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告而别?家人都知道我要走,是早已计划好的.”她说,微带夸张.
“你──没有告诉我,”他的声音仿佛从很深很深的心底发出来.
“我没有通知每一个朋友,或同学.”她不看他.“走得相当急.”
他望着她,轻轻摇头.如果当伙她走时通知了他,现在的情形会不会有所不同?会不会?他不敢想.当年──当年无论如何是有些责怪她的.
“你走后我找过你.”
“妈咪告诉过我.”她答.很刻意地平淡处以前的事.
“我曾给你写信──”
“啊是──不过到英国后比较忙乱,信不知扔到哪儿去了.”她笑.
“之伦──”
“替你换杯茶,”她跳起来拿走他的茶杯.“冷了.”
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又看着她回来,他刚才的话续不下去.
“我想──我该走了,打扰了你很久.”他站起来.并不想走,尤其不想回家,可是又不能总赖在人家.
“再见.”之伦站着送客,没有留客的意思.
“下次再来,别再吓我一跳.”
“还可以再来吗?”家镇深深凝望她.
她的视线又避开.
“我说过大门为朋友而开,”她说:“或者可以带王宁儿一起来.”
“别提她──”他的脸色一下子改变了.
“对不起──”避了大半天的名字终被提起.“我不是有意的.”
“是我不好,”他低下头.“再见.”
家镇急急冲出大门,冲进电梯.
之伦在窗口看到他的汽车离开,车开得这么急,冲得这么快,他与宁儿之间发生了甚么事?
出乎意料之外的,安眠针醒后的宁儿居然安静了,讲理了.一连三天,她不再召家镇回家陪她,不再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追踪他,也不再无理取闹,好像变了个人.家镇当然看得见,感觉得到,可是──原来织成的大网,原本织成的牢宠已在无意中被他冲破了一个小洞,在洞中看见外面的世界──无论如何,再见之伦,他无法再像以前般对宁儿低声下气,软言相,求言听计从,他也在见过宁儿扭羊霸道任性的脸孔之后,无法相信她会安静、温婉.
这情形只在家镇的心中默默改变,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表面上,他仍然如常.
“预产期就快到了,一切准备好了吗?”岳母在电话里问.
她也知道女婿委屈,故对他特别好些.
“琼姐已预备好了.”
“别等到阵痛时才入院,宁愿多花点住院费,免得大家辛苦.”
“会.我会安排.”
“家镇,别怪宁儿,最难过的时间都过去了,生了孩子她便会变好,一定会的,”岳母说:“你的好我们都会记在心里.”
对宁儿,他虽不能说心灰意冷,却有点敬鬼神而远之,有了隔膜.宁儿大概也知道那次大发脾气不对,这几天变得特别听话.这么一反常态,家里的气氛反而古怪起来,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怕再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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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斩断纠缠
晚餐桌上,宁儿和家镇对坐着,气氛出奇地安静,静得只闻互相的呼吸声.
若是平常,家镇总会找几句话出来说,但今晚──他是故意的,故意一声不响.他要试试是否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与她相处.
宁儿慢慢地用着膳,她的视线一直放在面前的食物上,这是绝无仅有的情形──她个性刁蛮放肆,眼睛总是紧紧地盯着人──她没有盯着家镇.家镇依然感觉到压力.
好不容易大放下筷子,工人把水果送上来,他顺手拿了个水晶梨.
“我打了安眠针昏睡的那段时间,你在哪里?”一句话突然从宁儿口里说出来,尖锐得像针.
家镇真的觉得被剌了一下,痛得那样真切.
他呆怔地望着宁儿,一刹那间回不了神.
“我说──我昏睡的那段时间你在哪里?”宁儿声音不变.“他们说你没回办公室,也不需要上庭.”
家镇唯一的感觉是自己是个犯重罪的犯人,正在接受审判.但是,这是怎样的一个问题?他真的无法想象她会这样问.他望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种失望厌烦已到了极点,再多一点他就会爆炸──他没让那“多一点”出现,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忍住了,不为她,只为她肚里的孩子.吸一口气,他低头切梨.
“我的话听见了吗?”她尖叫.“莫家镇.”
“听见了,”他漠然回答.天知道他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她.他并不想这么做,是她逼出来的.“其实你不需要这么大声.”
“为甚么不答我?”她也呆怔一下,气势顿然受挫.
家镇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去了开车兜风.”他淡淡地说.
“一直开车兜风?五六小时?一个人?”
“是.”他吃梨.
“不信.你说谎,”宁儿站起来,想发脾气,又有点犹豫,家镇和平时不同.“你骗人.”
“宁儿,坐下来,”家镇仍然淡漠.“告诉你,若你再发脾气,再乱摔东西,再无理取闹,我会走出这屋子,立刻.”
她呆在那儿,脸孔涨得通红,全身激动得发抖,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家镇,对她千依百顺的丈夫,她──她──她──毕竟是王宁儿,天塌下来她也不理.她顺手抓起面前的水果碟,整个朝家镇飞过去.
家镇来不及躲避,瓷碟打在他额头,血水汨汨往下流,连眼睛都盖住了.
惊叫的是站在一边的琼姐,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她呆在那儿甚么都不会做.
疼痛和愤怒令家镇再也忍受不住,他用手掩着伤口,大步冲进浴室,一分钟后他用手巾按着流血处,旋风般冲出大门.
宁儿显然也被眼前的情形吓倒了,她张大了口,看着家镇离开,却是连声音都发不出.天知道她并无心伤他──她深爱的丈夫.
大门砰然弹回来,击倒了失魂落魄的她,她跌坐在椅子上,就在这一刹,一阵阵剧痛从腹部传来,痛得她直不住身,痛得她冒出豆大的汗珠,痛得她忍不住呻吟──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琼姐奔过去扶着她.“别吓我,小姐.”
她的脸比纸还白,她呻吟着指着腹部.
“备车,叫医生,通知妈咪,”她上气不接下气.“还有──找少爷──”
半小时后,宁儿被送到医院,妥善地安排好一切.当夜,她顺利生下一个男婴,陪着她的是母亲,不是家镇.
冲出大门的家镇跳上自己的车,几乎没有考虑地就直冲上之伦的家.他心里只记得她说的:“我的大门为所有朋友而开.”
他们是朋友.
之伦再次见到家镇竟是头破血流的情形,她除了吃惊之外还啼笑皆非.
“你又再一次吓倒我.”之伦摇头.
家镇额头的伤势并不严重,之伦替他消毒包扎之后已停止流血,但是他的神色却一直没有恢复.
“对不起──我不想吓你,可是心里只想着你儿,就来了.”他说得结巴.
“没有其他的朋友处可去?”她皱眉.
“没有想过,”他坦然望着她.“也许才来过这儿,记得清楚.”
“撞破头你应该回家.”她说.
“不,是她──打的.”
她眨眨眼睛说不出话来.没听错吗?她打的?她打的?她──王宁儿?!
“抱歉,我无意知道你们夫妇间的事──”
“你是该抱歉,”他突然间就爆发了.埋在心里,当年不敢讲的话都涌出来.“全是你,若不是当年你不告而别,若不是当年你不回我的信,若不是──我怎会搞成这样?全是你,完完全全是你.”
之伦呆怔在那儿,他竟然怪她?当年他──他──心中甜甜的酸酸的感觉一阵又一阵涌上来,冷淡的外表被冲破,眼眶红了,泪盈于睫,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欲语却无声──
冲口而出的话说完他也惊呆了,这么说会不会冲撞她?得罪她?他对她的感情原只是一厢情愿,原只是暗恋,但是-看见她的神情,看见她的激动,看见她的泪,他突然醒悟,难道──难道──
无法再思索的巨大震动像天崩地裂,原有的一切已全毁灭,全新的一切出现,他冲向前拥着她,才一接触,那种水乳交融的了解已在他们之间出现,联系着她也联系他,虽然迟了许久许久,毕竟还是出现了.
感情战胜了一切,应该在当年发生的,终于在今夜成就,她不再矜持,不再冷漠,不再隐瞒,不再躲避,这原是她回香港的目的,原想寻梦,想不到梦境成真.
这夜,他住在她家.他并不知道,在同样的时间,他与宁儿的儿子在医院诞生.
第二天,他没上班,把全部的时间用在陪伴之伦身畔,他们要共同找回遗失在这些年间的点点足迹.
嘉芙接到琼姐电话时真的吓一跳,宁儿在医院生产而家镇却不在,这不可能,在家镇心中宁儿永远第一.
“我们都不知道少爷去了哪里,他整夜未归,少奶要我找你,请你通知少爷.”琼姐在电话里这么说.
“但是我去哪找莫律师?”嘉芙只好把这话向治邦转述.“你知道吗?”
“家镇的朋友我不认识,帮不了忙,”治邦也摇头.“但是家镇岂是彻夜不归之人?我看其中发生了些事情.”
“清官难断家务事,”嘉芙笑.“最多我只能到医院去看宁儿.”
“我们一起去,”治邦热心地说.“我开车.”
“谁替你坐镇大本营?”嘉芙偷快地问.
“放心,我的办公室一切已上轨道,请相信我的工作能力.”他说.
到养和医院,嘉芙见到哭得鼻青眼肿,一脸孔不肯罢休状的宁儿.治邦望着陪在一边的宁儿母亲王太、管家琼姐和特别看护,立刻感觉到病房里的特别气氛.
“找到家镇吗?”王太把治邦拉到一边.“他没有上班?”
宁儿仿佛看不见访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谁也不理.
“怎么回事?”治邦压低声音.
王太低叹一声,把事情经过小声说了,听得治邦和嘉芙都直皱眉.
“BB呢?”嘉芙问.
“很好.”王太看一眼宁儿.“请你们尽力帮忙找回家镇,否则──怕会出事.”
嘉芙很想说“已经出事了”,她看了看宁儿的样子,暗暗摇头.如果家镇就此不回来,也是宁儿自己把他打走的.
“该怎么帮忙呢?”离开医院,嘉芙问.
“我们帮不了,”治邦说:“现在王家大概已发散人全香港九龙在找家镇,若他们找不到,那甚么人也找不到了.”
“这么夸张.”她不信.
“我相信警察也在暗中找寻他,”治邦笑.“你绝对不能小看王家的影响力.”
“影响力再大又怎样?若家镇不肯回去,谁还能勉他?”
“王宁儿咯!她是他太太,名正言顺要他回家,再勉强也得回去.”
“这么说──是甚么意思?”她问.
“对宁儿,家镇已仁至义尽,你看不出他们之间有问题?”
“间题是宁儿太紧张莫律师.”
“如果感情好──”
“难道感情不好?”
“不知道,不知道,”治邦连忙打住.“我甚么都不知道.”
“我也并不是那么八卦,”嘉芙笑起来.“不过,莫律师总要见儿子.”
“儿子是一辈子的,有血缘关系.”治邦皱眉.“宁儿怎能出手伤人?”
“会不会是──”嘉芙自动停住.“我不猜测,世界上任何事都会发生.”
“也许是.但家镇对宁儿这么多年了,他不回家也许是一时之气.”
“说话前后矛盾,”她盯着他.“才说他们之间有问题.”
“言多必失.”他苦笑.“面对未来的大律师,我最好闭嘴.”
嘉芙回到写字楼,仍没有家镇的消息,他甚至没有给秘书一个电话.他能去哪儿?
晚上,嘉芙正在看明珠台一套西片,床头电话响起来.
“嘉芙,是我,莫律师.”莫家镇?!
“你在哪儿?大家都在找你,你可知道莫太已替你生了个儿子?”
“是吗?”家镇完全没有得子的喜悦.“有件事要你帮忙,我将离开香港几天.”
“去哪儿?为甚么不回家?”
“我──一点私事,”家镇欲言又止.“律师楼的事交给你,我会每天跟你通电话.”
“但是──你不回家看看?”
“会回──迟些.”他很为难似的.“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先办.”
“听治邦说王家已发散人去找你,”她很担心.“你是否该向他们交代一声?”
“我知道该怎么做,谢谢.”他挂线.
突然之间,嘉芙觉得重担仿佛加在她身上.家镇离开,只向她一个人交代,她觉得自己负不起这个责任.
大清早,在回律师之前,她先找到治邦.“你说我该怎么办?”
“甚么都不做,他们又没把家镇交给你,”他说:“你只是他的助理.”
“你帮我应付王宁儿?”她用求助的眼光望着他,十分动人.
“不只王宁儿,是整个王家,”他做一个夸张的动作.“极是难缠.”
“最多我辞工不做.”
“这个考验,”他作地眨眨眼,分不清真假.“若能应付王家,那么,你绝对胜任大律师有余.何况还要加我一个会计师.”
“上庭打官司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一会我回公司该怎么做?”她问.
“照实说.”他思索一下.“惟有说真话,才能应付所有邪魔外道.”
“王家何时变成邪魔外道?别忘了他们将可能是你最大的客户.”
“钱财事小,道义事大,我帮家镇.”
“认定了是王宁儿错?”她再问.
“出手打伤人的总不可能是对,”他又想一下.“王宁儿有恶迹在先.”
“也许出手打人有个大原因呢?”
“若有原因,留待你这个大律师去查,”他拍拍她手.“回去上班吧,我要工作了.”
嘉芙回到律师楼,王家已派人等在那儿,一个司机、一个王家公司职员.
“别理我们,我们等莫律师,”那职员相当客气.“等莫律师来了就走.”
“莫律师今天不回来.”嘉芙正色地说.
那职员从头到脚打量嘉芙一次,好像重新衡量这年轻女子是何许人.
“请问你是谁?为什么这么说?”职员问.
“我是莫律师的助手,”嘉芙用职业口吻回答.“昨夜莫律给我电话,他将离开几天,办很重要的事.”
“是这样?”职员色变.“他甚么时候回来?”
“他没说.”
“你知道他在哪儿?要去哪里?”
嘉芙摇头,再摇头.“我只接到一个电话.”
那职员迳自到家镇办公室,看来很着急地打电话,打完一个又一个,然后就坐在那儿等,当家镇的办公室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