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看了看彼此,到底也不是当真狠心,只是这关系到庄主的命,关乎过云庄的前途哩,也不可能凭陈总管这几句话就能了事;再说了,三年前才遇上一场大劫,过云庄可真不能再出事了,还是小心谨慎的好。
老杜说了话,“我们大家并不是讨厌她,只是都觉得要成为这当家王母,还是应该霍姑娘莫属,说到底,我们就不晓得这云姑娘能够帮上咱们过云庄什么忙,这不能帮忙不打紧,万一她当真有克夫命,我说陈总管,你还能不吭声任凭她来做我们的庄主夫人吗?要咱们不排挤她,成,只要她一句话,绝不做咱们过云庄的当家主母,咱们就是给她三跪九叩都行!”
“是啊,我公公说得是!”杜大嫂赶紧点头附和。
乔大婶也望着陈总管频频点着头,就连一旁切菜的二厨子,一向不多话的老钱也点头了。
……只有六琴默默地洗着碗,想着那美丽温柔的笑脸……她缓缓叹了口气,人人叫她丑琴,只有那小姐叫她六琴呢……不过那小姐好奇怪,无缘无故叫她到房内,又把那断掌的手心贴在她这张难看的脸上,可差点把她吓死了呢,她是不是在把她的噩运全都过继到她身上呀?其实如果是的话,她也愿意为她承受的,反正她都这副模样了,可如果不是……杜厨子也没说错,如果那小姐有克夫命,这可事关庄主的性命哩……唉!
唉……大伙儿对庄主忠心耿耿,他又能说什么呢?只是这事要是给庄主知道了,他恐怕是不会感激大家的……唉,这怎么能说呢。陈总管摇摇头,实在是不想过云庄里掀起一场大风浪……只好委屈云姑娘了。
“老杜,你这补品还要炖多久?”
“就快了、快了。”
“丑琴!还不快把碗洗好拿上来?”
“来、来了……”
“慢吞吞、慢吞吞的!人丑了,做事还不俐落些!”杜厨子这肚子一股气没处发,就专挑这没声音的丫头的毛病了,那恼怒的眼光不时的瞪过去——咦,这丑琴……怎么那张脸好像有洗干净一些了吗?看上去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我说老杜,你不看好你的补品,直盯着丑琴看什么?”乔大婶在蒸笼上找到了一盘小点心,就先拿来吃了,这一面吃,一面瞧着杜厨子那双眼睛居然哪儿不好放,放到了丑琴那丑丫头的脸上去,她都差点忘了哩,丑琴再丑,除却那块胎印不说,到底是个十多岁的细皮嫩肉小姑娘,这老杜厨子可真是老不修哩!
“不是、不是,我是看这丫头那块胎印好像淡了些,不信你们过来瞧瞧。”老杜赶紧澄清。
乔大婶特地靠过去看了,本来是要嘲笑这老杜找藉口,却这么一看——“咦!还真的淡了些哩!丑琴,你这是抹了什么来着?”这么有效,那她脸上这些黑色斑点说不定也能治了,赶紧问个清楚明白。
“没、没呀……”她总是不习惯成为众人的焦点,双手拚命的摇,那颗小脑袋也快跟着摇掉了。
杜大嫂也凑过去看个清楚明白,“嗯,颜色是比平常淡了些,好像不是那么黑了……我看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肯定是这丫头平常没把脸洗干净,今儿是特地拿块布抹过了,所以看起来才不一样。”
不、不、不,她平常都有洗脸的,每回也都洗得很干净呀……算了,还是别说了,否则又要被笑了……怎么今天那块胎印真的看起来变淡了吗?……她有多久不曾照过自个儿的脸,都不记得了呢。
“唉,害我白高兴,真以为有什么神丹妙药哩。”乔大婶摇摇头,拿着小点心走出厨房。
“来了、来了,补品上罗!”老杜大声一喊,精心熬炖的补品终于完成了。
※ ※ ※
“有劳陈总管了,我马上给小姐端去。”小虹接过补品,却不是往楼上走,反而走出了门去。
“等等,你要端到哪里去?”陈总管疑惑地叫住她。
小虹回过头,笑望着陈总管,“小姐在庄主的书房里看书,那儿风大,我是回来拿披风的,这会儿当然是要端到庄主的书房去了。”
“可那书房……过去除了庄主和霍老板,不是不许进的吗?——小姐有钥匙?”这会儿庄主可不在哩!
小虹有些得意地点头,“那当然是要有钥匙才能进得去了,这可是庄主亲自交给小姐的呢。陈总管,这补品凉了就不好喝了,我得趁热赶紧给小姐端去,失陪了。”
“哦,嗯,好、好……”庄主的书房,可不只一些珍贵藏书而已,那里头,可放着过云庄重要的帐本哪!过去从来就只有庄主和夫人能够进去,那霍老板是因为深得庄主的信任才能在那儿出入,可是说到钥匙,也应该是只有庄主才有——这……这可糟了,万一这事让老杜那些人知道了……唉!可真是麻烦了!
第六章
“什么?!她进了庄主的书房!”老杜大声一吼,厨房里外十多双眼睛都往这儿瞧过来了。
“是啊,庄主不在,听说这几天她都在那儿看书。”园丁老赵今日到那书房外整理园里的花木,一瞧书房窗户开着,正讶异哩,这几天庄主都不在的,他探头一看,更吃了一惊,居然是那断掌女子在里头!他问了小虹后,这才赶紧跑来告诉老杜厨子。
“哎哟!这怎么得了,这、这、这事情不是摆明了吗?那是当家王母才有的钥匙哩!”杜大嫂挺着个大肚子,一手辛苦地撑着腰杆,放下手边的工作站起来。
“哼!岂有此理!”老杜扠着腰,一把火气直冲上来。
“我看这样下去不行,咱们还是去跟她把话说开了。”乔大婶那温吞的性子不见了,这会儿首先说要行动。
“对、对、对,趁庄主和二爷不在,咱们去请她高抬贵手,给咱们庄主留一条生路走。”杜大嫂移着沉重的步子站到乔大婶身边来。
“好!现在就去!”老杜是急性子,手上炒菜的工具来不及放下,就已经气冲冲的往外头去了。
“走、走!”
“好、走!”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庄主的书房去。
“丑琴!你还不跟上来!”杜大嫂走得慢,生怕赶不上这一场声援,临走前想到还有个人可以扶扶她,回头就唤了丑琴。
“我……我也要去吗?”她那头本来就垂得低了,总是怕吓着人,怕人又对她评头论足,自从前几天又受到嘲笑以后,她这张脸就几乎不曾抬起来过,还刻意用头发遮掩着那丑陋的痕迹。
“废话!你也是咱们的一分子!”杜大嫂死拉着丑琴走,好不容易跟上后头了。
说实在话,府里的人虽然经常拿她的脸笑骂,可要是出了云家大门,别人指着她嘲笑的话,大伙儿都会站出来挺她,这情形挺怪异的,大概他们真的视她为一分子,所以只许自家人笑她,不许别人嘲笑吧……她也知道过云庄里的人都是热心热肠子,各个都不是坏人……云小姐也不是,她只是跟她一样,天生命不好……可惜她帮不了她。
“丑琴!你怎么愈走愈慢,本来指望你扶我一把,反倒变成我要拉着你了!快走呀!”杜大嫂一面抱怨,一面紧紧圈着她的手臂,“哎,你怎么瘦巴巴的,咱们厨房里多得是粮食,你还吃成这样,真丢了咱们厨房的脸了!这外人还以为咱们欺负你,不让你吃哩,真是!”
“杜……杜大嫂,其实……那小姐人很好……咱们……去赶人家,不太好吧?”
“哼!你是吃了小虹的口水了吗?她好!她好的话,咱们庄主就不好了,你懂什么呀!”
“可、可是……”
“少废话,快走!”
※ ※ ※
如柳缓缓放下毛笔……看着纸上那写了几十遍的名字,她羞红了脸儿,抬头望了望……还好小虹不在。
她低头,钟情的眼神又望着那名字……云天駻……天駻……他这一回出门要五天,这才三天而已,她却已如此想念他……
云家的事业广泛,不只在这城里而已,小虹说,他并不经常待在过云庄,也曾经有出门大半年才回来一趟。……师父说得没错,身为过云庄庄主,他有雄心壮志,责任重大,他……不是她一个人的……
“快、快,她在里面!”
“你们走快点!”
“好了、好了,你们别闹事……”
……外面好嘈杂,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柳站起来,走向窗口,讶异地看见一群人往这儿走来——
杜厨子……赵伯……乔大婶……钱伯……陈总管为什么挡着大伙儿……如柳一怔,脸色白了白,心里马上明白了……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里,儿时的记忆一下子又回来了,她和母亲被驱赶,躲到母亲的娘家里,又被赶出来,只有沈婆肯接近她们母女,后来遇上师父……
疼痛的心缓缓平静下来,这不是早有预料的事吗?她怎地胆怯了……该来的,总要面对……还好,天駻和师弟都不在。
“你们不可以来打扰小姐!我会告诉庄主的!快走呀!”
是小虹回来了。
如柳望着那纤细的背影拚命伸长双臂企图挡住所有的人……傻女孩。
她走过去,把门打开——
“小虹,你过来。”
她温柔清细的声音,顿时就叫一片嘈杂停止了,大伙儿望着这一身白衣的绝色美人,明知她有克夫命,心里仍然掩不住一声赞叹!
“小姐,你不要出来,我立刻赶走他们!”小虹护她护得紧,急得那张脸都快哭了。
如柳脸上带着沉静的笑容走出来,“小虹,别为了我,和大家闹得不愉快。”
“可是……小姐……”她望着小姐走到她身边,那双手臂终于才放下来,脸上有掩不住的沮丧。
伸手不打笑脸人哩,瞧那么和气温柔的笑容,大伙儿全噤了声,挤眉弄眼地看着老杜厨子,等着他先出声。
老杜厨子也犹豫着,陈总管赶紧出来,“小姐,真对不起,大伙儿打扰到你了,没什么事、没什么事,我立刻叫大伙儿离开——”
“不!今天没把话说清楚,我们不走!”老杜挥了挥手上的炒菜工具,豁出去了。
“对、对,不说清楚,我们不走!”
“小姐!你是断掌,大伙儿都知道了,我们绝不能让你当上我们的庄主夫人!”
“我们并不是讨厌你,但是云家曾经重创过,已经够凄惨了,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庄主吧!”
“对啊,放过我们庄主吧!”
“放过我们庄主!”
放过……她以为她够坚强,能够承受的……却一句“放过”,就叫她动摇了……
“你们太过分了!小姐她没有任何错,只是——”
“小虹!别说了……”她挺着纤细的肩膀,望着一双双坚定炽热的眼睛……她欣慰又感动地一笑,“云庄主深得人心,能与他结识,我很荣幸……各位中心心护主,难能可贵,我……我……”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犹豫了。
大伙儿全望着她,指望她说出大家的希望……
她该背叛天駻的深情吗?对,她是胆怯了,面对这一群人,她对这过云庄畏惧了,可她说不出她和天駻只是朋友!她……深爱天駻!如柳吞下苦涩激动的情绪,她握着绞白的双手,闭了眼,垂下脸……她深深的弯腰鞠躬,“……对不起!我离不开天駻,就算我死了,我的灵魂也会跟着他,所以,我说不出违心之论,我深爱着云天駻,我不能说我与他只是泛泛之交,我更不该欺骗你们……因为你们都对天駻忠心耿耿,我……对不起!”
她这个举动,让一群人全傻住了,不知所措哪有做下人的,让主人道歉的道理……不、不、不!她不是主人,但到底是主人的娇客,一个小姐哩——怎么做小姐的居然跟他们鞠躬道歉了!这、这、这……可怎么办!
如果是面对一个昂着下巴、不用正眼看他们的小姐,那他们肯定理直气壮,再不,就是一个哭哭啼啼、抱怨不断的小姐,那他们为了庄主,也肯定不会心软,可、可……人家说她爱着庄主,人家鞠躬道歉只因为感动他们是一群忠仆,人家是不想欺骗他们……这、这、这……大伙儿你瞧我望,料不到场面会变得这么尴尬哩!
“啊……啊……哎哟!”
什、什、什么声音?一群人全转头,目光齐落在杜大嫂身上,她一手死拉着丑琴,一手掐着那大肚子,脸色苍白又难看——
“糟了!要生了!”乔大婶一喊,大伙儿全恍然。
“快、快、快,抬回房去,”陈总管一下令,一下子七手八脚全过来了。
“哎哟!好痛呀……救命啊……”
“你、你们小心点,慢着点,那是我的金孙啊……”
“救命啊……娘……”
一下子声音远去,冷风扫来,拂过两张愣在那儿的脸……如柳和小虹的衣袂飘了飘。
“那是杜大嫂,她是杜厨子的儿媳妇,怀第一胎,所以杜家上下都紧张……呼!还好、还好!”逃过一劫,这小孩来的还真是时候,以后她肯定会好好的疼爱这体贴的小孩儿。小虹拚命拍着胸脯,漾开了笑颜。
“……她好像很痛,不要紧吧……”如柳那眼光还收不回来。
小虹看见小姐一脸担忧,随即哼了一声,“人家都要把你赶走了,你还为她担心做什么?眼下最要紧,是赶紧把庄主找回来,否则等这孩子生下来,大伙儿又来针对小姐你了!”
“小虹!这回你得听我的,无论如何都不许去了!”如柳严肃地瞅着她,第一次对她下了重话。
小虹果然愣住了,好半晌,才一脸委屈,“小姐……人家也是为了你……”
如柳缓缓叹了口气,拉住小虹的手,“如果真是为了我,就请你听我的吧……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也许以后这种情形会很多,我不能让他每次都为了我而赶回来……我不想真的成为红颜祸水,你明白吗?”
小虹终于了解小姐的苦心,“可是小姐,那你怎么办?你总不能一次一次的鞠躬道歉呀!”
“……再说吧。小虹,你去看看杜大嫂怎么样了,一切是否顺利?”
“小姐——”
“去吧。”
※ ※ ※
说是报应吧,这杜大嫂其实人也不坏,再说这祸端是因她而起,要真有报应,她小虹应该是首当其冲……唉,老天保佑,让这孩子平安出生吧!
众人守在下人房的杜家门外,房里有产婆在接生,可都一日夜了,杜大嫂那激烈的惨叫声早已从哀号到呜咽,这会儿都听不到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