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建议!”
朱佑樘顺势接下话,将个不擅武的朱佑壬送到那些亮着牙的饿狼跟前,他就不信这回那向来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朱佑壬还有幸存的可能!
“方才听王兄说了边境之危,朕正忐忑不安,若能有机智过人的王兄代朕走这一遭,相信将会是大明百姓之福,咱们以求和为先,但带足了兵马,蛮子若是不从,便攻打至其屈服为止。”
朱佑壬心底怯声,想除去眼中钉就直说嘛,还硬扯个什么大明百姓之福?
“依皇上的意思……”他懒懒问出声,“只要微臣此次出使鞑靼成功,您就答应让微臣辞官并保留父勋?”
“那是当然的,”朱佑樘在接到身旁符寿鼓励的目光后更加确定了心意,他在群臣面前朗声道:“君无戏言,朕当号令相关官员竭尽所能全力协助王兄所需以达成目的,让咱们静心等待壬王早日凯旋得归!”
就这样,秋浓之际,朱佑壬领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朝向西北之境而去。
大队人马刚出了居庸关,负责保护朱佑壬的赵燕姚将军在夜里急急进了主帅营帐。
“禀王爷,兵营里捉到一名佯作男装打扮,混入兵丁行列的……的女子。”
“女子?!”朱佑壬挑高眉,“立刻请她过来!”
“壬王爷,”赵燕姚脸上疑惧未除,“是否要先将她搜个身?妄然将她带过来,如果她身上藏有凶器,如果她是方对敌营派来的探子……”
“对方再蠢也不会派个女人来探底,”朱佑壬冷冷打断对方,向来漫不经心的神情难得凝肃,“我说了立刻请她过来!”他冷着声,“谁也不许碰她,赵将军,请听清楚,我用的是‘请’字。”
赵燕姚急急领命而去,不多时,随着他出现在帅营中的是个身上还穿着兵卒服饰的冰傲少女。
“赵将军,”朱佑壬眼神自始至终没睇向赵燕姚,仅锁在少女身上,他挥挥手,“退下吧!”
赵燕姚还想出声,却让他漠寒眼神给抑住了,他摸摸鼻子退出帅营,虽然负责的是壬王安危,他还懂得保住自个儿小命也是很重要的。
夜里的帅营,烛火幢幢将人影剪上了牛皮帐幕。
朱佑壬盯着少女,她却连眼角都没觑他,见赵燕姚去远,才温吞吞自怀中掏出一团绿色温热物体。
见状朱佑壬拍拍额头,这丫头,她竟连小奇都带来了!
“你当我是来郊游的吗?”他将她拉至卧铺坐下。
她摇摇头,终于肯觑他了,“我知道你是来送死的!”
他失笑,“那你还来?”他摇摇头叹气,“就因为知道此行凶险,我才不肯让祈康及王宸等人一块儿跟,而宁可他们守着王府的。”
“你也可以别去的,”她瞳中难得有波动,“我们抗旨躲到鬼墓山里,那儿处处都是机关,谁也找不到我们的。”
“我们?!”朱佑壬恢复了嘻皮笑脸,“什么时候开始,表妹的计划里已包括了表哥?”
她扭过头没吭声。
“宁马革裹尸当沙场战魂,毋逆旨叛逃做不忠懦夫!”他笑了笑,“别忘了我还有母亲、妹妹,还有个彰荣王府,我不是只需担待个人存亡的,更不愿辱没了我的姓氏。”
“所以,”她转回头,“你甘愿任人宰割?”
“对我这么没信心,”他笑嘻嘻道:“未征先言败?”
“如果朱佑樘是真心想要你成功,如果朝中没有那么多等着扯你后腿的人,”依姣向来漠然的眸出现了悲意,“那么,我自然对你有信心,可事实是,你我都知道,不是的,他们都不是的。他们只是设下了个陷阱逼得你不得不跳罢了。”
“表妹!”朱佑壬依旧漫不经心,“我还当你真是凡事都不搭理的呢。”
“我是的!”她冷着嗓站起身,“我来只是来同你话别的。”
她旋身欲走,却让他拉住了手。
“千里话别?!表妹果真是有心人,”他的笑声有些涩,“那天开拔出发前我曾到你小屋外盘桓了一阵。”
“我知道。”手挣不脱,她只得坐下,却不愿看他。
“知道了还装睡?”
“不装睡难道笑嘻嘻祝你早死早超生?”她斜睨着他。
“原先我还当你的心真是铁打铜铸的,”他放开她,伸手恋恋不舍地轻拂着她春柳似的刘海,“直至方才赵将军说营里逮到个女人,我才知道你是故意躲着不见我不与我话别的,”他笑中难掩得意,“因为你早已决定要跟来了,你终究,是舍不下我的。”
依姣噘着嘴,不表承认亦不否认。
他心疼地触着她的短发,“难为你为了陪我连头发都剪成了这副狗啃样,那些笨蛋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我该佯装哑巴的,一开口,”她耸肩,“就露了馅。”
他忍不住大笑,他这表妹性子虽冷,却有个又甜又软的嗓音,只有白疑才会听不出她是个女娃儿。
“露馅最好,”他哼,“我可没法想像多留你一天在那堆臭男人的情景。”
“出关之后,”她觑着他,“你有何打算?”
“走一步算一步,”他不太想谈,“我的脑子没用过带兵作战,对于行军作战一窍不通,可如果,真能让我见着鞑靼小王子呼喝延,也许,我能动之以情,将局势分析给他听,让他知道惟有和平才是对两国都有益的事情,然后签定互不侵犯协议。”
“可现在你最担心的却是连呼喝延都还没见到,战火即已燎原?”她低声问。
朱佑壬点点头,“毕竟咱们与鞑靼近年都是兵戎相见,一见了面便不分青红皂白先杀红了眼再说,和谈未启,先天的成见就已影响了彼此的心,要让他相信我们的诚意并不容易。”
“虽然我们都认为朱佑樘对你有成见,可这回他竟肯调派十万大军给你,”依姣想了想,“也许,情况并不如咱们猜测的那么槽。”
“错!”他摇摇头,“明着他要我去做和平使臣,却又莫名其妙拨给我这么多兵马说是要保护我的,但这十万兵马的十个领头将领却又都是符寿与兵部尚书陈钺的人,现在你还以为朱佑樘是想帮我吗?”
“那么,”她睇着他,“现在我们的下一步该是什么?”
“我想想,”他抚抚下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放下小奇,待会儿我会让人去烧一大桶热水送来,你先沐浴更衣,然后我会让人在我的床旁搭座小床,若困了你就先睡了吧!”
“沐浴更衣?”她斜眯着他,丹凤眼里是怀疑的芒,“在这里?”
“不在这里难道还在外头同那十万大军共浴?”朱佑壬笑,“表妹不妨评估一下何者可行。”
她冷着眉,“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
“我也不喜欢,”他有些无奈,“可这不是玩笑而是现实,老实说,我私心底早殷盼着你能来陪我,就说是我自私也好,”他深情地抚着她的短发,“可这会儿你真圆了我的梦,我才发现现实里诸多考量都是我没想到的,这一路,长途漫漫,你总不成这个样子忍上几个月吧。”
“我可以找到机会躲到河里净身的。”她噘着菱唇不表赞同。
“好表妹,”他叹气,“行军时的男人禁欲过久,是禁不起一丁点儿的诱惑的,漫漫征途你只能待在帅营或我身边。”
虽是笑语他却是认真的,“我无法承受你会遇到麻烦的可能,而你,也不会希望看到我为了保护你天天拿把大刀跟在你后头砍人吧?”
她沉吟着,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好!我听你的,可你不会……”她眸中闪着警告。
“都这时候了你还不了解我吗?”他伸手将她轻揽入怀,低笑晏晏,“你该明白我是在乎你的,又怎可能不尊重你而恣意胡为?你永远不会知道当你没跟辛步愁离去时我有多么的感动……”
感人氛围正缓缓展现,他却突然转回了嘻皮笑脸,“虽然我也很想很想赶快生个一半像你一半像我的孩子,可倒还分得出轻重缓急,行军在外,你若在战马上挺着个大肚子,那还真是难看了点,一箭射来,一尸两命,表哥我可承受不起。”
她睨他一眼,怯了声推开他。
他笑嘻嘻接下去,“还有,明日我会将你介绍给其他将领,你的身份将是御用太医。”
“御用……”她颦眉,“太医?”
“是呀!”朱佑壬耸肩,“无论说你是我表妹或未婚妻都有循私之嫌,主帅带个女人上战场,虽说此行以议和为首要,但总是难看了点,但若告诉人说你是死人对头的女儿,是特地派来照料壬王起居,并适时给予药石护理的,那么,是不是就通情达理多了呢?”
“随你吧!”依姣无所谓地取出葵瓜子喂小奇,反正她压根就不在意别人做如是想,她只是很执意地想要伴着他罢了。
“你放心,你不会太忙的,你的惟一患者将只有我,因为……”他笑道:“我虽有十万兵卒,可也禁不起必死居居主的折腾。”
“折腾?”她睨着他,眯着的眼神有着威胁。
“医一个死一个,医两个死一双,”他避开她挥来的粉拳,话语却不肯歇,“就怕我大军还没开到鞑靼,就个个都埋在征途里了。”
冷冷帅营满是暖意,两人虽无法确定还能有几个明天,却心意相同珍惜着每个尚且握持得住的今天!
第九章
时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身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雪片如飞羽重重坠落在原该是风沙飙狂的漠海,西北塞外冬季那种酷寒绝非久居中原的人们所能想像,也难怪,这些塞外蛮子常要不顾一切南下攫取属于南方那样肥硕而温暖的土地。
帅营外,一个身着厚重皮裘衣帽,双掌圈在唇边呵气汲暖的少女遥遥睇着远方空邈苍宇,翘首着的美丽丹凤眼眸中虽淡而无波,深处却暗藏着浓浓的忧愁。
来到塞外已然月余,空凉景况、干硬难吃的伙食及起居上种种不便她都能接受,惟一无法习惯的是身边那老爱逗着她笑的男人离开她的时候。
十万兵马同行自是需有严密的统筹与控管,对个新手而言,老实说,这一路上,他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带兵带心,除了回营睡觉的时间外,朱佑壬几乎都是和兵丁们胼手胝足一块儿共度,嗅不着半点世袭王爷的架子。
他一天的时间里只有深夜是属于她的,可她甘之如饴,只要知道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她真的别无所求!
十万大军西征,远涉苦寒不毛之地,虽有十个将军为辅,可那些将军用意仅只是监视罢了,是以他诸多事项仍坚持亲力亲为,点兵备粮、选马择械、统理将军以下之千夫长等种种琐事,每日都能将他累到几乎都是用爬的回到帅营。
每天他都累得像狗似地回到她身边,自然也没心力再与她说笑,她也无所谓,只是帮他拭着脸、捏着筋骨,看顾着累瘫了的他昏睡在铺上。
可这会儿,依姣颦眉眺着远方,前日夜里号角声暴响,前阵发喊,几里外都听得见对阵斯杀的叫吼,他也有两日未曾归营了,若非她得守着自己允过他绝不上战场的承诺,若非她担心他受伤回营时寻不着她,她的人早已同她的心一般飞去了遥遥数里外火光连天的雪地上。
遥遥一个黑点驶破了雪幕朝她奔来,依姣认出那是朱佑壬的马,她控制不了自己地飞奔向马,马嘶趋近,她才在雪地里看了个分明,不是他,她的心口突然破了个大洞发着寒,是赵燕姚,他被鲜血惹了满身!
依姣将视线投向他身后,却觑不着她想见的人。
“别看了,华姑娘,”赵燕姚一手捂着肩上伤口一边急吼,“是壬王让我来的,他要我告诉你,此地不宜久留,快回中原去!”
“回中原?”那红艳艳的血洒在雪地上使她有些恍神,她从不怕血的,今天却首度觉得恶心,“壬王呢?”
“他……”他摇摇头,“他受了重伤,该死的,”他咬牙切齿,“原来程将军他们都是奉符公公之命来的,我也是听了传闻才知道,出征前,符公公给了密令,哪个将军能先拂起战火,能率先攻打鞑靼,回朝重重有赏,符公公还让他们甭在意壬王指令,难怪前些天壬王派出去致送和平信函的探子全没回音,那些人刚出了营地便让人给杀了。”
他恼火道:“这几天咱们已近鞑靼领域,对方早有线报见咱们大军缓缓开至戒备已妥,就等着看咱们如何表态,前天夜里,程将军先沉不住气开拔奇袭,其他将领自不愿落于人后,一个个领着手下兵丁开杀,鞑靼自不善了,立即予以反攻,王爷人在阵前,但统的却是一盘各有鬼胎的散兵,眼看着咱们就要败了,所以,王爷让我来叫你快点走……”
赵燕姚话未尽,但闻马嘶,只见依姣俐落翻身上了帅营外的战马,方向却不是往中原,而是往向火光蔽天的战场。
“华姑娘,你!”赵燕姚咬咬牙勒转马头,“你当真要去?末将陪你!”
“不!你不可以去!”她冷着眸,“你必须安安妥妥回中原见朱佑樘,然后告诉他壬王留下的话,‘宁马革襄尸当沙场战魂,毋逆旨叛逃做不忠懦亡’,朱佑壬并未抗旨,并未战前廷逃,他会谨遵圣旨守在属于他的沙场的!”
马鞭飞速下,轻灵身影倏地驰远了赵燕姚视线外。
急飞的雪片,很快就掩没了那纤巧的人影。
※ ※ ※
遍地触目惊心残破累累的尸骸混在雪堆里,几次拖慢了依姣的速度,这辈子她死尸见多了,却从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的人间地狱,这么多折耗伤亡的生灵共憩在这陌生的雪地里,而这,就是战争的代价?
她心无旁骛在哀鸿遍野的伤兵残尸间搜寻着,她有信心找得着他,即使,只是具死尸!
果不其然,在一个小小雪白的山丘处,一个孤独的旗帜下,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那只沽满了鲜血的旗帜已然残破不堪,却还隐约认得出是个明字,说到底,这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明”字吗?
她坐在雪地里将闭着眼的他抱至她膝上躺定,就像他每天累瘫在她怀中时的模样。不同的是,他伤得很重,气息微弱,肩头上还嵌着一只箭头。
他睁开疲重的眼睑,见是她,竟然笑了。
“我早该猜到你会不守约定的!”
“约定是你定的,”她审视着他身上的大小伤口,哼了声,“我从没答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