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三天,雪曼一直在旧的案件中打转,她看了许多旧记录。她很用心但极吃力,常常要陈汉的另一个女助手英妮解说,好在英妮很热心,她也渐渐有了点眉目。
周末,雪曼觉得特别舒服自由。
“从来没工作过的人一定不知道假期原来这样美好。”她由衷地说。
“你已经体验到生活了。”宁儿很高兴。
“有什么节目吗?”雪曼主动提出。
“我们可以去诺宜和姑姑那儿,或者到郊外去喝杯茶,或者──”
“去看姑姑。”雪曼立刻说。很奇怪,对这新朋友心中有特别的依恋。
没有通知她们就直闯王家。诺宜和她姑姑是不会外出的。
很意外,娴静安详的姑姑穿着牛仔裤T恤,包着头发正在家中大扫除,没有化妆但依然怡人的脸上因运动而有红晕,另有一种美态。诺宜不在。
“我们做了不速之客。”雪曼歉然。
“此地永远欢迎你们,”姑姑从高处跃下,把清洁的东西交给宾妹。“我喜欢做家事,这比运动更好。”
“诺宜呢?”
“她去探访一家老人院。”
“昨天放学她没跟我提过。”宁儿说。
“她常常去,有空就去,已三四年了。”姑姑淡淡地解释。“她做义工。”
“我从来不知道。”宁儿眼光闪动。
“回来让她讲给你听,很有意义。”
姑姑把她们安置在已打扫好的书房里。她去洗脸更衣,一身素净地再出来。
“姑姑,很羡慕你,把生活安排得这样好,”雪曼由衷地,“我就没有你身上那种真真实实的生活气息。”
“其实很简单,我想到什么就动手去做,‘做’这个字就带出很多生活情趣。”
“阿姨已经在律师楼上班了。”宁儿说。
“律师楼?你能做什么?”姑姑直率地。
“学做律师的助手。”
姑姑眉心微蹙着思索一下。
“如果不习惯,不喜欢,没兴趣就情愿不做,生活是自然的事,不要勉强。”
“我会听你的话。”
“可以做的事太多了,为什么跑去做律师的助手?如果想做,去读书做律师。雪曼助手绝对不适合你做。”
“我也知道不适合,但是我们只鼓励阿姨先走第一步,然后再选择做什么。”宁儿解释。
“你想做什么?”姑姑问。
“我?”雪曼居然脸红了,眼中有好奇怪的神色。“我从来没想过想做什么,从小就没有野心,没有大志。我──别笑,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小婴儿,女的,让我细心带大她,就是如此。”
姑姑、宁儿都不能置信地呆住了。雪曼的希望只想做母亲,一个小女儿的母亲,这──
“可惜,我没有机会。”雪曼垂下头。
“机会不是没有,只要你有心。”姑姑说。
“不不不,我不会再嫁,不可能再结婚,不会,绝对不会。”她像受惊骇的兔子。
“也可以领养一个。”姑姑笑。雪曼的孩子气实在太重。
“不──”雪曼黯然摇头。“不。”
她这神色令人不懂。自己不能生,为什么领养也不能?但她们都没有问,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与难处。
“我有个好提议,为什么不开一间高质素的幼稚园?”宁儿忽然说。她并不认真,只想令气氛好些。
“那很复杂,”姑姑摇头。“雪曼有这耐性?”
“不。”雪曼仿佛只会讲这个字。“不。”
姑姑很体贴,很有爱心地走到雪曼旁边,用手轻轻拥着她的肩,又悄悄拍着她背,像个大姐姐安慰小妹妹。
雪曼的眼泪无声地滴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令人又慌又担心。
宁儿递上纸巾,雪曼湿了一张又一张,她始终无声地流着泪,像受了好大的委屈。
终于,眼泪止了,她抬起头。
“谢谢你们。”她细声说。
姑姑微微一笑,拖着她站起来。
“我还没做点心。来,你陪我,我教你做最爱吃的芝士蛋糕。”
三个妇人在宽大干净的厨房里忙起来,不但做了芝士蛋糕,还自己做了鲜芒果雪糕。在忙碌中,雪曼再度开心起来。
她这么幸福的女人,不该有永驻的忧虑。
这天回家已很晚,主要是诺宜回来讲了好多老人院的事,令雪曼和宁儿都有兴趣。尤其雪曼,追问了许多细节。
回家后的雪曼比平日沉默。
“阿姨,如果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宁儿捉着雪曼双手,“看见你的泪,我心慌意乱。”
“我没有事,我很好,”雪曼笑,“只是姑姑,她有一种令我感动的气质。”
“阿姨,虽然你不是妈妈,但感觉上,你比妈妈更亲。我希望你快乐。”
“我快乐。真的。宁儿,有你在我真的快乐,流泪也不一定是悲伤。”
“我来陪你,是大家──大舅,妈妈和所有亲人都希望你快乐。阿姨,我爱你,我希望能分担你心中的一切。”
“是,宁儿。”雪曼用双手环着她的肩,眼睛又湿润了。“我很明白,我也快乐。”
宁儿抱着雪曼的腰,望着雪曼的眼睛,她有个感觉,眼睛深处的忧伤是真实的,那不因为她早逝的丈夫。
但雪曼,还有什么?
星期一回到律师楼,雪曼提出辞职。
“怎么说辞职?”陈汉连忙说:“你随时想来就来,这儿原是学森和你的。”
“我并不适合也没兴趣,想来替你和英妮添了麻烦。”雪曼说。
“只要你开心,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你对我太好。”雪曼拍拍他。“阿汉,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吩咐。”
“我要拨一笔钱出来成立一个基金,长期资助一个机构,不知行不行?”
“绝对可以。”陈汉问。“资助什么机构?”
“一家老人院。”
“行。等你把一切资料给我,我会立刻替你办,很简单。”
“不要用我的名义,用宁儿。”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为什么用宁儿?”
“用宁儿。”她很坚持。“她和我是一样的,以后她会比我出更多力。”
“好。”陈汉犹豫一下才答应。
从律师楼出来,雪曼独自在置地逛了一阵,坐在喷泉旁边的咖啡座喝了一杯那儿有玫瑰香的柠檬茶。
极少一个人出来,因为怕孤单。今天却觉得另有特别的乐趣。
自动电梯一直有人上上下下,她也没注意,直到一个高大英伟的人影站在她面前。
“啊──是你。”她下意识地拍拍胸口,好象非常吃惊。
“能坐下吗?”何啸天有礼貌地。
“请。”她吸一口气,令自己镇定。
真是没有用,每见到他总会不安和慌乱。
“不用在律师楼上班吗?”他凝望着她。
他的凝望真诚,沉实多了,不像以前。
“根本不适合我,不去了。”她笑。其实与他相处并不困难,她心理作用。
“有其它打算吗?”
“还在考虑。总会找点事情做做。”
“做事是好,但我的看法,女人也不一定要出来工作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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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并非要证明自己的价值,生活到如今这并不重要。”雪曼礼貌而疏远。
“对。美丽的女人重要的是生活的姿态,优雅、恬适已足够吸引人。”何啸天说。
“我无意吸引任何人。”她沉下脸。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他的脸红了,“对不起,在你面前,我连话都讲不好。”
他很懊恼。
“朋友──大概也讲缘份。”她说。
“我很有诚意,我绝对尊重你,我──”
“我并没有怪你。”她轻轻说。
他怔怔地望着她一阵。
“雪曼,我们以前见过的,是不是?连你的声音我都觉得熟。”他说。
“不。”她摇头。“怎么会呢?”
他再凝视她,然后说:“你回家吗?我送你。”说完立刻摇头,自责地。“在你面前我真的是一无是处。”
“我回家,司机在外面。”她想笑,忍住。
他看来比何哲更不成熟。
“那我先走。”他的眼中看得出诚意,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雪曼似乎笨手笨脚。
“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说走却又不站起来,意犹未尽。“我完全不想得罪你,真的。对其它人也不会这样,就是对你──这么莫名其妙,一定前世欠你。”
“今生欠我。”她说。
“会吗?”他呆怔住了。雪曼会讲这样的话?她脸上没有开玩笑的模样。
她淡淡地笑,慢慢地站起来。
“再见。我先走。”
何啸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景,直到她消失在转角处。
“我见过她,真的以前见过她。”他自语。
雪曼走出置地才松一口气。她感觉得到何啸天的视线一直紧紧跟着她,她紧张得几乎连路都走不好。
他一再说“我见过你。”他真不记得?
一直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的态度都是真的,他竟不记得她,难道是另一个叫何啸天,又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
她的双颊发烫,神思缥缈,久远的记忆在心底轻轻揉动,只要她愿意,稍用手指掀开,那又甜又痛的往事必跃然而出,必会带来另一段全然不同的生活,必展开惊天动地的大变动,只要她愿意。
“阿姨,我回来了。”宁儿的双手温柔地停在她肩上。
“宁儿。”她抬起喜悦的脸儿,眼中竟有似真似幻的眼泪。“宁儿。”
好紧紧地拥抱着宁儿。
宁儿凝视她,无法辨别她是喜悦或是伤感,然此刻,她美丽得惊人。
“你在想什么,阿姨。”宁儿忍不住问。
“我想以前。”雪曼坦然。
“很年轻的时候?年轻得你还未结婚?”
“是。”雪曼承认。“年轻时很多事很动人。”
“我能分享吗?”
“很琐碎的事,”雪曼眼中依然星光灿烂,“我自己想来很有趣,很沉醉,别人未必。”
“刚才那一刹那你好美好美,阿姨,你想到一个英俊不凡的男孩子。”
“让我保有一点秘密,好不好?”
宁儿从牛皮纸封里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老人院的基金,我已在陈汉那儿签好名字,这一份请你收起来。”她说。
“你收起来,是你的名字。”
“阿姨,你这些都用我的名字,我担心自己的能力,怕做不好。”
“只要你做我就开心!”雪曼握住宁儿的手。“阿姨的东西以后都交给你。”
“那怎么行,”宁儿吓一跳,“我担当不起。”
“宁儿,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你是最新的。”雪曼眼中有一抹好难懂的光芒,慈爱又仿佛遗憾。“我的一切以后都是你的。”
“阿姨!”
“我们不讲这些。”雪曼说:“下楼吃点心。”
“我约了老人院的林院长,明天放学会去见他并谈一谈基金的事,你也去?”宁儿问。
“我想请诺宜和姑姑也去,事情由她们那边开始的。”
“我接诺宜和姑姑,你自己去。”
“好象开始真正在做一点事了,”雪曼有点兴奋,“到时候由你去谈,我不出声。”
“出钱的是你。”
“出力的该是你。”雪曼笑。
相处越久,雪曼越对宁儿依赖,心理上已当她是自己女儿。女儿,她从小的梦想。
梦想,对某些幸运的人来说很容易成真,有些人却只是一辈子的遗憾。
老人院在新界大埔附近,开了很久的车才到,是在一处山脚下。
雪曼到得最早,迎接她的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非常斯文,非常有书卷味,而且一表人才,不像属于这种地方的人。
“陆夫人,”这男人礼貌地伸出右手,“我是林士轩。”
雪曼惊讶地望着他半晌。
这个男人不像现实中的人物,像小说中描写的那种书生。民国初年北京大学的学生,穿一件蓝布长袍,围一条白色围巾,潇洒飘逸地在校园中迎风而立。
他是林士轩,老人院的院长。
“林院长?”她有点不能置信。
“是。”安详恬淡的笑容。“请进来坐。”
雪曼被迎进院长室。
相当简陋的布置,与雪曼平日惯见的环境全然不同。加上面对着一个不像现实中人物的男人,她莫名地拘束。
“陈汉律师和诺宜已把你的意见告诉我,实在太感谢你的支持。”林士轩连声音都斯文清秀,不沾一点凡尘。
“不,不必感谢。是诺宜把你们的情形告诉我,我很感动,尤其你很难得。”雪曼说得并不流畅。“不过不由我管,宁儿会跟你说。”
“是。丁宁儿小姐。”
门外又有人声,她们到了。
诺宜站在林士轩身边替大家介绍,像个斯文雅致的女主人。她看来和士轩很熟之外,两人之间还有一份和谐含蓄的友谊。
雪曼觉得她了解诺宜爱来老人院的原因了。
士轩很仔细地讲老人院的一切,并带她们参观。老人院并不大,一百多位老人住在一幢二层楼的房子中。有很干净的厨房、洗衣房。这里有三名职员,还有两名住院护士。
“职员够了,护士不足。”士轩说:“因为超过八十岁的老人有十几人,有部分连冲凉都要护士代做,所以两位姑娘很辛苦。我们的薪水比外面低,此地所有的工作人员全是志愿的,教会的兄弟姐妹。”
宁儿一边听一边还用纸笔记下,很认真。
士轩并没有让大家与老人家见面,也没有开一个欢迎会什么的,他显然不是注重形式的人,一切很实在。
回到院长室,宁儿低声对雪曼说了几句话,雪曼含笑点头,于是宁儿说:
“第一步先改善厨房,用现代化电器的用具。再加请两位护士,如果不够可以三位,”她望着士轩,“至于其它的,请林院长自己计划,基金会负责一切钱财的事。”
“这太好了。”士轩露出好欣慰的笑容。“能得到你们这样的支持,老人们都有福气。”
“诺宜介绍过你,我们很敬佩!”宁儿说。虽然她年轻,办起事来有条不紊,很有大将风度。“我们不干涉你的一切行政,基金会对你极有信心。”
“后面还有块地也属于老人院,如果有经费可以扩建,老人院还可以多收三十到五十位老人,不知两位意思如何?”士轩问。
“可以把详细的计划和需要的经费告诉我们。”宁儿很有分寸,“我们考虑。”
“办老人院是我一生的志愿,得两位大力支持,我──感激不尽。”士轩说得颇激动,眼中泪光闪动。
“别说感激,我们只尽一点力。”宁儿说。诺宜一直微笑地望着士轩,很欣赏地。
在回家的路上,她们都坐一部车,让司机开宁儿的车回去。
“姑姑怎么不来?”雪曼问。
“有位英国太太约了姑姑,她好欣赏姑姑的绳结玉石,她想买一批带回英国。”诺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