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极早起床,在大家都还没醒过来时,他已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他小小的家,这才安心上班。上班工作——目前他并未有辞退的真正理由,他付出体力心力以赚取酬劳,这一切是正大光明的。
没有人发现他搬走,除了冬姨。他在电话里对冬姨说:
“我已搬回家,我会来看你。”
冬姨沉默,即使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无论如何,他觉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下班后,他约嘉文吃晚餐。
“想不想当六月新娘?”他问。
“为什么不?”嘉文欣慰的笑,“你决定了?”
“从来没改变过与你相伴一生的决定。”
“有一段时期,我怀疑过,也担心过,”嘉文笑得很甜,“我怕顾家把你吞噬去。现在你自动搬回来,我很开心。”
“你不喜欢顾家?”
“完全非亲非故的一家陌生人,他们再好,也不属于你,对不对?”
“对,就是这句话。他们再好也不属于我,我不能天真的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亲情。”
“明天开始我就预备结婚的一切,我会做最称职的六月新娘。”
“太好了。”他紧握着她的手,心中涌上一阵温暖——这与顾家的人给他的不同:
他正走回自己的正道,是不?
再回到公司,希仁召见他。
“你能告诉我原因吗?家杰的话不应该影响你。”希仁的话真诚又遗憾。
“我有种感觉,”传宗忽然福至心灵,“是因为我的介入,才发生那么一连串的事。”
希仁愕然,完全不能明白。
“我依然在公司工作,并没有辞职,只是想——公私分明一点。”
希仁深思,眉头皱得很紧。突然间,传宗看见他已像个疲累的老人,与一年前刚认识他时有极显著的不同。
“我有考虑过的。”他加上一句。
“暂时只能如此。”希仁缓缓摇头,“曼宁说屋子里没有你,感觉不同。”
“谢谢你——太太。”
“收你做义子的决定不会变,你该叫她义母。”
“是!”传宗垂下头,心中感受激荡汹涌,泪意直往上冲。
“家仪让我问你,周末的派对你还参不参加?”希仁回复笑容。
“一切不变。”传宗哽咽着说。
回到办公室,立刻接到家仪的电话。
“我很了解你的感受,我若是你也会这样做,”她竟是这样说,“我会为你照顾冬姨,保证不会再有意外。”
“真的——谢谢。”再一次感情动荡。
“晚上你和嘉文一起来吃晚餐好吗?家里的气氛不大好。”
“陪——顾太太!”他就是叫不出“义母”两个字,每次都很难对她找到一个适当的称呼,应该有的,是不是?“不要令她难受。”
家仪仿佛呆怔一下,立刻答应。
“好,我陪妈妈。”她很乖巧,“星期六你一定会来的,是不是?”
“是,一定。下班后我仍然可以陪你看电影、吃饭、逛街,但要迟些,过了这段敏感日子。”
“我听话,你说的一定对。”
传宗不再为自己不辞而别而感到内疚,以希仁和家仪的态度来看,他做得正确。
心安理得的上班下班,周末到了。
他心安理得,正大光明的走进顾家,他是来参加派对的。家仪迎在花园里,神神秘秘地对他说:
“江心月早上来过,门房不准她进来,她就大吵大闹,没有人理她,她然后知难而退。”
“家杰呢?他不理?”
“他还没起床,没有人敢通知他。大家都知道爸爸的脾气,他说的话不能违抗。”
“其实,是不是对她太严厉了?”
“你还帮她?她的事你不明白,她——太多琐琐碎碎的事——从小到大都是,她——唉——不说她,真扫兴。”
“同学都来了吗?”
“你最早到,我知道你会最早到,”她甜甜的笑,“冬姨也在等你呢!”
“看过冬姨后,我再出来陪你。”他拍拍她肩。
冬姨几乎完全好了,不用手杖也能走路,脸色也红润很多。
一见到他,冬姨就紧握他的手,十分激动。
“什么事?慢慢告诉我,慢慢来。”
冬姨迅速地做了几个他不懂的手势,他摇头,冬姨轻轻摇头,放弃了。
“不用急,”他用手臂围着她的肩。“慢慢地,我一定会懂。”
“江心月?是,她不准再进顾家大门。什么?她会报复?与我们无关,是不是?我们不该深入顾家太多事。
她又做了一连串手语。
“不应该搬回去?不,你不明白,我知道自己做得对,我要站稳立场。义子——是,他们会这么做,但不表示什么,我不会回这儿住。不会。”
冬姨急起来,拉着他的手不停摇幌,又咬牙切齿的。
传宗令她安静下来。
“我甚至想好了,我要接你回家。我们打算六月结婚,还有两个月,你帮我们筹备,做主持,好下好?”
冬姨真的安静下来,眼中却还有一些疑惑又犹豫灼神色。
“顾家再好也不是我们的家,以后我们三个,你、嘉文和我可组织一个更适合我们的家,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
她咬着唇,犹豫着终是没有点头。
她对顾家有什么依恋?她绝对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这种态度实在令人疑惑。
离开冬姨房间,迎面碰到曼宁。
“以后你要多回来看我们。”她忘情的捉住传宗的手。她用“回来”,心目中早当他是自己人。
“我会。”他喜悦的,“有件事——我预备六月结婚,希望你能参加。”
“结婚啊!”她大喜,“何止参加呢?我们——希仁、我和家仪都会帮忙,太好了。明天带准新娘来吃餐饭,我们商量一下。”
“还有——我想冬姨搬回去,很多事要她帮忙,希望你同意。”
“这——我是希望冬姨留下,我觉得自己欠了她一些东西,令她两次受伤。但是——结婚是大事,你想怎么就怎么吧。”
“谢谢,谢谢。”
家仪走过来,从母亲手中抢过传宗。
“把传宗还给我们,同学都来了。”
此刻,他被大群年轻的笑脸包围。其中有他去年认识的,有些新的,全无隔膜的笑闹着。他们是因家仪而接受他,他,是家仪口中亲爱的大哥哥。
他们围着泳池玩乐,天气还算不太热,泳池今年第一次开放,两个菲籍女佣在服侍他们,一个男工人负责烧烤。
传宗偶然抬头,看见在二楼窗口站着的家杰,他对家杰并无芥蒂,自然的举手招呼。家杰很勉强的点头,随即隐去。
“家杰起床了。”家仪在一旁也看到。
“要不要邀他一起玩?”
“他不会感兴趣,从小就是这样。”
“他对江心月特别好只因她带大他?”
“应该说江心月对他特别好,因为当年她有个儿子比哥哥晚几天出生却夭折了,她把对儿子的爱全投射到哥哥身上。”
“那就难怪她紧张家杰。”
“也是奇怪,或者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缘分,哥哥能忍受得她的一切,说她可怜。”
“感情——是微妙的。”传宗感慨。他对顾家各人的依恋不也很微妙吗?
卢太太以罕有的速度从屋子里冲出来,这么沉得住气的她脸色也发白。
“传宗少爷,快跟我来,他们要带走大少爷,老爷希望你帮忙。”她急切。
“什么事?他们是谁?”传宗边走边问。
“CID,来了四个。”
传宗的心往下沉,莫名的不安涌上来。
“为什么?”
“不知道。”卢太看他一眼,“他们为什么要带少爷走?”
这也是传宗的问题。警方人员神色慎重,什么话都不说,要带家杰走是上级命令。家杰的头发、胡须都没有整理,一副憔悴又狼狈的样子。
“你们没理由带我走。”他红着脸叫。
“我们只请你回去问一问话,并请你证实一些事。”
“关我什么事呢?”他不肯走。
“一定要去,”其中一位CID说,“只是去一趟,你担心什么?”
“我才不担心,但没有理由——”家杰把视线投向希仁,显然瞻怯。
“我——陪你去一趟。”传宗挺身而出。他只是不想希仁为难。
家杰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神情,低头不语。
警察局里,CID们重复不断的一再追问那件讲了无数次的绑架事件,问得家杰不耐烦了。
“问这么多次做什么,烦下烦?”他叫。
CID们不理会他。
“如果让你看见绑架你的人,你会不会认得?”有人问。
“可能,不知道。”他说,“上车之后我立刻就下省人事了。”
“你能确定人数?”
“三个,一定是三个。”他肯定。
“好。”有人扔出张照片。“认得他吗?”
家杰看了看,立刻露出疑惑不安状。
“这是什么意思?”
“看清楚,他是谁?”
“他不是——魏孝全吗?”他怀疑的问。
几个C1D互看一眼,拿出另一张照片。
“这个——我不认识,”家杰摇头,“魏孝全的照片怎么在你们这儿?”
“对不起,今夜请你留在这儿,”其中一个仿佛是上司的人说,“有些事需要证实。”
“必须这么做?”传宗插口。
“放心,我们只为破案,不会难为他。”CID笑。
“家杰,需要我请律师来吗?”传宗认真的。
“你看着办。”家杰有点六神无主,“回去跟爸爸商量,最重要的,我需要立刻保释。”
“我会这么做,我们保持连络。”传宗问:“他能向外打电话吗?”
“他暂时不是嫌疑犯,他可以打电话。”
“尽快保释我。”家杰叫。
他的神情有点失控,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传宗离开时听见他问:
“你们怎么有魏孝全的照片?”
魏孝全是谁?他记下了这名字。
回到顾家,传宗立刻报告了一切,希仁带着他立刻在书房和公司律师商量。律师答应尽快去警察局把家杰保释出来。
“魏孝全是谁?”传宗问。
希仁呆怔一下,反问:
“什么?魏孝全?你怎么知道这名字?”
“CID字照片给家杰看,家杰说的。”
“什么?”希仁拍案而起,脸色变得很难看,“竟然会是他?”
“犯案不一定是他。照片上的人却是他。”
“有——这样的事。”希仁重重的拍桌子。“魏孝全是江心月的同居男人。”
“啊——”传宗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他想起警探说的“可能有内鬼”,这内鬼竟然这么近,他简直不能相信。
“江心月。哼。”希仁恨恨的,“我早就应该不准她踏入顾家半步,这女人——这女人——”
“事情也许不是这样,我们等消息。”
“你快回警察局,随时与我保持联络。”
在警察局裹,家杰被隔离问话,传宗见不到他,却见到江心月和一个男人。
这男人比江心月年轻,大概三十多四十岁,很白净却嫌油滑,眼中带着邪气。传宗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像姑爷仔。”
他是魏孝全吗?人和名字格格不入。
只见江心月突然跳起来,疯妇一般扑向传宗,一边尖叫:
“都是你,都是你搞出来的好事,我跟你拼命。
传宗大惊,欲避不能,被她又抓又打又咬,脸上手上都见血痕。旁边的CID急奔过来解围,活生生的把江心月扯开。
“你疯了,这儿是警察局,乖乖的坐着。”其中一个ClD看下过眼,狠狠骂她。
“都是他,都是他,他害死家杰——”江心月还是不顾一切的大叫。
“他怎么害死顾家杰?”CID问。
“他——”她指着传宗,眼珠快脱出来。
“坐下,阿月。”冰冷而低沉的声音出自那个男人,“不许胡闹。”
江心月仿佛听到魔咒般,立刻安静下来,依顺地坐回他旁边。
他必然是魏孝全了。
传宗狠狠的用纸巾抹去脸上和手上的血丝。他完全不明白,江心月和他仇深似海吗?刚才她几乎想杀死他。
“要红药水和纱布吗?”CID问。
“不。请问我能见顾家杰吗?”他忍着痛。
“暂时不能。请放心,律师陪着他。”
“为什么也让他们来?”传宗偷偷地指着江心月。
“你将会知道。”CID笑,“你和她有仇?”
“完全没有,我甚至不认识那男人。”
“魏孝全。”CID笑得神秘,“你坐着等等,律师或许有话跟你说。”
这一等就是三小时,律师和家杰都没有出现。有人出来把魏孝全和江心月分别带走,很久也没有影子。
传宗只能耐心地等着,其间与希仁通了多次电话。
“务必等到律师,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希仁又惊又怒。
到了深夜,才见到律师独自出来,他看来十分疲乏。
“家杰呢?”传宗立刻问。
“不能保释。我跟你先回顾家。”
律师很谨慎,什么话也没有告诉传宗,在他眼中,传宗只不过是顾家的职员。
希仁在书房里接待他们。律师欲言又止,慎重的看传宗一眼。
“传宗留下,他全权代表我。”希仁说。
律师十分意外,推推眼镜。希仁一向认真、慎密,怎么对这个年轻人特别不同?
“案情颇为复杂。”律师下意识的又看看传宗,“而且——也出乎我意料之外,警方有理由相信,家杰本身也牵涉在内。”
真令人震惊、意外兼且不能置信。
“他自己牵涉在绑架案中?”希仁半个身子站起来,“什么意思?”
律师的神情也怪异莫名。
“在警察局,我见到魏孝全和江心月,他们说是你们的近亲。”
“女的是弟妇。男的不是。”希仁皱眉。
“做案的人虽然没抓到,但那男女却极有关连,警方已拘留他们。”
“家杰呢?为什么不能保释?”
律师摸摸头,很难找到合适的字眼去解释。
“他好像与另一宗案件有关。”律师有点吞吐,“目前还在个别问话,我帮不上忙。明天一早我会再去。”
“另一宗案?是什么?”希仁也惊呆了,“怎么可能?”
“警方不肯透露,我也没法打听。”律师深深的皱着眉心,“案件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江心月他们呢?”希仁很不愿提这名字。
“已落案拘留。”律师摇头,“肯定的,他们与绑架案有关。”
“这——不可能。”希仁喃喃自语。
传宗也不相信,江心月只不过是个溺爱家杰的女人,也许泼辣凶狠些,却也不似心术不正的坏人。
“所有的事都出人意表。”律师告辞,“明天我再与你们联络。”
“尽量想办法保释他。”希仁眼中有泪光。
无论做错了什么事,始终是父子。
各自回房休息。
传宗怎么也睡不着,怎么努力地数羊,自我催眠,连祈祷都没有用。顾家怎么突然面临这样的事故呢?希仁和曼宁应付得到吗?尤其是曼宁身体不好,他真的担心。
想想自己刚搬回家住,今夜又留宿此地,人算不如天算,他实在不忍心不理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