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个孩子一样,缓慢地在客厅里绕了一圈,又从灰蓝屋走到浅紫屋,回头一看, 他正常着嘲弄的笑容看她。
“双脚能走路的滋味实在是太棒了。”紫恩不在自地说:“趁骨头还能动时,应该 多走走。”
“你说这是什么话?骨头不能动,也要几十年之后。”他俯身收拾沙发上的治疗用 品。
看着年轻俊挺的维恺,紫恩心中百感交集,他健康,她却要生病了……她眨去眼中 的泪,一对上他询问的目光,她就连忙说:“我好想出去散步,享受土地的踏实感。”
“你在说笑吗?现在已一点多了,外面的温度在零下,你存心想出去冻死吗?”他 不敢相信地说。
“我走不远,只是转角那家二十四小时的超级市场,马上就回来。”她说着,已径 自穿上外套。
等电梯时,维恺匆匆地跟过来,手按着额头说:“半夜散步?想的人疯狂,陪的人 更疯狂。”
街头一片黑暗,杳无人迹,只有寒冰似的风呼呼地吹着。他们两个先在原地猛跳, 笑出的气变成一阵阵的白烟。
“干脆用跑的!”他长腿一迈,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
“等等我啊!”紫恩迫在后面,很高兴感觉到自己的脚有充足的活力。
“记得在南非草原的赛跑吗?”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的说。
“一大片,像跑不完哪!”她说。
“我好希望有一天能再回去。”他顿一下说:“和你再比赛一次,看能不能跑到天 涯海角去。”
她装作没有听见,将脚步放慢,在一个艺廊前停下来。
艺廊当然是关门了,但对外的摆设橱窗仍亮着灯,整个白色的布景前,只立着一张 芭蕾舞伶的画。
那舞伶一脚优美地扬起,一手抚心,一手伸直,回眸中,是初见爱人的喜悦。紫恩 看得入迷,情不自禁地说:“如果我死了,有人能替我画这么一张肖像做纪念,也算不 虚此生了。”
突然,一根指头敲到她的脑袋,维恺很严肃地说:“别在我面前提到死字,我可不 愿你变成画中人。”
黑暗中,气氛有一刹那的凝重,他粗鲁地牵起她的手,朝另一个光亮走去。
凄清的街道,他们更像两个相依的人,维恺闷闷地想,他不想让紫恩离开纽约,但 如何请她留下呢?
过去做曾求过她一次,弄得灰头土脸,至今她更退缩,有一颗更难了解的心,他有 勇气开第二次口吗?
***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李奥和紫恩正在排练吉赛儿和阿尔伯特的最后一场舞,在充满死亡可怕的阴影下, 释出爱恨交加,再转向宽谅解脱,算是几支舞码中,最复杂又最难表达的一个。
他们已经重复了许多天,紫恩已然筋疲力竭,但老是通不过李奥完美的标“放松、 放松!把自己化成两个人,表面欲置我于死地,心里却想救我。不要太紧张,记得幽灵 只是气的相聚,不成形的!”李奥大吼着。
紫恩觉得脚又开始隐隐作痛,好怕那一夜无法行走的事再度发生。在一次李奥靠在 她腿旁的动作时,她整个人跟着跌倒。
李奥气冲冲地站起来,用力踩过地板,“啪!”地关掉音乐,然后瞪着她,半天才 找到字眼说!“紫恩,你是个舞者耶!你居然怕我碰你的身体?”
“我……没有……”紫恩猛摇头说。
“我和多少女人配过舞,我会不知道?”李奥生气地说:“你一直不肯忘掉身体, 就无法忘形,所有你内心的热情就散发不出来。你的态度,去玩玩“睡美人”和“灰姑 娘”都可以,但绝不是他妈的吉赛儿!”连脏话都出来了,可见李奥真是沮丧透顶了。
紫恩欲辩无言,只有直起身子,往更衣室走去,想平息彼此激动的心情。
或许她根本不适合跳吉赛儿,尤其是李奥心目中的吉赛儿!想着她的爱,想着那严 苛的未来,她忍不住蒙住脸失声痛哭。
有人坐在她的对面,递过面纸说!“对不起,我不该口出恶言。”
“不!是我的错。”紫恩擦着泪说:“但李奥,我已经尽了全力,你还要我怎么做 呢?”
“你仍旧没有性爱经验是不是?”李奥直言不讳的问。
紫恩的脸马上发烫。
李奥又说:“看!一个好的舞者是不该随便脸红的,若说全世界有什么可以让人最 忘我、最销魂的,那就是性了。法国人说,性高潮就是小死亡,连呼吸都足以切断,因 此你要跳爱与死的吉赛儿,就必须淫浸在性爱的感觉里。”
“我……我没办法……”紫恩转过脸说。
李奥沉默了一会儿,“那位你爱的男人呢?”
“不……不可能。”她猛烈地摇头。
李奥摸摸额头,轻叹一声说:“我了解东方有东方的价值观,为了一出吉赛儿要奉 献贞操,也太强人所难了。好吧!未来的三星期,我们尽量努力,不能最佳,也要次好 ,反正这也不是最后的吉赛儿,也许过两年,你有过男欢女爱,就能够将吉赛儿诠释得 更好了,总有机会的!”
那句“最后的吉赛儿”像刀一样划过紫恩的心,这种痛只有在六年前听见维恺不告 而别时经历过。不!不会再有机会了,这的确是她的最后,而她竟只能做到次好?
如果男欢女爱是决定的关键,贞操有这么重要吗?假设她的手术失败,一辈子要变 成残废,那当然不会结婚;而即使手术成功,还要两年的复健,那当然也遥遥无期,这 样分析下来,留着处女之身实在是没必要,何况又会妨碍她最后的一场舞,反而成了累 赘。
但问题是,那个男人,她该找谁呢?
在紫恩的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是维恺,与他肌肤之亲最容易,但他一定不会答应, 而且会破坏已建立的友谊。
李奥是提议者,可惜他是个同性恋;保罗呢?哦!不!她一想到他那双色迷迷的蓝 眼珠就受不了;安迪?想都别想!
维恺……现在只有维恺能帮她了!紫恩坐在地铁里,昏昏地沉思着,在动手术一定 将自己给了维恺,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所以,上天安排她来纽约,在跳吉赛儿的同时, 又与维恺重逢,她的人生就在这秋天达到最高点,以后那直落的下坡路,也不会走得太 不堪了。
凡事起头难,她若开口要求,他的反应必然……必然什么?她真的无法预测回到苏 荷区的公寓,维恺不在,大概又去了蓝星吧!紫恩突然想到乔安妮,幸好他们分手了,否 则,她打维恺的主意,还有横刀夺爱之嫌哩!
因为太烦、太紧张,她拿了维恺的葡萄酒来喝,他说过,酒有松弛神经的作用。一 口又一口,紫恩坐在窗前的大躺椅上,听着老挂钟滴答作响,竟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
极舒适中,有个模糊的影子在她眼前晃着,然后,一只冰凉的手触到她的额头说: “奇怪!也没生病,怎么喝起酒来了?”
那冷意让紫恩陡然清醒,大叫着,“你回来了!”
维恺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说:“喝酒的原因有两种,一是喜、一是忧,你是属于哪一 种呢?”
呃!这应该是最好的表白的时候吧?紫恩从躺椅里站直,退后几步,嘴巴出来的竟 是,“外面冷,喝点酒取暖吧!”
如果把他灌醉,事情会不会好办一些呢?
可惜他不上钩,还先把酒瓶收起来,再面对她说:“有什么事可以和我分一享吗? ”
紫恩吞了几次口水,可就是开不了口,眼看着他将走进计算机房,她才哑着嗓子说: “我……我是有不好的事。”
“是什么?很严重吗?”他关心地问。
“呃!挺严重的。”紫恩顺着他的语气说:“我……我老跳不好吉赛儿,李奥非常 生气,说我没……经验,我想不跳,但那是我最后的机会……又怕被控告违约,所以… …”
听见她的语无伦次和欲言又止,维恺颇抱不平说:“李奥那假男人又懂什么?你可 是六岁学舞,又经过台北和伦敦的训练,出身正统,怎么叫做没经验?”
“不是舞蹈的经验,而是……呃!男女的经验,你知道……就是SEX。”这些话实 在是太难启齿了,紫恩只好中英夹杂。
这下就轮到维恺感到不自在了,他清清喉咙,半夸张地说:“这关他屁事!”
“有些舞蹈确实是需要很多的人生经验,我愈跳吉赛儿,愈觉得自己的不足。”既 然箭在弦上,她干脆一鼓作气的说:“我想请你帮忙。”
“我能帮什么忙?”维恺的脑袋尚未转过来。
“请你和我……做爱。”她几乎是闭着眼睛说出来的。
一阵死寂,然后窑萃着,维恺喃喃自语地说:“天呀!我真的需要喝一点酒了。”
他咕噜两杯下肚,心里想,他是想要紫恩,那最美也近似永恒的最初恋人,但绝不 是这种方式,只因她的舞蹈,像一种冷酷的交易。他愈想愈生气,走到她的面前说:“ 有个女人主动要跟我做爱,我不知该感到荣幸,还是感到侮辱?性这种事不是该两情相 悦,含有爱的成分在里面吗?好!说实际一点,有女人会为我的金钱地位、英俊风趣, 想和我做爱,而你,竟是为了你的舞蹈,这理由,可以上金氏纪录大全了!”
看着他愈来愈难看的脸,紫恩只想赶快脱离现场,小声的说:“你不愿意啰?”
“任何一个有自尊的男人都不会愿意,我又不是种马!”他说到最后两个字,还呛 了出来。
好难听的字眼喔!紫恩觉得有解释的必要,所以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种…… 的意思,当李奥建议我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因为你是我目前最熟悉,又算 最信任的男生”””
“那不够成为做爱的前提!”维恺打断她。
“我们曾是情侣,也差点结婚……”她又说。
“但现在不是情侣,也没有要结婚!”他反驳道。
这情况实在是糗大了,紫恩的脸又白又青,整个人烫烫的,一心只想找台阶下,喃 喃自地说:“那就算了,当我没说,我再另外想办法。保罗说他可以,舞团的女孩也愿 意介绍……”
紫恩念到一半,手臂突然被人用力的提起,她看到维恺脸涨得通红,眼中笼罩着从 未有过的狂风暴雨。
他声音极粗嘎说:“你……你竟也找保罗?”
“没有,是他听到风声来的,我又没同意。”她吓了一跳,挣扎地说:“你是我第 一个求助的人嘛!”
“如果我不点头,你就会去找第二个、第三个?”维恺不等她回答,就呻吟地说: “天呀!只要有你,我就注定会死一大堆脑细胞,这种‘利用’法,也太过分了吧!”
“真的算了!若是你觉得吃亏的话……”紫恩边说边往浅紫屋退去。
“吃亏?你难道不晓得,SEX这种事只有女人吃亏,男人从不吃亏的吗?”
看紫恩张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维恺有些受不了地说:“我得冷静想想,仔细想想 ……”
他走进计算机房,将全部的灯打开,坐在计算机前,手按着鼠标,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难道又要当一次呆子吗?免费的保母、司机、仆人……现在竟是免费的情人?他 记起乔安妮警告过的话,说紫思不简单,动机可疑,小心别被骗上了钩……以他男人的直 觉,紫恩再单纯不过,只是她闹出的事情都会变得非常复杂,六年前如此,六年后依然 没变。
这个忙他非帮不可,否则,她搞不好真的跑去求保罗……但他也不能白白“牺牲” ,总要有一些回报的条件吧?
按着,计算机屏幕出现一个大大的微笑,他的嘴角也扬得高高的,像中了什么大奖一 样。
而紫恩坐在印着紫花的布椅上,心情沮丧透顶,为了吉赛儿,她真要得罪维恺了, 他此刻一定很看不起她吧?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没等她开门,维恺就自己走进来,方才的愤怒已然消失,只剩 下高深莫测说:“我答应帮忙了。”
答应?紫恩发不出声,脸又再次泛红。
“只有一个条件。”他说:“你十二月不回伦敦,就留在纽约。”
这不可能的!紫恩差点脱口而出,但又勉强压制住说:“为什么要我留下呢?”
“不管你是基于什么因素要和我做爱,但由我的角度,只要我们有了肌肤之亲,你 就是我的女人,当然也要和我在一起。”他又加了一句,“你明白我一直是想留住你的 。”
有一瞬间,紫恩很想说出手术的事,但她不敢,怕风声一旦传出,连最后的吉赛儿 也跳不成了。
经过长期以来的精神压力,紫恩有一种走投无路之感,目前来看,摇头麻烦,点头 容易,至于表演以后的事,就再说了。
她看他一眼,尽量藏住心虚说:“好,我留下来。”
他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陶醉在那从来未在别的女人身上找到的神灵合一哦!感谢 吉赛儿,让紫恩又回到他的生命里,这次她再也没有十六岁太年轻的借口,他要永远的 系绊住她。
紫恩的脸靠在他的胸前,感受到那温暖和强壮,还有身上散发出来的激情。
慢慢地,他抬起她的头,在她毫无防备下,吻住她轻启的唇。
十六岁的记忆又回来了,在他或她的房间内,他们总开大音乐声,偷尝这唇上的禁 果,直到她笑出来为止。可是长大后,吻又不同了,那温柔辗转触动了她的神经,令她 欲罢不能,等到她的舌尖与他缠卷时,就像搅翻了五脏六俯般,彼此的欲望在肉体内奔 腾、狂啸着。
“现……现在就要吗?”紫恩微喘的问。
他放开了她,眼内依然不平静,“当然不!为了配合你的吉赛儿,我们第一次要很 美好,今晚这个吻,只是个承诺的印记而已。”
他道了晚安,走出浅紫屋,嘴上还轻松的吹着口哨。
紫恩摸着自己的唇,那暖热的颤动还在,贾塞德说得没错,真正以心所爱之人,情 脉是永远断绝不了的,她感觉到那潜伏在心底的激流,由微弱到强大,终于冲冒到表面 ,向他席卷而来。
蓦地,她了解此次纽约之行的意义了!是吉赛儿,帮她找到维恺;是吉赛儿,将她 引领到维恺的怀抱里。上天怜她,在她双脚就要不良于行之前,将她由一个梦,牵引到 另一个梦,即使要死,也很圆满了,不是吗?
谢谢你呀,吉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