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开口时,那人已走入电梯,她呆了一会儿,看指示灯停在九楼,马上打内线 给胡秘书。
胡秘书刚挂上电话!迎面便走来一个中年男人。她捂住嘴,本能地站起来说:“叶 ……叶总经理好……”
“胡秘书,你还在呀?”他亲切地笑着说。
呀!偶像!她简直快昏倒了,里面一个年轻的,外面一个年长的,她该怎么办呀?
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办公室,对着埋头研究股东报告的主人说:“辛潜,好久不见。
”
叶辛潜闻声跳了起来,当他看到七年不见的叶承熙时,只能脱口叫一声,“爸爸… …”
叶承熙拍拍儿子的肩说:“这些年辛苦了,我虽不在台湾,但也知道你做得有声有 色。”
这些话触痛了他的心结,倒像他交出的是一张不及格的成绩单。叶辛潜满是苦闷的 说:“爸,你爱说笑了,你很清楚,我们差一点把‘普裕’搞垮了。”
“我是很清楚。”叶承熙点点头说:“我也了解你是被拖累的,你舅舅和母亲做生 意夸大不实,一心只想创造业绩的作风,我早就不能苟同,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却要我来承担一切的后果!”叶辛潜终于有了倾吐的对象,“只因 为我姓叶,他们就要我回报和牺牲,连妈也不例外。”
“别怪你母亲,她其实是用心在爱你的,只是她习惯了‘普裕’光环的围绕,所作 所为难免急切,就常会有伤人伤己而不自知的情况出现。”叶承熙说。
“我终于体会到你这些年的忍耐了。爸,我以前曾有多次的出言不逊,还请你见谅 。”叶辛潜真心的说。
“阿潜,你好像变了?变得又成熟、又稳重,以往那个跋扈叛逆的脾气全不见了。
我很好奇,到底是谁改变你了?”叶承熙看着五官轮廓酷似自己的儿子说。
“是一个叫彭雅芯的女孩子,爸,你一定没想到她是谁……”叶辛潜兴奋地说。
然而,他的话被冲进来的章立珊打断。叶承熙的出现,由胡秘书透露,公司有大半 的人都已经在口耳相传了。
章立珊瞪着久违的前夫,她这一生爱最深,也恨最深的男人。他五十出头了,依然 是挺拔健壮的身材,脸虽不似当年瘦削,但浓眉及深邃的眼睛,还有她曾喜欢的鼻子和 嘴巴几乎都没有变,和辛潜站一起,恍若兄弟。
初见他时,他是男人中的男人,三十年后,他仍是男人中的男人。若非如此,她怎 会如此深陷而无法自拔呢?
而他看着她,眼中没有激动的感情,只是绅士性的礼貌。
她用冰冷的声音说:“我们离婚协议之一是你不准再踏入‘普裕’一步,你忘了吗 ?”
“我没忘记。”叶承熙友善地说:“但我今天到‘普裕’来,并不是以前夫的身分 ,而是以一个投资者来的。”
叶辛潜这才注意到父亲的手上还提着一个公文包,身上西装笔挺,完全是商人的打 扮。
“投资者?你会有什么钱投资呢?”章立珊不信地说。
叶承熙打开公文包,里面一迭迭的简介及企画书!而在顶端的小册子上印着烫金的 “信安”二字。
信安集团,叶辛潜曾经听过,他一直以为那是以华侨为主的外资公司,加上它牵涉 的企业及生意的范围,和“普裕”很少有交集,所以也不曾真正研究过。
父亲和信安集团又有何关系呢?
仿佛在回答他的问题一般,叶承熙拿出名片放在小册子旁,上面的头衔赫然是副总 裁。他笑笑说:“‘信安’正是我的公司。”
“你的公司?怎么可能?当年你走时,可是连一毛钱都没有,你哪有钱再创业?”
章立珊颇受打击的说。
“我没拿一毛钱,但我却有别人永远取不走的商业头脑、人脉组织,和一颗永不低 头的心。”叶承熙说:“在章家那么多年,我由老董事长那儿学的,不是如何守成、扩 张或赚更多钱,而是如何嗅得商机,让一片不毛之地,成为欣欣向荣,这正适合我们穷 人家的孩子。”
“你胡说八道!你一定是偷拿走什么,没有人可以无中生有的!”章立珊恨恨的指 控道。
叶承照不理会她,转向儿子说:“你记得七年前我去史丹福找你吗?我就是在旁边 的硅谷开始的。当时我们叶家已有一些人散在世界各地念书,但那些叔伯堂兄弟们你可 能都不熟,他们凭自己的能力,学各种最新技能,等我一召集,就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 力量,取名‘信安’,就是不忘记自己贫穷的根源地,永远享受白手起家及艰辛创业的 乐趣。”
“‘信安’这几年来情势很猛,以创投之名接触各种行业,但它一直和‘普裕’像 两条并行线,商界上也不曾再听到你的名字,我们都以为你失踪了,没想到竟是‘信安 ’的幕后老板。”叶辛潜说。
“不和‘普裕’正面碰头,是我的承诺,亚洲的生意,大部分也不是我接洽的,代 表的另有其人,这也是为了不想招惹旧日恩怨,免得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叶承熙说。
“那你今天跑来说要投资,不就出尔反尔了吗?”章立珊总算抓到话柄攻击。
“今天是因为我听到‘普裕’爆发的危机,而你们的解决方案,就是和曾家联姻来 取得支持。”叶承熙说:“这种老式的做法,不但害了下一代的孩子,企业也无法求新 求变,只会更僵化。”
“我也恨这种做法,但实在是没有路可走。”叶辛潜如逢救星地说。
“做为现代的商人,不但要有新的经营概念,而且对全球瞬间万变的情势也要有应 付的能力,这条路不能走,就走别条路,不能愈陷愈深。”叶承熙提醒道。
“这也是我最初的想法……”叶辛潜承认说。
“叶承熙,这是我们‘普裕’的家务事,不需要你来干涉!也不需要你来教训!请 你立刻离开!”章立珊气呼呼地打断他们父子俩的谈话。
“这关系到阿潜一生的幸福,我就不能袖手旁观。我了解被金钱收买,甚至当金钱 奴隶的滋味,我不愿他重蹈我的覆辙。”叶承熙严肃的说。
“什么?你说我用金钱收买你?”章立珊又激动起来。
“这一直不是你所强调的吗?我曾经尝试着把我们变成一般夫妻,但你总用金钱划 分界线,高兴时利诱,不高兴时威胁,你根本不是嫁丈夫,而是买了一个奴仆……”叶 承熙平静地说。
“我不把你当丈夫,是因为你不是个好丈夫,你心里始终有另一个女人,对我从头 到尾都不忠实……”章立珊再度截断他的话。
“我不想再重复这些无意义的争吵。”叶承熙捺着性子说:“我今天来……”
章立珊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你们都说我不懂爱 ,但不爱的东西,我会付出那么高的代价去获得吗?包括我的身心、我的一生、我所有 财富……但你们从来没有领情,只会批判我、利用我,从不公平的对待我,呜……”
叶辛潜忙安慰她说:“妈,你懂爱,我知道你爱我……”
“不!你不认为!”章立珊哭着说:“因为妈若爱你,就不该逼你娶曾如菲,对不 对?”
“你是为了保住‘普裕’,我能谅解。”叶辛潜无奈的说。
“所以我只爱‘普裕’,我是很自私的妈,是不是?”因为难过,她已不知所云。
一直沉默的叶承熙由公文包中拿出企划书,打开说:“这笔投资在‘普裕’的款项 ,够不够买回阿潜的自由?”
他们两个一看,都被那个大手笔所吓到。
叶承熙轻描淡写地说:“这里有一部分是我私人的,有一部分是叶家亲族的,在送 出这笔钱后,我个人是一文不值了,但为了阿潜,我愿意,这也算是我回报章家和你给 我的机会,唯一的条件是阿潜和‘普裕’再无瓜葛。当然,他还是你章立珊的儿子,这 事实永不改变。”
叶辛潜期盼地看着母亲。
章立珊盯着儿子,又看看前夫,再看看那个数字!内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最后让步 说:“要投资,就必须在曾氏还没有行动前,抢先和股东们商量,订婚的事,自然也就 取消了。”
“妈,谢谢你!”叶辛潜难得地给她一个拥抱。
“看你们以后还敢说我不懂爱吗?”章立珊擦干眼泪,又回到原来的任性,“我也 不过是方式不同而已……”
叶辛潜和父亲对视一眼,彼此都有默契地不接口,只是技巧性地转移话题,将章立 珊的心思引到未来的投资上面。
叶辛潜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飞到纽约去找雅芯,告诉她,他自由了。
几星期过去,她一直没有消息,仅听余曼玲说,雅芯回祖母家住,一切平安。
而他这边,是夜以继日的忙,叶承熙做完最初的联系工作后,就把细节交给亚洲的 负责人,维持不涉足“普裕”的承诺。
叶辛潜则是竭尽所能,想在离开“普裕”前,将新方向的正轨设好,以后若要再走 进这栋大楼,也不容易了。
此外,他还要应付曾如菲的纠缠吵闹,不过,母亲承诺会替他把关。这种骄纵的女 孩,章立珊最有办法对付了。
等叶辛潜能抬头看天空时,圣诞钟声己过,琳琅满目的饰品,像是准备要迎接新的 一年。
叶承熙终于找到空档和儿子说话时,第一句话就问:“对了!你曾提到一个叫彭雅 芯的女孩,我可以见见她吗?”
叶辛潜先不透露她的身分,而是将父亲带回大安区,并且在路上探问,他目前是否 有再婚的打算。
“再婚?”叶承熙摇摇头说:“我就像一部向前的车,启动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根本没想到再婚的问题。”
“那个一直在你心中的女人,有没有办法让你停下来呢?”叶辛潜再问。
这时,恰好穿过建国南北路高架桥,叶承熙看着左右的街景,只是感慨万千的说: “这里实在改变大多了,你现在走的马路,以前是一排房子,栖息了许多人。如今,事 非了,人也非了,想停下也无处可停了。”
这算是回答吗?
当他们来到“妙妙”的门口,余曼玲来迎接时,早练就不动声色的叶承熙,也掩不 住极惊讶的表情。
“班长!你还是帅哥一个!”余曼玲高兴得猛掉泪。
“余曼玲,你竟然还在?不!我是说,你还留守在我们的老地盘,真是太不可思议 了,”叶承熙见到老同学,善辩的口才也无用武之地。
这一说,就惹出余曼玲更多的眼泪。
三十年不见的朋友,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叶辛潜只有闲坐在一旁听的份,但他很有 耐心。
在客厅里,余曼玲好几次都说:“班长,有了你,不如我们来开个同学会吧!”
“同学会?大家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叶承熙摇摇头说。
“其实,这附近我还能找出几个。”余曼玲看看一旁的叶辛潜说:“嗯!我也知道 伍涵娟的下落。”
叶承熙一愣,一会儿才说:“你有和她联络吗?她目前还好吗?”
雅芯有交代,无论叶承熙有心或无心,都希望他能来看伍涵娟一趟,但若他执意不 肯,也不必太勉强。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叶承熙仍是那个念旧情、讲义气的性情中人, 虽然看不出他对伍涵娟的感觉是否一如从前,但值得一试。
余曼玲对叶辛潜使个眼色,他清清喉咙说:“爸,我的女朋友彭雅芯,就是伍涵娟 的女儿,她这次到台湾来,就是特别来找你的,结果只找到余阿姨和我。”
“有的人就是有天生的缘,你和涵娟的儿女,竟然也谈起恋爱,辛潜和雅芯郎才女 貌的,人人都说速配呢!”余曼玲笑着说。
“儿子,如果雅芯长得像妈妈,我也不怪你会意乱情迷,尤其涵娟是个极特殊的女 人,让人愿意为她做一切的事……”叶承熙发现自己流露出太多感情,忙收敛说:“对 了,你说雅芯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余阿姨,你说吧!”叶辛潜催促着。
“涵娟七年前,脑部象是受了什么刺激,完全不认得人,也不哭不笑,完全自闭, 现在人在疗养院中。”余曼玲拿出预备好的那封信,“这是雅芯意外找到的,正是涵娟 发病前写的,她认为,你或许可以唤醒她母亲。”
叶承熙接过信,静静地看着,眼泪缓缓流下,然后慢慢折起,无法言语,也不忍再 读。
室内的气氛极凝重,叶辛潜沉不住气地先开口,“爸,那封信,我们有一大半看不 懂,你懂吗?”
叶承熙擦掉那不轻弹的泪,声音暗哑地说:“当然懂!这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我 和涵娟当年取舍不休间的争执和挣扎,也是遥遥相对的时空里,彼此不断的心灵对话… …我进章家娶你母亲,是她的坚持;我被章家驱逐,绝望之余自创‘信安’,也是缘于 她对我的期望……她总认为我值得拥有最好的,所以把我赶到茫茫人海中,她自己却在 自己选择的命运中迷失了……”
他低垂着头,忍住情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爸,你要到纽约去看伍阿姨吗?”叶辛潜问。
“当然,我还要照顾她。”叶承熙轻叹说:“她信上不是说吗?我是她唯一的根, 而无论我们经历过什么,她永远是我的灵魂,我怎能让灵魂失落呢……不管生离或死别 ,不管疯狂或遗忘,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从不会放弃彼此。或许你们不懂,两个由贫穷 中出来的孩子,相知相爱相惜,那种感觉大概就和连体婴一样了,总是一起面对艰难的 人生……”
听到这里,余曼玲已是泣不成声了。
“其实,我的人生蓝图很简单,涵娟教书,我当工程师,买一间有花园的公寓,过 着温馨快乐的生活。但她不愿意,她觉得生命有更大的可能,想找到它最大的极限。”
叶承熙看着儿子说:“阿潜,我很高兴你和雅芯彼此相爱,也算弥补我和涵娟这三 十年来的遗憾,我因此更庆幸自己能将你从‘普裕’中解救出来。”
“爸,谢谢你。”叶辛潜真心的说。
新年前夕,纽约的国际机场万头攒动,雅芯在人群中来回徘徊,心情焦虑,巴不得 时间一跳就是一小时。
前几天和辛潜通电话,他说他自由了,他说他爱她,他要到纽约来,并且带上她最 想要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