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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人  第11页    作者:严沁

  “不不,我们是兄弟姐妹。”她有一丝不自在。她可从来没想过苏启伦太太,那女人的确会伤心,会有感受。

  “这么大的一个人,第一次心情这么低落。”苏明德说,“今夜我们不醉无归。”

  “我要回家。”她已经没有心情跟他再泡下去,“今夜──哥哥约我有事。”

  “再坐一会儿,我真的好闷。”

  她点头,无言的陪看他,心中仿佛也开始沉闷起来。

  这么大的雨,同样回不了家的人极多,霭文站在置地广场毕打街的门口已半小时,她没法子走到希尔顿酒店的停车场。她想,即使截到的士,恐怕冲出屋檐上车的这段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也足以令她变落汤鸡。

  正在忧愁,一辆熟悉的黑色积架停在面前。

  啊!是他。心中涌上一抹前所未有的热,眼泪不受控制的就涌上眼眶。车上走下一个潇洒俊秀的男人,撑看一把大黑伞来到她身边,为她开车门,扶她上车。

  她内心那激动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簌簌的流下来。

  康正只默默的专心开车,天雨路滑,拥挤的马路上全是车,简直寸步难行。霭文的眼泪仍不受控制的流看。

  乍见康正,她以为这不是真的。

  一星期没露面、没电话、没音讯的他终于在她最需要帮助、最为难的时间来到她面前。冲出重围,汽车转上半山天桥时,他伸出左手,手上是一条洁白的丝手中。

  “我回来了。”他温柔的说。

  原来他不在香港,原来──接过手帕抹干眼泪,她破涕而笑。

  “我算准了时间,算准了天气,算准了你的为难,专讨你欢心。”他故意说。霭文心中如百花怒放,快乐、满足得不得了。

  “出去旅行为什么不先通知我?”

  “那夜在机场打电话,你的泰已睡,录音机失灵,我有什么法子?”

  “哪夜?”

  “在派对上遇见你的那夜,你太忙,故我不过来打扰你。后来为了赶飞机先离开。”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开始痛恨自己多心多疑,为什么要怀疑他和那个女人呢?

  她蠢得折磨了自己一个星期。

  “你看来瘦了一圈。”他凝视她。

  “陪素施、范伦他们喝酒,又喝咖啡,破坏了我一贯的睡眠习惯和时间,这一星期都改不回来。”

  “谁是素施、范伦?”

  “我的好女朋友,范伦是个飞机师。”

  “现在才发觉,原来我极不熟悉你身边的一切,补救还来得及吗?”

  “如果你愿意,我的朋友就是你的。”

  “那么,周末卡地亚的宴会,你可不可以做我女伴?”他第一次提出要求。她惊喜,却也犹豫。可不可以?

  答应他就等于向城中所有人公布了他们的事。不答应又对不起自己,她是渴望和他一起出现宴会的

  “可以考虑三秒钟。”他笑。

  “这是我的荣幸。”她终于说。

  他忍不住伸过头来吻她一下。

  “那一秒钟里我不知道多紧张,怕你拒绝。”

  “很想拒绝,但受不了诱惑。”

  “从来没有人拒绝过我。”他说。

  “从来没有答应过任何人。”她说。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的,紧紧的。

   ※     ※  ※

  正欲出门去酒吧的素施被大雨阻住了,她是个极情绪化的女人,立刻变得没有心情,对看窗发呆。

  想看湿漉漉的路,想看从停车场到酒吧之间的路可能会弄脏鞋子衣服,情绪益发低落。

  她顺手拨一拨飞扬卷曲如飞瀑的头发,坐在沙发上。

  不去酒吧,但范伦可能来。

  冒风雨去了,但他若不来呢?

  心中全是矛盾。

  她又点起烟,一阵又一阵的吐看烟雾。

  仿佛认识范伦后,她就没有快乐过。

  是她先认识范伦的,她清楚记得范伦眼中那抹惊艳之色。她在东京的酒吧接待他,她喜欢穿梭于自己的酒吧中,他和几个航空公司的同事一起来,他们都对她惊艳。

  那个时候正巧菱子回台北去看生病的母亲,她一个人主持酒吧。一星期中,范伦每天都来,默默的望看她,很专注的。她看一眼就很喜欢这个英伟大男人,想接近,又有莫名其妙的自尊,他会不会看不起这间酒吧的单身女人?她装做淡漠的间中跟他聊几句,像对其他客人一样。其实整晚她的心,她眼角的视线都在他那儿。

  她看得出,好多次他都想留住她,等待、企图之色一直在他眼中,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当然知道是因为他怕她)却总是欲言又止。

  那个星期她心中又快乐又满足,蒙胧中觉得在恋爱了。只要远远的看他一眼,而视线相接触的话,她可以连睡梦都满足。

  她没有看错,他也如此。

  他们什么话都没说,没表示,只用眼光、用感觉、用心在恋爱。

  到现在她回想起那一个月探索看的蒙胧感觉,仍会心颤、心灵悸动。然后,菱子回来。

  她一屁股坐在范伦旁边,小鸟依人的伴看他,陪看他。起先范伦的视线还在犹豫,两天之后他已被菱子俘虏。

  他不再来酒吧,不再坐那个位子。

  菱子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缠看他,不到一个月,他宣布与菱子结婚,带她离开。她的恋爱就这么结束,心就这么碎了,就是被那叫菱子的女人破坏。

  恋爱虽短暂,梦想却是一生一世。得不到这个男人,是一辈子的遗憾。至于菱子和她的关系──霎眼中仿佛看到有个人影站在身边,就像当年菱子站在她旁边一样。大吃一惊,她──回来了?

  猛然抬头,看见范伦带看凝肃的脸。

  心底像突然的溶雪,她跳了起来。

  “你──”

  “对不起,吓你一跳,”他展开略带尴尬的笑容,“工人说你在家──她让我进来。”

  “请坐。”她深深吸一口气,震惊但是喜悦,他在这个时候来。

  “下大雨,我以为──可以接你去酒吧。”他结结巴巴的说。

  “我不预备去酒吧,今夜。”

  “对不起,我──我──”他更手足无措。

  “留下来在这儿晚餐,好吗?”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可以做一点寿司。”

  “是是,好好。”他的笑容加深。

  “要点──热咖啡吗?”她仍然不自在,从来不曾和他单独相处,全身的神经拉得紧紧的,平日的洒脱不知去了哪里。

  “好。”他望她一眼,立刻把视线转开。

  这男人是她的克星。

  煮好咖啡,她就躲到厨房里,让他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

  可能是习惯,在日本住久了,平日素施多吃日本食物,又简单又清爽又不会积聚脂肪,不会胖,做法也简单容易。

  她为他精心做了一盘鱼生和寿司,她家中永远有最新鲜的材料。

  范伦的食量颇大,她又做了网烧牛肉,用最好的神户牛柳。

  第一次相对进食,什么都是第一次。

  她为他拿出最好的日本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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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起初仍是不自然,两人视线都互相闪避,像初恋拍拖的少男少女。渐渐的,酒令气氛好起来,人也松弛了。

  “想不到你能做这么好的日本菜。”

  “我不过是个普通女人,会做家事是女人的天职”

  “你──和印象中的你很不同。”

  “印象?”她皱眉,“我会给你什么印象?”

  “不不,也许我太主观,还有──”他不说下去,是无法再说下去。自然是菱子告诉了他许多有关素施的事,但那不一定正确。

  “没想到今天你会来。”她转开话题,舍不得令他为难。

  “雨这么大,我觉得有人接送你比较好。”他又不自在起来。

  “习惯了独来独往,刀山火海也是自己闯。”她有丝揶揄自己的味道。

  “其实──不必开酒吧,你的经济能力也够你舒服的生活一辈子。”

  “开酒吧有什么不好?”她全身的毛孔都竖起来。

  “不不不,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不必这么辛苦,可以养尊处优。”

  “这不是我个性。”

  “我知道,你喜欢帮助人,很有义气,总是做大姐大。”

  “从来都不是这样。”她放下筷子,“我只是个普通女人,别人有求于我,我若做得到的话就帮忙,我不懂什么义气,更不做大姐大。我没有野心,又懒。”

  “我心目中,你总是高高在上。”

  “还带点江湖色彩,”她笑了,笑得风情万种。“是不是这样?”

  他仿佛看得目眩口呆。

  “我一直敬重你。”

  敬重?真好笑。她要的完全不是这些。爱情,难道他已没有?难道他已全部给了菱子?

  “可以说敬重。”口头上她这么说,“我一生无愧于任何人。”

  “我──其实并不了解你。”

  “相信是。我们可以说陌生的。”

  “接触你几次,你仿佛变了。”

  “真的变了,抑或是件原本的印象错误?”

  他呆怔一下,答不出话。

  晚餐后雨势渐小,两人之间也越来越没有话说。素施想留他,但找不出理由。范伦也不想走,也找不到藉口。

  “四天后我飞星马,要一星期才回来。”

  “终于又恢复工作。”

  “化悲愤为力量。”

  “悲愤?”

  “我有──受骗的感觉。”

  “人常常被自己的眼光,被自己所思所想所蒙蔽。”

  “我是不能怪任何人的。”

  “一生人若轰轰烈烈的爱过,也不枉此生。”

  他苦笑。轰轰烈烈的爱过。

  “我──回去了。”他站起来。

  “我送你。”避开他的视线,她领先往外走。

  站在打开的门边,他望看她半晌。

  “在我仍然休假的三天中,我可以来接你上班吗?”他终于说。

  素施大喜,却完全不露声色。

  “你想来就来。”仍是淡淡的。

  “明天见。”他走进电梯。

  是不是终于开始了?

  他要来接她,这表示了他的心意,是不是?

  喜悦是有的,却没有想像中那么多,那么浓。

  这不是她所渴望的吗?

  她一定是开心得过了头。竟麻木起来。

  范伦陪了她大半晚,明天还来接她──她笑,她快乐。

  但,怎么也比不上前阵子刻骨铭心的思念来得强烈、深刻。

  她摇摇头,轻松的哼看歌走进卧室。

  打电话到酒吧问问生意如何。

  其实她并不介意这些,只是这时想找人讲话。

  生意居然没因大雨而减少,反而有人满之患。

  经理告诉她吴凯文也在。

  “居然风雨不改,好有兴趣。”

  “是你的忠心朋友。”凯文打趣。

  “回家也是无聊,想跟你聊天,谁知你不来。”

  “范伦──来了。”

  “啊──那不是很好?”

  “吃一顿饭后,我们已无话讲,很陌生。”

  “谁都从陌生开始,你别心急。”

  “我急吗?”她笑得开心,“有兴致的话可以来我家聊天。”

  “还是让你回味刚才的一切比较好。”

  “我很开心。”

  “抓牢任何开心、快乐的时候,这种机会不是常常有。”

  “你说得对!”她有感而发,“他对看我坐,感觉还是相当远。”

  “你对他本人的认识了解,一定没有你想像的多。”他说得特别。

  “没有想像。他给我的感觉是从他直接而来的,那一星期支持我过了这些年。”

  “一星期的狂恋?”

  “一星期的蒙胧摸索和互相猜测。”

  “你令我的好奇更甚。”

  “不要好奇,我只是个普通女人。”

  “菱子呢?我对她更好奇。”他突然说,“她不像真实的人,是依附在男人身上的藤。”

  “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她不置可否,“大概我从来不曾真正了解她。”

  “你们俩是怎么碰在一起的。”

  是怎么开始的呢?

  那夜东京也是下大雨,酒吧生意不如平日旺,素施想先回家,正待交代经理,菱子落汤鸡般的就冲进酒吧,显然是没有交通工具,从相当远的地方跑来。当时对菱子的认识,仅知道她是个客人,常跟不同的男人来喝酒,因为同来自台北,对她有点印象。看见她那惊惶狼狈的模样,素施好心的招呼她到后面办公室去。

  她不能让菱子那模样在酒客之中尴尬。

  菱子对她哭诉自己的遭遇。

  原来在台北时她是个美容小姐,是在那种带点色情成分的所谓美容室工作。有人建议她来日本,因她模样颇像日本人,这样可以多赚一点钱,储蓄几年便可以退休,嫁入,从良。

  来了东京因为好赌,结果与黑社会的人拉上关系,最后欠债太多,就被控制。菱子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加上那懒洋洋不起劲的味道,又媚态十足,的确能吸引一些男人。起先她专替黑社会的人迷惑大客,后来竟被逼拍黄色小电影。她不肯就范,拍小电影就等于白纸黑字写在上面,做了一辈于也翻不了身。几次威逼利诱加上毒打之后,她逃了出来,跑到素施那儿。

  做酒吧这一行自然与黑道有点关系,况且素施一向豪气义气,颇有大姐大风范,若菱子这么可怜,就替她讲妥数,还了债,留她在身边帮忙,条件是她必须改掉一切风尘恶习。

  菱子一直做得极好,表现出色,极能笼络客人,是最好的公关人材。有了她,素施就不必那么辛苦,素施也不当她是外人,根本忘掉了她的过往,对她犹如自己的妹妹。

  可是──她一声不响的抢走了范伦。

  她肯定知道素施对范伦的感情,她完全懂得素施。看她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她必定故意这么做。

  素施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天下男人这么多,为什么她一定要范伦?

  而且一年之后不告而别,弃范伦于不顾,她真的爱他?

  这是一个谜,除非菱子亲自说明,否则没有人能猜到。没有人。

  她这样做不但伤了素施,也伤了范伦,为什么呢?

  素施只是回想,并没有把这段往事告诉凯文,他是外人,虽是好朋友,也不必知道这些陈年旧事。

  而且说出来对菱子有损,她不愿做。

  范伦真的接送素施三天,然后飞新加坡。

  工作开始后,人也变得正常、乐观,和他刚出现在酒吧时的模样完全不同。

  当时他的颓丧失落是因为菱子?是因为没有工作?素施不知道。

  一星期后他回来,带了一朵好漂亮的新加坡兰花送给素施。

  “偷运回来的。”他笑。

  “谢谢。”素施还是淡淡的笑。

  她不敢也没有把握在他面前表现真感情,她是个不能输、输不起的女人。

  上一次的伤痕还没有完全复原。

  上次的伤痕──她有点犹豫,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与范伦无关?

  可是那种视线的交结,眼光的交流是互相的,她有感觉他必定也有,只因为菱子的突然闯入,是,只因为菱子。

  刚刚开始生长的花蕾,无声无息的就干枯,死亡.来不及展开它灿烂美丽的一生,实在是太大的遗憾。

  那朵兰花活了一星期,天天对看它,感觉也许就不强烈,当工人把它扔掉的时候,素施也不觉可惜。

  不像范伦以前在酒吧用的酒杯,她现在还好好的保存看,十分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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