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希奇了。“想不到你和我一样是个怪胎。”
“那又怎样?追求自已所爱有何不对?”
“对,对,对极了。”秦药儿扬起她那充满乐符的笑声,乐不可支的说着。“他是比天上白云更难捉摸的那种人——除了满腔的冷傲之气外,什么也没有!如今竟能够吸引像你这样的美女,我当然吃惊不过了。”
“听你口气,似乎认得他?”
“老实告诉你,大约一年前,我们曾见过一面,如今事过境迁,他已将我忘了。这样再好不过。”
小蝶不大相信,楚大哥记性惊人,没道理忘记像秦药儿这般出色的人,除非他不欲相认。不过,她没说出来。
“嗳,你再不告诉我,我就要憋死了!”
“说什么?”
“他凭哪一点吸引你啊?”秦药儿睁大了眼睛,用高亢的声音说道:“我承认,他的长相吸引人,才气吸引人,但除此之外,你不觉得和他在一起呼吸困难吗?你能忍受他用一对寒冰似的眼睛看着你,半天不说一句话吗?”
“楚大哥才不像你形容的,他性情很好,很和善的。”
“和善?”她几乎屏住了呼吸,艰难的重复这两个字。
“当然,”小蝶脸上带着回忆的盈盈笑容。“他救了我一命,帮着我收拾本庄的败类,不要一分钱救治被毒蛇咬的老樵夫,挺身搭救一名少女免于坠落风尘,对求乞的老妇慷慨地施舍他盘中的食物。我不知道他暗中做过多少件义行,但我所见到的他,却是一个充满众生慈爱的好男儿。”
她不由得动容。“真是这样吗?”
“像他那种人会作假吗?”
不错,他根本不屑作假,因为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
“真是想不到。我以为,假如要在这世上找最冷漠、最不顾别人心里感受的人,那一定非楚少玦阁下莫属了。”
“他很容易让人误会,”小蝶坦然承认。“穿着最普通的衣抱,却有着贵比王侯不可一世的气度,使人不敢轻易靠近。”
“才不呢!”秦药儿悻悻的吐出这句话。“我姊夫就是一位候爵,我姊夫的姊夫是一位王爷,可是他们两个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楚阁下给我的心头压力,我一见他只想躲得远远的。”
“你未免说得过火,我就没见到有人畏他如虎。”
那当然,秦药儿嗤之以鼻,他们又不需跪下来叫师叔。
“一个人只要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为何只怕一个人呢?”
这可令秦药儿不悦了。
这时,一名女仆急匆匆来到她面前禀报:
“庄主有请龙夫人至前厅。”
“什么事?”她不耐烦,插手小师叔的情事要有趣多了。
“龙少主亲访本庄,要迎接夫人回府。”
秦药儿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喊了起来。“他怎么来了?”
女仆反而手足失措:怎么丈夫来迎接不好吗?
在一旁默不作声却比一般人观察力强的小蝶,颇有深意的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少夫人不急着前去会夫婿?”
“自然急。”她暗自咬了咬牙,低头瞧了自已肚腹一眼,便有恃无恐起来。“师兄也真是的,我不过离家数日,他便按捺不住。走吧!”由女仆伺候着前去会夫。她自幼被宠惯了,丈夫又是惯坏她的始作俑者之一,她才不怕哩!
风蝶影则又不同了,她的婚事错综复杂,仍需努力。
如何解除婚约却不伤及父母的心和两家的面子,这个难题不断在她的心里盘旋,她沉吟着,思索着,夜里也不能安睡。
龙少夫人说段拂比较适合做丈夫,她却不以为然。
段拂常在花丛里冶游,不时与一班风尘女子传出绯闻,表示他很受女人欢迎,很懂得女儿家的心理,能够温柔呵护,使女人幸福。但这些恩遇和温柔手段并不专属于她风蝶影,有何道理要她相信段拂婚后会一心一意的疼惜她?
何况,段拂对待她从来不及他对青楼女子的一半温柔。
她有必要冒险将一生赌上吗?甚至,她有这个勇气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爱自然生不出勇气。
相较之下,楚少玦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外冷心热,清俊刚毅不苟言笑,相处久了,才发觉他有如天边的一抹晚霞,透着诗意的光辉及温暖的柔情。
他除了气质特殊之外,连为人处事的方式都与众不同,他与小蝶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宛如天上白云般无法捉摸,难以亲近,却是最最最真实的存在。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大声嚷了起来:
“他们都错看楚大哥了!”
来到她门外的向花霞,以为出了什么事,慌慌忙忙跑进来。“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叫得这样大声?”
小蝶一时答不上话来。
“二更天了,你屋里的灯火仍亮着,我不放心过来看看。小蝶,这不像你,你从来不曾比我晚熄灯啊!”
她依然一言不发,姊妹间沉默了一会儿,才见花霞又说:
“你这次回来跟以往很不一样,有什么心事吗?”
“我哪有。”悔婚毕竟不光彩,她也没脸时时嚷嚷。
花霞更加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
“你的心比麻雀小,搁不下心事的。说出来,我们姊妹互相商量,不赛过诸葛亮也胜过臭皮匠。”她很感兴趣的说:“我瞧见段大哥忙不迭地找你说话,是不是他终于忍不住要把你娶回家了?”
“不!”风蝶影好像遭到毒蛇咬似的,立刻说道:“我敢向你保证,他对我从没有兴趣,而我对他呢,更别提了!”
其实不用问,花霞也明白她的心思。
“可是姨爹姨母都希望你嫁得好,而段拂正是最令他们放心的女婿人选。你们两家是世交,又是青梅竹马……”
她嗤的一声,依然不改初衷。“他不适合我!”
“你太奢侈了,别人求都求不到,你却……”花霞出言即悔,只觉得满心苦涩,记起幼年和段拂相处的时光,益发神伤。
“花霞……”
“段拂一定是被你施了仙术,小蝶,你要惜福。”
她一面说着,一面走出了秀阁,纤秀的背影述说着落寞。
门随后掩上了,留下小蝶错愕自语:
“花霞,真那么喜爱段拂吗?,”
猝然,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让花霞代替她嫁给段拂吧!
跟段拂青梅竹马的不只她一人,为什么花霞就不能做段夫人呢?
这的碓是个好主意!只是有一个问题,段拂可喜爱花霞?半晌,她骂自己:她真傻,即使无爱,至少也是喜欢的,要不,段拂也不会叫花霞作“霞妹”了。花霞的性情好,又贤德,爱上了就不会变心,时日一久,段拂若没爱上她,才是咄咄怪事!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由她使计把他们送作堆。
这下子,她一丝睡意都没了,开始左思右想起来。
最后,她只好走出屋子,在庭院里吹吹风。
白菟园外是一个中庭大花园,她在月下漫步,一面思考细节,不久,停在假山的一角下闲坐,托腮望月,像个雕像。
想若想着,眼皮开始有点沉重,正决定要回屋里睡大觉,掀眼却正好瞧见一条白色的人影飘落花木扶疏的园里,略一停留,随即飘然而去。
是楚大哥!他要去哪里?
难道他打算偷偷离去?
她一触及这可能性,情绪便禁不住激动起来,这股奇异的、似电极的感觉,半参着痛楚,向她横扫而来。
不,天涯海角也要随他而去!她的动作素来比她的思想快一步,但这回却有人比她快,她刚要动,又有一条人影落在方才楚少玦停留的地方,一转眼,也朝他离去的方向追去。老天,是祖奶奶!这……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惊动了风太君亲身出马。无由地,小蝶突然感到一股凉意由脚底直冒上来。
第六章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亿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薄暮时分,园里的百花好像都蒙上了一层烟雾,蒙胧中一位绝色女子双目含泪,凝望着他,一声声吐出“长相思”的诗句,那含幽带怨的语声,几乎要把他的心肝都摧折了?
“沁梅,沁梅……”在睡梦中受苦的风晓寒,神魂不安的扭动头颅,枕上已是一片汗湿。“沁梅,你在哪里?沁梅,你不要走,沁梅,沁梅——”绝色女子诉完了“长相思”,渐渐消失于迷雾中,如同过去所做的梦一模一样,他焦如焚,怎么追也追不回,便狂呼不已,倏然而醒。
此时夜半三更,月寒湘竹冷,风切夜窗户。风晓寒独坐凄然,含泪喟叹。“‘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沁梅,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只肯与我在梦里重逢?”回首前尘,不禁泪下。
正感伤不胜之际,忽然听到悦耳的男子声音附和吟道:
随水飞花,离弦飞箭,今生无处能相见;长江纵使向西流,也应不尽千年怨!
风晓寒惊醒,只见淡月侵帘,冷风拂面,西窗下的坐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雍容飘逸的神貌气质使他很快辨认出来。
“是你,白天那位大夫。”倒不惊怪他闯空门之举。
“多谢阁下尚记得区区在下。”
“大夫凛凛然如天神,教人欲忘也难。”风晓寒饱经世故的一双眼睛虽然血丝充盈,但眼力还在。这年轻人不动则已,来了必有他的道理。“‘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需先同调’,是杜甫说的吧?!我看你不是一般人,大概不是来向我嘘寒问暖,若有什么话可以直言。”
“我此来讨一个公道。”
“讨公道?向一个病人讨公道?”风晓寒真不明白。
“病人?”楚少玦冷冷的说:“多少位名医因为你的病而名誉受损?将心比心,我很替他们悲哀。”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只是没有勇气承认。”他很残酷,不答他反而直言。“你的身体根本没有病,只是心魔作祟,以至于终日食不知味,连旦睡不安枕,渐渐地使精神萎顿,目光涣散,宛如病夫。”
风晓寒仿佛见鬼了,惊愣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假如你沉迷于自怜自艾而不愿自救,甘心作一个病夫,那是你的事,不过为了别个大夫不再受贵庄为难,你干脆坦白告诉太君:你的病没药可医,你要自生自灭,不必再找大夫了。”
他的话可够尖酸、冷酷,不像大夫该对病人说的话。风晓寒顿时一股气上涌,从小,他就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天生的权威人物,除了母亲和大哥,人人都服从他,不过他生性快活,使人乐于亲近,但这不表示有人可以对他如此无礼。
“你好大胆……”
“听我说完!”楚少玦喝止了他。“要医好你的病很容易也很困难,因为这病完全要靠你本身去击退心魔,将你的心结打开,只要你自己肯振作,再辅以营养的食品,不出半月,不药自愈。如果你继续放任心魔纠缠,不是我危言耸听,一个人吃不下、睡不好,不出一年,就会病入膏盲而死。”
“我……我哪来的心魔、心结?”他马上反驳。“你这个乌龙大夫,没本事治我的病,生怕拿不到诊金,结果,却来言词恐吓。”
“你这个人简直自私自利,不是男子汉!”楚少玦严厉的截断了他的指责,十分严肃的说:“你以为单凭‘风雷山庄’四个字便请得动我吗?不,是令媛小蝶姑娘的一片孝心感动了我。为了替你寻访名医,她一个姑娘家不惧江湖险恶的出门单闯独斗,用尽方法去打听名医的下落。假使你不顾惜女儿,那么想想已经年迈的母亲,她中年丧夫,能够指望的只有儿子,你如果还爱她,怎忍心教老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风晓寒深抽了口气!那对因病而失去神采的眸子开始闪动起来,看了他一眼,愈看意惊奇,意看愈激动,这一眼不像病人,充满了灼灼逼人的力量。“你……你懂什么?你这样年轻,哪能体会我的心情!”“我懂,我能。”楚少玦的语气反而温和。“不,你不会懂的。”风晓寒的神情萧索,眼睛却坚定而狂野。“我有人人称羡的背景,有好的家庭,母亲疼我如宝,妻子美丽贤慧,女儿聪明伶俐,照理说,这一生我已经没有遗憾,我应该满足了,可是,‘应该’并不等于真理!想要爱的人不能爱,没有本事保住爱我的女人。或许你说的对,我太自私自利了,我不是男子汉,我没有勇气割舍现有的幸福,活该今日受报应!”他的眼睛在昏暗中发出亮光,或许是夜的黑给予人一层保护色,使他有勇气说出这段话,话头汹汹而来。“这种难言的苦楚,这样的心情,有谁能了解?我又能对谁说去?”
“我是大夫,可以说给我听,说出来或许病就好了。再说,我不是你的亲人也非你的朋友,只是浪迹天涯的无名郎中,和你之间没有利害关系。”
“你太年轻了。”楚少玦只觉得心里一阵激荡,用悲哀的眼光看着他,幽幽的说:“世上最苦的莫过于有口难言,‘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这等滋味才是最苦的。你和你所爱的女子不能在一起,但至少你们相爱过,而我,连开口表白心迹也不能,只有将情意沉埋心底,只因,身分的悬殊是一道永远跨不过的深谷。”
“啊!”风晓寒动容了,此人竟与他同病相怜。“你的她,此刻在何处,你可知晓?”
“京城王侯府。”听他这一说,风晓寒大约可归纳出下列情节:他进入某王侯府为主人诊洽,机缘巧合碰见主人的女儿或者笼妾,惊为天人,心生爱慕,但因身分悬殊连表达的机会也没有,只好黯然离去。
好可怜,真令人同情。
楚少玦可以推算他心中所想,无意再多加解释。“你至少有一点比我幸运,你知道意中人在何处,是否平安快乐,我却连沁梅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风晓寒基于同病相怜的共通点,有了倾诉的勇气。“年轻人,让我告诉你一个极寻常的故事吧!或许,在每一个富贵人家的屋檐下都曾发生过这样的故事:少主人爱上了伺候他多年的丫头。”他温柔的眼神似乎只看到以前种种。“她的名字叫沁梅,父姓庄,不幸罹患绝症,耗尽家中微薄的资财也挽不回他的性命,最后为了筹凑丧葬费用,她的母亲卖她为婢,原是卖断的,但太君同情她家的遭遇,答应五年内可以照卖价来赎回去嫁人。奈何佳人多劫,庄母捱不过三年跟着病亡,兄嫂无情,搬去他乡另谋发展,沁梅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卖过来那年,她才十三岁,就已生得明眸皓齿,柳腰蛾眉,十分讨人喜欢,而且禀性伶俐乖巧,在太君身边服侍两年,从没犯过一点错处。太君疼爱我,派她来伺候我,一开始,我只是得意,因为大哥也想要她。日子久了,朝夕相濡以沫,若没有爱上她,爱上像她那样妩媚多情、百依百顺的绝色女子,那筒直不叫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