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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姒求痴  第7页    作者:唐婧

  “不会骑马?!这么容易的事我当然会!”姒姒自他手中捉回了缰绳,目中却仍有疑问,“可我以为你是带我去画马,而不是骑马的。”

  “我当然是带你去画马。”他一个俐落翻身上了马背,由高处睥睨着她。“可我不会让你待在马厩里,画它们吃秣草喝清水排粪便,”他冷笑,目中有光彩,“这样的画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那种纵横在山林间放蹄狂奔、姿态互异的野马丰辨。”

  “是呀!是我的错,我早该想到你是不会甘于只理它们吃喝拉撒的。”她叹口气环顾己身,浅鹅黄的春褂衫,亮粉锦绫的小马甲,鹅黄的踩脚裤,闪光缎的平鞋,乌黑润泽的长发绑成了一条松软的麻花辫儿垂至腰际,前额上则是春柳细细的刘海。

  “可也幸好今儿个我穿的是这套衣裳,”言语间,她俐落地攀上小红马,“若我穿的是云英裙或留仙裙之类的衣裳,那怎么办?”

  “留仙裙?!”荆澔漠着嗓。“你似乎总忘了身份,姒姒姑娘,你是供人使唤的丫鬟,犯不着去同人赶时兴。”

  见他先行,姒姒踢了踢马腹跟上。

  “嘿!清楚点儿,打狗看主子,看人先看婢,我穿得好看,自然——”她笑得很甜,“是为了让你多有点儿面子。”

  “谢了,下回省点儿,我还没落魄到要用这种面子来肯定自己。”

  她在他背后吐了舌,可赶到他身边时又换回了笑脸。

  “谨遵主命,主子为大!”

  “为大?”荆澔扫了她一眼。“我可还没见过胆敢管着主子不许沾酒,大声大气当着主子的面砸烂酒坛的丫鬟。”

  “那不同,”她笑咪咪,“那是为你好,对了,主子呀——这马可有名字?”

  “我这匹叫墨星,你那匹……”他懒懒没好气。“自个儿取吧。”

  “自个儿?”姒姒瞪大眼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这匹马是我的?”

  他点点头,目光落在远方不去搭理她灿亮的笑眸。他不想看她,他知道她肯定会喜欢这匹马的,就像他一早上市集时看见它时的反应一样。

  这匹小红马给人的感觉清亮明朗、朝气勃勃,像极了她。

  他上市集,原是想背着她去喝酒的,却不知哪根筋不对劲,酒没喝成反倒牵回了这匹小红马。

  昨夜,在她不许他碰酒时,他对酒原有着狂烈的兴味儿的,可真等到碍手碍脚的她不在跟前,他才发现那会让人着迷的酒竟已对他丧失了吸引力。

  至于小红马,买给她是因为他欠了她,如此而已。

  “真要送我?”姒姒转动着灵眸点点下颚,“瞧它红不隆咚的,就叫赭石吧!”

  荆澔瞥了她一眼没吭气,喝驾了声率先扬蹄奔前。这丫头,果真酷喜丹青,连替马命名都不忘和丹青攀上点关系,他原以为只要是女孩见着了红马,都惯例要叫什么胭脂或彤影之类的。

  但,所谓一般的女孩自是不包括嫣语,她打小便是个药罐子,别说骑马,他连载着她一块纵马而行都是个奢念,他的嫣语是株柔弱的春柳,是个短命的春芒,是会飘絮在春残时的杨花,却绝不会是眼前这空有个纤细的身子却壮得跟牛犊儿似的少女……

  是的,她叫齐姒姒,不是相似的似,不是肆无忌惮的肆,她永远、永远,都不会是江嫣语,不会是的……

  心底也不知打哪儿窜生的火气,荆澔策起了鞭,也不管胯下墨星嘶叫得惨烈,那鞭子虽是鞭笞在墨星臀上可也似极了打在他心口,轻轻一动便要犯起疼。

  见荆澔在前头奔出一片烟尘,姒姒不但不怕,反还逼出了她好胜贪玩的念头,嘴里呼噜噜高喝着,双腿夹紧了赭石急急追了过去,不多时,一黑一红两匹骏马就这么驰骋过了遥遥天际之线。

  狂奔一阵后,荆澔寒寒的眸子向后兜了圈,心底却不禁对姒姒起了敬意,论脚程、论体力,她明明该落后他远远一大截的,可偏她有个执拗性子及一匹和她同样执性的小马,一人一马都是那种死也不肯服输的脾气。

  明明已然汗水淋漓、明明已然气喘吁吁,却还是死追着前方的人影不放。

  劲风拂面,他缓下了马速,毕竟,他是带她来画马而不是骑马的,他可不想累死了她那匹赭石。

  追上了他,姒姒红艳艳的脸蛋儿过了好半天才褪去潮红正常了鼻息,接下来是一段长长而无声的路程,她灵慧的眸彩在他脸上转了转,她并不清楚他方才是为了什么而狂奔,可她不会傻得去探问的。

  重要的是,这会儿他就在她身边,那个她喜欢了十载的男人就在她身旁,这才是最最真实的,不是吗?

  荆澔领着她过了驿马岭,那儿的风光已略近似于塞外了,放眼尽是无际的高低草原和其间的大大小小荒漠,空荡荡的野风席卷草地,放眼望去,空杳罕见人迹。

  日落前,他领着她来到一处矮丘,不远处,是条铄着落日成了黄灿色泽的小溪。

  下了马,他将墨星的缰绳缚在矮丘旁的一棵树上,片刻后,姒姒才追上并滑下了赭石。

  她当然也想学他来个俐落的下马英姿,可她自个儿心底有数,在经过这一段长长的奔驰后,她的腰杆既酸且疼,臀骨颠得麻,两腿软得像泥,能不摔下马已是万幸了。

  “你还好吧?”

  她斜瞥了眼正在溪边喝水的荆澔,如果那问句里没有浓浓的嘲佞,那么,或许她还真会相信他是在关心她。

  “再好不过了!”她蹲在小溪旁啜饮着掌心里的水,避开他的眼神,更避开自己微颤的膝头现形在他眸底的机会。

  他将视线投回远天,立时被那颗大橘似的落日给引住了。

  “好美的夕阳,只不过……”姒姒用被溪水涤净了的眸陪他盯住远方,“天色暗下,咱们怎么画?”

  “等。”他清淡淡吐语,“那群野马向来会在日出时出现在这附近,我们得在这儿等候。”

  “可如果明天它们……”她吞吞口水,“有事儿没能来呢?”

  “那就再等!”荆澔若无其事出声,自墨星身上取下一个包袱,挖出个窝窝头扔给她,直至这会儿,姒姒才看清楚那包袱里不单是装画具,还带了不少粮食,看来,他早有了逗留盘桓的打算了。

  “这么麻烦呀,主子。”她边撕嚼着窝窝头边好声好气建议,“墨星是马,赭石也是马,能不能,咱们画画它们就成了?”

  “不成!”荆澔眸中摆明了没得商量。“它们虽然也是马,但野性已失,怎么看就是少了股味儿,你可以先拿它们练笔,却不能以它们为最终标的。”

  姒姒叹口气。“主子呀!怎地做事都不兴事先商量的?留宿野地几日几夜我是不怕,可好歹你得先知会一声,好让人家准备准备,你难道不知道女人家出门是很麻烦的吗?”

  他冷着眼,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他头一遭外出画画还带个女人的,又怎会知道在自个看来不过是外宿几日的小事,竟还得带上什么家当。

  女人,果真是种专招麻烦的动物!

  “随你,天还没黑,你还来得及回去补妆,换套衣服、梳好发式,或洗个玫瑰花瓣浴什么的。”

  见他面无表情在溪畔捡拾着枯柴预备生火,姒姒蹦至他身边缠上他臂弯,“别这样嘛,好主子,人家只是拜托你下回注意点罢了,可没打算将你扔在这儿不顾,有事丫鬟服其劳,你坐着,粗活儿让我来就成了。”

  “算了吧,你!”荆澔没好气的将她推到溪畔坐下。“我心底早有数,当你这劳啥子主子的可没好命,秋棠不在身边,你还能使唤谁?坐着吧,别给我添麻烦。”

  “这可是你自个儿认的命唷!”她曲膝坐在草地上,下巴搁在膝头,双目亮似落日。“到时可别怪我服侍不周。”

  “若用‘服侍不周’四字就能打发你走的话,今日的我可就没那么多麻烦了!”他低低自语,不再理会那怡然自得坐在溪边儿歇凉的丫鬟,打点起夜宿的准备。

  而天幕也悄悄在不经意间,偷偷地染遍了殷红!

  第六章

  青青河边草,漠漠塞上烟。

  在最后一丝日影没入辽阔草原前,荆澔也早已生起了冉冉炊烟。

  不但如此,挺有本事的他还打了只野兔,剥洗妥当后串过了树枝在火上转动翻烤。

  除了肉香,另一处火堆上架了个陶壶,这会儿流泄出了淡淡香气。

  那香气……姒姒抽抽鼻子,眼角泛起了笑意,是玉米模模,是胡大厨拿手的玉米模模,真厉害,连这都能带了来?

  边想着她边继续在溪畔哼着小曲儿涤洗着青丝,外出不便,洗个香喷喷的澡是难了点,可她总可以洗头吧?

  经过了大半日长长的奔波,发上全是灰蒙蒙的尘土,她可受不了了,再加上人家都已言明让她甭动手,那么她又怎能违背人家的好意?既然不用干活,还有什么比洗洗发、哼哼曲儿更惬意的事情呢?

  荆澔嘴虽硬,可她知道他对她倒是挺纵容的,那模样,带了三分怨气和七分认命,像是欠了她似的。

  譬如这会儿,她只不过是因刚洗了发有些寒意,打了个小小的哆嗦罢了,他就过来将她硬扯到了火边,还很粗鲁地捉起她的长发,像烤肉似地在火上来来去去。

  “嘿!你在烧头发呀?”姒姒挣不脱只好觑着他不耐烦的眸子。

  “夜里冷,易惹风寒。”由不得她,他依旧捉紧她的发。

  这么紧张,难不成他之前身边老跟着个药罐子?

  “好主子!”姒姒嗓音甜甜,“你这么好心想帮忙,奴婢自然很感谢,可这种方法烤干的发是会全部打结的,末了,还不是得累我摸黑再洗一遍?有些事是不能光凭蛮劲的。”

  她捉起他的手,教他摊开掌用五指当发梳,一下一下在她黑缎似的发间滑动,几遍之后,她柔软香馥的身子索性趴到他腿上。

  见她抵在自个儿身上,他猝然僵停了手势。

  “别停呢!”她软软的声音和耍赖的动作都像极了只困猫。“你说夜里冷的,不是吗?除非,你想有个病恹恹的小丫鬟。”

  荆澔眸子黯了黯,大掌再度起了动作,他咬咬牙,身子突然起了燥热与不安,那燥热并不是来自于火光,而是源自于膝上的姒姒,她的发让他的手忆起了那一夜,那个他用掌心在她吹弹可破纤嫩肌肤上滑动的一夜,再加上她偎他那么近,甜甜的少女馨香在他怀中、考验着他的自制力与所有灵敏的感官……

  阖上眼吸口气,他半天才能定下心,这是怎么回事?他在心底盘问着自己,他从来不是那种会被感官引导迷惑的男人,亦曾醉卧过多少美人膝,可为何对她就是明显不同?

  片刻后,手上湿发已大致干爽,荆澔睇着她的背影出声。

  “兔肉可以吃了。”

  “喂我!”她连眼睛都没睁开。“这样可舒服的呢,我不想动。”

  “齐姒姒!你始终都弄不清自个的身份吗?”

  为了阻止自己再度心软,他硬是一挥的将她由他腿上拨落,幸好地上草多石少,她拍拍草屑坐直身,伸伸懒腰,脸上笑容未卸。

  “真狠呢,我当然清楚自个的身份喽,我是个好命、好命、好命的丫鬟!”她谄着笑坐到他身旁,看着他用匕首熟练地在火上割取着肉,再动手先抢了块塞进嘴里,含糊着声音。“一个有着很好、很好、很好主子的好命丫鬟。”

  是呀!她的好命还真的得用上三个“好”字才足以形容呢!

  饱腹之后,舔着手指头的她倚着赭石,旁觑着荆澔收拾残局。是他自个说的,让她离远点儿别给他惹麻烦,主子都这么说了,当丫鬟的能不从命吗?

  不过,可别以为她这丫鬟好命到真的啥事都甭理,不久之后,她才发现她竟有个得安抚陷入梦魇中主子的活儿。

  入睡前荆澔帮她在离他远远的地方,空出了块有大石挡风的草地供她歇息,两人相隔大段距离,对她,他似乎是避之惟恐不及的。

  可到了子夜,一声连着一声的嘶喊惊醒了她,她赶到他身旁,看见他在睡梦中的痛苦挣扎。

  “嫣语!嫣语……”

  果然,她跪在他身旁吐口长气,又是那缠在他心头不放的少女,伸出手,她不舍地帮他拭去额上不断淌下的汗珠。

  莫怪他得靠酒醉来昏睡、来遗忘,这男人,坐着心牢。

  荆澔痛苦的低喃着,“别离开我,不要!别离开我……”

  震慑于他语气中的痛苦与深情,姒姒动了容,深深睇视着他,她柔柔出了声。

  “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答应你,那么……”她在他额上印了轻吻,“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睡觉,我知道,你已经很久很久没睡好过了。”

  “你是嫣语?”荆澔在睡梦中死揪住她的手不放。

  “我是嫣语。”明知他看不到,她还是傻傻点了头,后面的话却是压低了嗓音的,“如果你希望我是的话……”

  姒姒不知道睡梦中的他是否听得见,只是真见着了他眼眉略松,梦呓也渐渐低了,但为着怕他再发恶梦,她还是由着他握着手,握着她冰冷的手。

  草原上的夜是寂寥的,如他所言真的很冷、很冷。

  那股冷意不但掠在身上,还爬进了心底,很深很深的心底。

  虽然如此,她却无意在此时靠近他窃取他身上的暖意,睡梦中的他或许不会介意与她分享,可她却会,她会介意用嫣语的名再去汲取属于他的温暖。

  对于以嫣语的名干下傻事,她誓言过绝不会再犯,可方才为了不愿见他痛苦,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傻傻地再认了一回,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她承认自个是嫣语时,心口有多不自在,又有多么的委屈。

  可,在见着他痛苦时,她竟然全忘了自己,一意只想减轻他的痛苦。

  凝睇着眼前终于睡沉了的荆澔,乍然一颗亮亮的水珠儿在她眼眶转了转,落至他额上和他的汗水和在一起。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那颗晶亮的水珠,这就是眼泪?

  而她又是为了什么要哭?

  是因为不舍他的深情?还是因着怜惜他的苦?

  或者,是心疼自己的委屈?

  那一日,在荆澔警告她趁早离去时,她原没在意,总想着反正连处子之身都已然不存,她还能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怕失去?

  直至这会儿她才惊觉,是的,还有个更重要的东西,叫心。

  没了贞洁尚能佯装无事,可人没了心,还能活吗?

  在她心疼着他的痛苦,在她再度冒充嫣语之际,她才终究明白,她的心,早已在不自觉间沉沦。

  沉沦在那心底只有个叫嫣语的少女的男人身上了。

  ※  ※  ※

  “野马出现前,咱们可以先用墨星和赭石练笔,马的动静变化若拿来与人相比,可算是简单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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