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此陌生、街景如此陌生,过去、未来也恍如不识。他毫无方向地开,避过一 辆又一辆的车,这样没心没肝地走,竟也还平平安安的没出事。
突然,普裕大楼出现在眼前。胡秘书说,若那两个金光闪闪的字被拆掉,她会伤心 死……何止是她?多少人期盼的眼光全都向着他,包括在日本的阿嬷,甚至是在天之灵 的外公,各个都有着千万为己的理由。
在那么多“己”之下,他的“己”实在是微不足道呀!
“普裕”那两个字,在他眼前放大又缩小,自幼就熟悉的标志,如同渗入生命的骨 血,哗哗地带动他过去二十八年的岁月,一一掠过又消失……等到他回复现实时,赫然 发现自己的车已停在“妙妙”的前面。
已是夜幕低垂的黄昏时刻,他带着疲惫的脚步直接走上二楼,开门的是雅芯,一见 他就说:“你还好吧?我一整天都没有你的消息呢!”
“我好累,雅芯……”他喊她的名字,又说:“我差不多两天没睡了,让我躺一下 好吗?”
他看起来的确苍白憔悴,眼窝发青,额前的头发乱成一团,衣服也皱巴巴的,和从 前意气风发的他判若两人。
雅芯能做的,便是领他到她的房间,把床让给他,他果真一言不发地躺上去,闭起 眼睛后,就再也没有睁开。
夜愈来愈深寂,一一亮起的灯又暗去,扰攘的人车声也隐没,余曼玲和雅芯轮流进 来看他,他都不曾醒来。
墙上的咕咕钟报十二点,雅芯坐在床前看他,那依然俊秀的脸上有着暗影。她心一 惊,害怕辛潜会不会像母亲一样,睡着后就去到另一个世界,不再回来呢?
不,活着总比死了好,正常总此疯狂好,她绝不允许他走向极端!雅芯试着摇他, 但他拒绝地咕哝几声后,又沉沉睡去。
她亲吻他的脸,内心有着怜惜,那感情像是一潭极深的湖水,到无止尽包容的深处 。她向来以为男人可以崇敬、可以平起平坐、可以抗争、可以鄙夷,但从不知道男人还 可以怜惜。
那种宁愿割舍的爱,是不是就如同母亲当年放弃叶承熙时的感情一样?
她困了,就偎在他的身旁,与他一起挤在小小的被窝里。她贴近他的心,满足地闭 上眼睛,在黑暗中想象他们是殉情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然后那首她经常弹奏的香颂情歌 ,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再慢慢进入梦乡……而叶辛潜的梦却一点也不美,它 甚至是狰狞的!
大楼极高,尖尖的顶几乎要触到太阳,可是谁想到,钢筋水泥做的建筑会晃动摇摆 、会倾斜不稳!他忽而身在顶楼,随着一阵阵风岌岌可危,像立刻要肝脑涂地。
忽而,他身在地面,看着有人往下跳,“砰!”地一声血肉横飞的是章立彬,然后 是章立珊,血甚至喷溅到他的脸上!
“不!别跳、别跳!”他猛地坐起来,挣扎的模样如一头想要脱困的兽。
雅芯几乎是同时被惊醒,开了小灯,握住他的手说:“你怎么了?是不是作噩梦了 ?”
“我……我梦见我母亲和舅舅跳楼,那栋楼是……是纽约的帝国大厦……”叶辛潜 混乱地说。
“你一定是联想到一九二九年的‘经济大恐慌’了。”雅芯安慰他说。
“没错,那段历史我念过,那一年的纽约,清道夫一早扫街,最多的就是尸体。”
他突然看着她说:“雅芯,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能看‘普裕’尸骨无存、不能看章 家家破人亡,而唯一的方法是娶……曾如菲!这样曾氏才能以岳家的名义支持。但我真 正爱的人是你,想娶的也只有你!两头都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我,我该何去何从呢?”
“曾如菲的事,我早知道了。”雅芯坦白说:“她一早就来找过我,告诉我她赢定 了,叫我不要再纠缠你。”
“那个可恶的女人,以为我是她的收藏品之一吗?”叶辛潜咬着牙说。
“收藏品倒未必。”雅芯思考一日,已能平心静气的谈论此事,“她能够为你付出 那么多钱,想必很爱你,在某此一方面而言,她能给的,或许比我多。”
“不!她能给我的,不值一粒尘土,而你能给我整个世界。”他抓紧她的肩说:“ 雅芯,我把未来交给你,一切由你决定,如果你要我说不,我就不,不管‘普裕’、不 管任何人的死活!”
他眼中的热切烧灼着她,他手上的力道捏疼了她。雅芯猛摇头说:“辛潜,没有人 能替另一个人决定未来,你必须自己做选择,因为只有你最清楚自己的心。我只能说, 我会尊重,并接受你的决定,你若要娶曾如菲,我会谅解,然后收拾行李回纽约,不会 带给你任何困扰。”
他愣愣地看着她,有着不信和受伤的神情,最后生气地说:“难道你都不想争取我 吗?”
“曾如菲用金钱来厌迫你还不够吗?即使是爱,也不能当成一种手段。”雅芯说: “在我所受的教育里,人是完全自由的主体,谁也不能强迫谁。当年我母亲的错误,就 是为了荣华富贵,强逼你父亲接受她的选择;但我不会这么做,我了解你受困于金钱和 亲情,而我的爱,就是给你完完全全的自由。”
这一回,他的怒气更明显了,雅芯本以为他要骂人,但出于他口的却是一阵短笑, 充满愁痛于心的苦,“哈!我该为你的演说鼓掌吗?恭贺你美国式的开放教育,赞美你 的完全自由论,歌颂你的伟大吗?”
天呀!她准备了整日的腹稿,所有的心理准备,却都在一瞬间被他那几声可恶嘲弄 的笑给打得七零八落,变成一场幼稚的小丑剧。
雅芯忽然火大了,抡起拳头就捶他说:“没错!我就是要显示我的伟大,让你看透 曾如菲的狡诈和金钱的丑陋,看你会不会主动走到我的身边来!”
“我……我差点以为你要放弃我了。”他的脸稍稍放松,再轻叹一口气说:“我们 似乎又要走回上一代的老路了。”
“不,我们会此他们更好,你不会失踪,我也不会发疯,对不对?”她偎在他怀里 说。
夜的亲密又逐渐笼罩,这不是第一次叶辛潜在余家留宿,却是他们首度同床共枕。
他开始亲吻她,唇在她的颈间、胸前印下火痕,手的游走,让两人的肉体更加紧贴 。
没一会儿,他放开她,平稳气息后说:“余阿姨是个保守的女人,我们还是别吓着 她。”
他们各自躺着,注视着高高的天花板。半晌,雅芯还是问:“你会娶曾如菲吗?”
“你该问,我会不会娶曾氏的财富。”叶辛潜顿一会儿又说:“我只能答应你,我 会抗争到最后一分钟。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只是大家太慌乱,一时想不到。反正,我 绝对不会轻易妥协的。”
他的语气尽管笃定,但仍难掩那浓浓的爱意。她抚平他的眉说:“我不会逼你的, 真的不会!”
在他温柔的触摸中,她的脑中又浮现那首香颂情歌--许久以前,我有过真爱玫瑰 花在低语,夜莺在歌唱世界为我们而存在多年以后,真爱已逝不必哀伤,也不必悔恨因 为玫瑰花曾经低语!夜莺曾经歌唱至少,我们都有过不寂寞的日子
第八章
希望
再孤寂冰寒的天气,总有过去的一天,只要有爱的温暖,无论再艰困的 日子,也都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台北下着极大的雨,又湿又冷。余曼玲下了出租车,冲进“妙妙”,风衣上的水滴 尚未甩干,有人就喊她,“园长,刚好有你的电话。”
余曼玲接过来,“喂!”了一声,叶辛潜在那头急急地说:“余阿姨,雅芯在我手 机里留话说要回纽约,是什么意思?她人呢?”
“雅芯是怕她母亲太孤单,要回纽约陪她过圣诞节。”余曼玲说:“是我送雅芯上 飞机的,刚刚才到家呢!”话筒里有半晌的寂静,然后他说:“她走了吗?她怎么可以 走?这时候我最需要她呀!”
“她走的另一个原因是不想给你干扰,她希望你能好好的思考,弄清楚自己到底要 什么,优先的是什么,不要被她或旁人所左右。”余曼玲说。
“她应该和我共同奋斗的!”她的离去,像在他心里挖了一个大大的洞。
余曼玲迟疑一会儿说:“有件事,雅芯原不许我说,但我觉得必须要让你知道。那 个曾如菲已接触我的房东,想买下公寓,逼‘妙妙’结束营业,这是雅芯走的第三个原 因,她不忍牵连到我。”
“太可恶了!”他一听,顿时怒火中烧,在强忍的情绪下,他说:“余阿姨,真对 不起。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碰‘妙妙’的!”
“只要你能体谅雅芯的用心就好,她是个好女孩,就和她母亲一样,凡事为人着想 。”余曼玲说。
哼!凡事为人想,必也是受苦最多者,他们又不是上帝,为何要背负世人罪恶的十 字架?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能思考、会计较,凭什么教他人承担自己的死生与不幸?
要跳楼就跳楼、要自杀就自杀,又与他何干?
他望着窗外昏暗的天空,雨绵绵密密地贴着窗格而下;雅芯在飞机上,是否会为他 而哭泣呢?
办公室的门倏地打开,章立珊走进来,丢了一份报纸在他桌上说:“你看了这条新 闻吗?”
黑色印刷字体斗大地写着--企业王国穷途见末路普裕集团东山难再起“妈,这已 经不是新闻了。”叶辛潜淡淡地说。
“但看看他们落井下石的语气!”章立珊气急败坏的说:“明天我们就立刻发布你 和如菲的订婚的消息,让大家知道‘普裕’不论遭遇多大的风雨,就是雷也打不倒的。
”
“妈,我早说过,要我怎么救‘普裕’都可以,就是娶曾如菲的事,谈都别谈!”
他坚持说。
“不谈也不行,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她也相当坚持。
“不!我们还能选择面对‘普裕’的破产,让该去的去,或许我们不能像从前那样 富有,但维持基本的花费,我自信还能让妈过得舒舒服服。”他说。
“基本的花费?你还真有出息啊!”她气呼呼地说:“我章立珊一生好强,绝不容 许有落魄的时候,而你是我十月怀胎生的,只许荣耀我,不准杵逆我!反正我与‘普裕 ’共存亡,订婚的消息我是发定了!”
这时,有人在门上叩两声,正是引发他们母子争论的曾如菲。她今天一身名家设计 的大红连身裙,喜气洋洋的,倒像是个新嫁娘。
叶辛潜见到她,脸就一沉说:“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是吗?我很高兴你需要我。”曾如菲笑着说。
“如菲,阿潜的脑筋还有些转不过来,你帮我劝劝他,我快受不了他了。”章立珊 按按额头尚明显的伤口说。
办公室内一剩下他们两个人,叶辛潜就说:“你跑去‘妙妙’惹麻烦,甚至要买他 们的房子,是不是?”
“反正我有钱,爱买什么就买什么。”曾如菲冷哼地说。
“我警告你,‘妙妙’的园长是我一位敬爱的长辈,你若敢动她,我绝不善罢干休 。”他加重语气说。
“你凶什么?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还管到她?”曾如菲撒完泼,又说:“好啦!既 然你为她求我,我不去招惹她就是了,只要她别收留个彭雅芯,谁理她呀!”
叶辛潜瞪着她,突然觉得人心不同,天差地道,世间女子有可爱如雅芯,也有可恨 如曾如菲,生气又有何用?他缓缓地说:“你真的以为金钱可以买到一切吗?”
“如果不是一切,也是绝大部分。”她回视他的目光说:“以前你不也这样认为吗 ?我们一起去宴会、画廊和俱乐部,我们的品味和嗜好相同,都很痛恨廉价的膺品,我 们一眼就能看穿那些追逐财富者的丑陋面孔,并一块儿嘲笑、挖苦他们,我真的好怀念 那些挥霍、嬉闹的日子,那个玩世不恭的你到哪里去了?”
“那个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我。”他冷冷地说。
“现在这个你,才不是真正的你!”她说:“我一直希望能嫁给你,共创一个更大 的王国,即使你一时被彭雅芯所迷惑,我仍然有信心。你看看,为了你,我还求我爸来 碰‘普裕’这个烂摊子,你还不感激我的爱吗?”
“如菲,感激不是爱,更不可能变成爱。我们很乐意和曾氏合作,但不是以婚姻当 手段。你是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女,难道要一个不爱你的丈夫吗?”
“不要跟我讲这些无聊的道理!我们曾家人一日看准什么,就不择手段的要得到, 这是我们所以屹立不摇的原因。”她带着怒气说:“而且我不信‘不爱’那两个字。只 要你爱权势财富的一天,你就会爱我,而且永远稳固,这是那个彭雅芯永远做不到,也 不懂的地方!”
哈!这就是他叶辛潜成长及生活的世界吗?如果不是认识雅芯,和见到“妙妙”平 凡的母亲孩子们,他还不知道一箪食、一瓢饮,也能有俯拾皆是的幸福。
比起来,在金钱膨胀的观念里,有太多五彩的泡沫,也丧失了太多的自我,最后变 成了空洞的物欲横流。
或许为了“普裕”,他必须同意订婚的宣告,但他也相信,头脑完全清醒的他,亦 能够在第一个脱身的机会出现时,远离这争权夺利之地,回到雅芯的身旁。
“你不会失踪,我也不会发疯,对不对?”雅芯曾经这样问。
当然不会!他绝对不会让一个错误延续三十年之久。
叶辛潜和曾如菲订婚的消息一传出,‘普裕’股票下滑的趋势就立刻减缓,股东的 法律行动也暂停。一厂的员工士气大振,二厂被裁撤的干部们也纷纷打探是否有再回来 的一日。
普裕大楼外那两个字也仿佛回复生气,在朝阳下显得特别金亮。工人们兴致勃勃地 弄上圣诞饰品,让才差点分崩离析的‘普裕’,在半年的危机后,有焕然一新的味道。
众人皆乐,只有叶辛潜一人愁。急急追钱的人,正跟在曾典财的屁股后头,求那一 纸合作契约,而曾如菲却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天天要一个确切的结婚日期。
在十二月初的一天,“普裕”的总机小姐在上完厕所回座时,发现了叶辛潜站在电 梯前,她忙招呼说:“叶总经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