我.”
“那么快些找一个,做给我看.”他瞪眼.
“你们怎么不同情嘉麒呢?他也不拍拖.”
“怎么同?他是不拍拖,你是──”
嘉芙啼笑皆非.
几次相同的情形发生,她开始想办法躲避,不接电话,甚至有时迟回家.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她是否该认真考虑找个人来拍拖呢?为拍拖而拍拖.
从高等法院出来,嘉芙突然看见前面一个依稀熟悉的背影,是──郑之伦.她追上前,高声叫.“师姐,师姐,郑师姐.”
之伦转身,意外驻足.“从来没大叫我师姐.”她笑.“怎么不来找我?”
“没有藉口.”
“谁说要藉口?”之伦愉快地说.“想找我就像你现在从背后追上来一样这么简单.”
“但是──我还需要些心理准备,”嘉芙有丝少见的稚气.“你是那么有分量的女人.”
“分量?你觉得我太胖?太重 ?”她拥着嘉芙.“无论如何,找个地方坐一坐.”
她们去了置地广场内的咖啡座.
“很多年以前我还没去英国,此地的冻柠檬茶非常可口,”之伦优雅地坐在那儿.“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还有,午餐时它有一种海鲜汤,有酥皮盖在碗上,要预定的,极美味.”
“就是这一家?”嘉芙张望一下.
“是这地方,不过店名变了,装修变了,”之伦喝一口茶.“茶味也全然不同了.”
嘉芙望着她一阵.
“是否你的回忆里有感情分?所以过去的一切比现在好?”她问.
“不.我很实在也很清楚,”之伦不同意.“目前的香港比以前变粗糙了.”
“粗糙?!哪一方面?”嘉芙不懂.“香港的一切不是比以前更好更先进吗?”
“也许香港多了更多新颖的建筑物,更多新公司,但是──不再精致,”之伦指指四周的名牌精品店.“即使店里所卖的东西,价钱可能更贵,但质素方面绝对比不上以前.”
“质素?”
“人的质素,生活的质素,”之伦说:“香港人愈来愈不讲究.”
“但是香港不是更多有钱人、更多豪宅、更多豪华房车吗?怎可以说不讲究.”
“表面上是豪华、是富裕、是讲究,但是──”之伦笑.“我的感受是骨子里失去精致,原因或许就是太过分豪华、富裕和讲究.”
嘉芙侧着头思索半晌.
“这话要回去好好想想才能回答你,”她说:“我成长于这个年代,没有这种感受.”
“以前听长辈说,他们的年代如何如何,令人十分向往,”之伦又说:“现在回忆我们的年代也觉不错,你们这一代却不羡慕,很奇怪.”
“别以我为标准,”嘉芙立刻说:“我太理性、太实在、‘太法律条文’.”
“甚么叫‘太法律条文’?”
“太死板、四方,”她说:“甚至为考虑要不要接受一段感情而因此错过了它.”
这回轮到之伦好奇地望着她.
“也没甚么,”嘉芙意外自己怎么就这样对之伦说了,这件事她甚至没与母亲提过,“反正还没真开始.”
之伦脸上有愿闻其详的表示,嘉芙于是一五一十地倾吐而出,自然又流畅,说完后心中立刻变得舒畅.
“以前有首歌──《未曾深已无情》.”之伦摇头.“遗憾.”
“不不,应该未曾开始已结束.”嘉芙说:“本来还有一丝不开心,告诉你后,烟消云散.”
“这么容易变心的男人,不要也罢.”
“时间、空间、地点没配合好,怨不得人,”嘉芙耸耸肩.“而且我也爱上他.”
“真正爱一个人不是这么容易的.”
“我也这么想,”嘉芙立刻说:“我要的感情不是易热易冷的,我会把它放进保暖瓶,小心地保持恒温,有多久就多久.”
“怎么不说永恒,不说一辈子?”
“现代有永恒,有一辈子吗?”嘉芙怀疑.
“有,但不再单纯.”之伦说.
“甚么叫不再单纯?”
“若想让一段感情保持永恒,或说一辈子,要有无的妥协、无尽的牺牲,甚至──还要委曲求全,不单只是互相有爱就行,”之伦说:“爱情永恒,是上辈子的事.”
“我认为现代也可以永恒,只要两个人有绝对信心.”
“天真的想法,”之伦轻叹,眼中掠过一抹难懂之色.“如果真有,是天大的幸运.”
两人之间有一阵沉默,她们都在想.怎么谈到这么个怪题目上?
“你到法院上庭?”嘉芙问.
“不,探一位朋友,我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之伦说:“或者──不工作.”
“不工作?不在香港开业?”嘉芙叫.
“嗯.”之伦淡淡地应着,不以为意.“突然很懒,想享受一阵闲散.”
“那多可惜,你是这么‘棒’的人.”
“这么‘棒’的人?这个字怎么学回来的?”
“北京话,不是吗?”嘉芙笑.“愈来愈多人说北京话,说国语,很自然就懂了.”
“你看来工作得很开心,很起劲.”
“是,我有个很好的老板,”嘉芙笑.“能跟他学到很多东西,我很幸运.我希望自己将来能像你.”
“像我?”之伦摇头.“目前我甚至不想工作.”
“太累?或是有别的原因?”
“都不是.”之伦没有真正回答.“生命中往往会面临许多不同的取舍.”
“你舍了事业?但是浪费了你当年的努力,你会甘心吗?”
“没有甚么甘不甘心的,事业再成功又怎样?嘉芙,你还年轻.”
“你也不老,为甚么口气这么老?”
之伦凝望她片刻.“你不觉得现在的我很快乐吗?”她问.
“是.你快乐,你神采飞扬,但与舍弃事业有关吗?”
“有一些不直接的关系,”之伦不想深谈.“对我来说,事业不那么重要.”
“你不像那样的人.”嘉芙有点固执.“第一次见你,就被你那种事业成功女性的风采所慑,你该是事业型的女强人.”
“可以说曾经是,”之伦考虑着措词.“但是遇到更吸引我的事物,所以放弃.”
“还有比成功的事业更吸引的事物?”
之伦但笑不语.
“爱情?!”嘉芙立刻否定.“不,你一个人住,你不相信爱情永恒──不可能有更吸引人的事物,真的.”
“你真孩子气.”之伦摇头.
“除非──出家?奉献自己给宗教?”嘉芙小声叫.“你不是──不是──”
“当然不是.”之伦站起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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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涌渐生
之伦走得太急切、太突然,她甚至没付账.望着她匆匆的背影,嘉芙的感觉是她想逃避.逃避甚么?嘉芙不愿深思,那是别人的事,看来很复杂似的,复杂得连之伦这么强的女人都想逃.而她──嘉芙,只喜欢一切简单.
所以工作之后,她总是回家.忙碌的嘉麒竟然在等她.
“有甚么企图?”嘉芙望着一脸清秀的哥哥.“不是又找我替你打字吧?”
“不不,只是个小邀请,周末当我舞伴.”
“参加那充满药水味的派对?不.”
“听我说,阿芙,”他捉住她双臂,不许她回卧室.“不全是药水味,还有很多不是医生的客人,我老板要我一定参加.”
“如果我肯,有甚么报酬?”
“你想要甚么?别太过分.”
她笑.兄妹俩感情极好,却喜欢耍耍小花样,那是生活情趣.
“如果你想我穿得好些,总得买条裙子给我,是不是?”
“小意思,小意思,一言为定,”嘉麒大喜.“你自己买,我付账.”
周末,嘉芙穿着新装,陪嘉麒赴宴.
原来嘉麒的师传童医生结婚十五周年纪念,办了个相当正式的派对.童医生已是名医,参加人都有头有脸,只有嘉麒他们几个年轻小医生是晚辈兼学生.
“你送了礼吗?”嘉芙提醒哥哥.
“有,有,和他们一起合送,”嘉麒指着同事.“不知道场面这么大.”
“场面大才好,晚餐后溜走没人知道.”嘉芙说:“你不想留下来跳舞吧?”
“想留下来看看可有美女.”
“在这种场合找美女?”嘉芙在他耳畔小声叫.“你有甚么身分地位?”
“未来的大医生啊!”嘉麒故意伸伸手臂.“现代美女很有投资眼光.”
“别忘了美女要短线收获,而你只属长线概念股.”
突然,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眼前晃过,嘉芙定定神,她不以为在这儿会碰到熟人──啊!皓白?!她和治邦也是童医生的客人?
她正待招呼,却看见皓白身边陌生的脸孔,不是治邦,是个札当嚣张、全身都有傲气的男人.她及时把声音收回,但皓白却看见她.
“嘉芙?!”她显然也意外.“你怎么会来?”
“陪哥哥,”嘉芙指指嘉麒.“他在医院是跟童医生一组的.”
“哥治,”皓白把陪她的男孩叫过来.“我的朋友嘉芙,嘉麒.哥治是童医生太太的弟弟.”哥治并不起劲地跟他们打招呼,转头与皓白用英语对话起来.
“你们坐一下,等会见.”皓白随哥治走开.
“哥治?他妈哥治?”嘉麒不以为然.“他是皓白的甚么人?”
“这话不该你问,该由治邦问.”
“皓白跟哥治看来很熟.”
“当然啦!不熟也不会当舞伴,”嘉芙想起治,邦有点不安.“治邦知道吗?”
“别多事,”嘉麒立刻警告.“皓白不提,你也别对治邦讲今夜的事,明白不?”
嘉芙白他一眼,心中却不以为然,也许她传统,这种场合,皓白应该跟治邦来才对.
晚餐时皓白、哥治坐主家席,不只很熟而且相当亲热,跟童医生一家人也谈笑甚欢.嘉芙忍不住更怀疑,皓白与哥治甚么关系?
晚餐后舞会开始,原有离意的嘉芙留了下来,她想知道更多关于皓白与哥治的事.
但是,哥治与皓白也只不过像所有人一般跳舞而已,嘉芙看不出甚么.反而嘉麒愈坐愈闷,直嚷着回家.“到底你想等甚么?”他问.
“不等甚么,”她望着仍在舞池的皓白.“走吧!”
他们走到门边时,皓白却从后面追出来.“嘉芙──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
嘉麒知趣地让开一边,皓白看着远远等着的哥治,笑着说:
“哥治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我们家人都认识,后来在美国又在同一城市念书,”她耸耸肩.“只是这样,再见.”说完立刻跑开,与哥治双双再入舞池.
嘉芙侧着头思索一阵,皓白是甚么意思?要她别多事?别多嘴?
她──是那种人吗?
见到治,邦她甚么话都没说.
“怎么总是避开我?”治邦还是那么亲切,那么阳光,那么热情.“得罪了你?”
“莫律师没告诉你我很忙?”
“忙?家镇说这两天不知多闲,闲得他可以陪宁儿逛街.”他盯着她.“说谎都不会.”
“没有说谎,我私事忙.”
“私事?”他比嘉麒更像大哥.“拍拖?”
她看着他,但笑不语.
“原来有了新男朋友,快让我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得看,刚认识而已.”她硬着头皮说.她实在不想夹在他与皓白之间.
“让我给你意见,看有没有资格衬得起我们未来的大律师.”
“十画没有一撇,”她笑.“不像你跟皓白,将来已有蓝图.”
“我已几天没见皓白,她忙着受训,”治邦愉快吃着他的午餐.“她的美国教练两星期之后要回去,她不能浪费时间.”
美国教练?!嘉芙微微皱眉,真在这么一个教练?她忙着参加派对呢!
她不能说,她知道.她只能紧闭双唇.
“提到皓白你就不出声,为甚?”他注意到了.某些方面他也颇细心.
“不为甚么,”她淡淡地说.“我能说甚么呢?我跟她又不是很熟.”
“你不喜欢她.”
“怎么会?”她大吃一惊.“她是你女朋友,最重要你喜欢她,对不对?”
“你是好朋友,是妹妹,你也很重要,”治邦由衷地说:“我重视你的感觉.”
“她很好,很好很好,”嘉芙很感动.无论他当她是甚么,这总是一份真情.“皓白绝对是好女孩.”
“有你这一句话,行了,”他心情大畅.“我的好朋友能接受她才能令我放心.”
“傻瓜,如果好朋友不接受呢?”她有心试深他.“放弃?”
“我会慎重考虑,”他说得有点为难.“爱情重要,友情同样重要.”
“皓白听见你这么说会不高兴.”
“不会,绝对不会,她是与众不同的女孩,她明白事理,很脱俗.”治邦肯定地说.“皓白接受我做的、说的一切.”
想着皓白和哥治共舞的情形,她没话说.
“想不想知道杰仔的情形?”看她不语,他转了话题.
“他好吗?”她真是心平气和.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全不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