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笙,”耿乐并未采取行动,只是再度厉了声说:“我说够了!”
“你说够了,我说不够!师父!”
闻笙的动作就像个被人夺走含在嘴里糖果的孩子。
“我讨厌她,讨厌你为了她对我凶,从小到大你从不曾骂过我,这会儿你却为了个白骨精、为了个坏女人而凶我!”
“白骨精?”耿乐感受到徒儿浓浓的醋意,为此皱了眉,“什么意思?”
“白骨精就是那种专门迷惑男子而使其转变心性的妖精,就像西游记里那被白骨精迷住而不听孙悟空规劝的唐三藏!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妖精已经迷了你的心,从你看着她的眼神,从你方才弹的乐音,从你袒护她的态度都看得出来!”
闻笙咄咄逼人,还引了西游记的情节做例子,让一旁的齐娸娸听得一愣一愣,若非气氛凝肃,她真的会忍不住爆笑出声。
耿乐是唐僧,闻笙是悟空,而她,成了白骨精?
那筝语呢?
岂不成了小小猪八戒?
这孩子,是看多了野台戏吗?
“闻笙!”
耿乐叹口气,知道对这过于早熟的孩子说谎或有所隐瞒都是件错事,“我承认娸娸于我是不同于其它女子,但这并不会影响到我对你和筝语的感情的。”
“你骗人!”闻笙控诉着,“你变了,从前你是绝不会凶我的。”
“是的,我是不曾凶过你,可这会儿我却不得不反省,这样的教育是不是出了问题?”耿乐摇摇头,“不提别的,你故意刁难人去做些可能会有害于生命的事情就是不对,当初你让娸娸上恶水谷寻褰裳竹,那一次若不是有我陪着,她可能会死的,若她真死了,你的良心会安吗?”
“她的死活干我屁事?有什么安不安的!”
闻笙无意软下语气,“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是她自己同意要过我的关卡的,师父,她那么居心叵测的老想亲近你肯定有问题,而你竟然还真被她给迷住了!师父,你向来不是最恨情爱纠葛、最厌恶那种会缠着人不放的女人?最恨靡靡之音的吗?”
“闻笙,师父这么大了,行事有自己的准则,不用你来烦心!”耿乐沉了嗓音,“你先让娸娸进来,她受了伤……”
“她受了伤又怎样?这样的伤死不了人的!”闻笙大吼大叫,“而就算要死,我也不许她死在我们这里……”
“耿闻笙!你闹够了吧?”
闻笙兄妹是跟着耿乐姓的,闻言他愣了愣,长这么大,他从未听过师父喊他全名,显见真是动了气,他面色一沉,索性一把推开僵在门旁的齐娸娸,冷睇着耿乐。
“成!我不闹,反正这屋里有我就没她,有她就没我,你自己作决定!”
耿乐不出声,眼神阴鸷的睇着徒儿既冷且寒,时间一瞬瞬过去,屋里静悄悄,没人出声音。
“你不出声就是舍不下白骨精,成!我成全你……”闻笙昂首吸气,“我走!你就当没我这徒弟就成了!”
说完话他提步离去,头也不回。
“哥!哥!”
筝语先是被眼前狂风骤雨似的气氛给吓呆,没了声音,这会儿见哥哥当真要离去,不由得跺跺脚急着想追过去。
“筝语,不许去追!”
耿乐喊停了小丫头,脸上仍是沉郁未消的怒气。
“他既然要这么做就由着他去!”
“一桩小事何苦闹成这样?”齐娸娸蹙眉悄悄出了声,“让我去把他叫回来吧,如果他当真容下下我,我离开就是了。”
“别管他!”
耿乐依旧沉冷着声,“这孩子太过任性了,也许是该让他到外头吃点儿苦头受点教训的时候了。”
边说话他边将齐娸娸扯回椅子坐下,再一古脑的将伤药全洒上了她的伤口。
“够了吧你!”
齐娸娸蹙眉怒睇着面前的男人,“别把你爱徒出走的闷气及焦虑出在我身上,唐三藏公子!”
听她喊他唐三藏,耿乐黑幽幽的眸底总算不见乌云。
“我会记住的,白骨精姑娘。”
而门边,筝语,那只小小猪八戒正觑着哥哥背影消失的方向哭泣不已。
第七章
用完膳,眼看就到孩子们平日上床睡觉的时间了,闻笙却依旧未归,耿乐接过了在齐娸娸怀里哭到累得睡着的筝语,转身将她放在床上,睇了眼她沉睡的小脸,他突然出了声音,虽然他没有望着她,可屋里没旁人,齐娸娸知道他是在对着她说话的。
“有关我们约定的游戏……”他嗓音温柔依旧,她却听得刺骨,“该终止了吧?”
游戏?
是呀!齐娸娸僵着身,那不过是场游戏,一场各取所需的试情游戏罢了,而且,还是由她提议的,不是吗?
当初她是怎么说的,只是让你试试去爱一回,之后再收回,大家一样可以好好过回原来的日子,只是去试试爱个人是怎么回事,培养写乐曲时的情绪,事先书明了相爱多久,彼此都不会再缠着对方……
如果没记错,这些都是她当时说过的话吧!
换言之,冲瀑底下的长吻,夜语轻吟时的锦瑟,还有那首叫“娸娸”的曲,都不过只是游戏下的调味品罢了。
游戏最重要的是双方都要玩得开心,如果任何一方有了拖累、有了顾忌,那么,这场游戏就该终止了,虽然提前了点,但反正早晚都要结束,不是吗?
“是呀!”她点点头勾出了笑弧,“是该终止了,我也不想让人叫成白骨精。”齐娸娸向来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女子,他这头既已确定没了着落,那就该趁早更弦易辙、另起炉灶,“明天天一亮我就离开。”
耿乐睇着她,“那么,今晚,你还想学些什么吗?”
她洒脱地笑着,“你已经教了我很多东西,是我自己天份不够罢了。”她用心睇着他,想将他的模样刻进心版似的。
“师父!”她喊得真心。
“说过别喊我师父了,我根本没教你什么,”他失笑的睇着她,眸底是柔柔的亮意,“反过来,娸娸,我还要谢谢你教会了我不少事情。”
包括,他在心底续语,教我如何去爱,如何去尊重一个真心所爱的女子,不要使她为难,不要使她困扰。
这些日子里他始终有着恐惧,恐惧三个月过得太快,恐惧她的永远离去,随着她在他心底份量的加重,他愈急着想放开手,毕竟,在远方还有个她喜欢的男子,那个她为了他入深山学艺的男子。
他之于她,不过是场交易,是场游戏吧?
否则她怎会在他喊停的时候立刻爽快地同意了,没有泪水,没有不舍,甚至,没有半点眷恋?心底深处,他忍不住要嫉妒起那个被她放在心头的男子,这世上,只有他有本事勾出她的泪水吧?
“那么你可以回去睡了,我也该睡了,”她笑着,那笑意却传不进心底,“明儿天一亮我就离开,别让筝语见着,免得她又要哭个半天了,一路上我会帮你看看有没有闻笙的影子,若见着他,我会劝他尽快回来,省得让你挂心。”
“谢谢!”
他朝她点点头,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你还有话要说吗?”她笑腼着他没有声音的唇形,想起了冲瀑的那一夜,那时的他也跟眼前一样,似乎还有些话想同她说却又说不出口。
而到底他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没了!”他摇摇头吞下了话,浅浅笑着,“你要多保重。”
“嗯,”她点点头,“我会的。”
两人间除了保重又能说些什么呢?后会有期?如果再次相见依旧相对无言,那还是别见面好些。
门儿轻启,他出门踱进子夜色里,是否,她睇着他的背影出神思忖起,是否也将这样地走出了她的生命呢?
齐娸娸在床上躺下,这些日子她夜里都睡得少,趁着今夜该是好好补眠的时候了,可为何,她却突然觉得这样安静的夜少了一个人的陪伴竟然好生漫长、好生寂寥、好生冰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突然间,她心头深深体会出了这两句话的憾意,躺了半天阖不了眼,不多时,一颗又一颗圆滚滚的断线珍珠冒出了眼底。
“傻娸娸!”
她抽抽鼻子拭去了亮亮的水珠儿。
“早上让你哭硬是挤不出,这会儿哭个啥?又没钱拿。整日念着求痴,难不成,你竟也成了个痴子?”
※ ※ ※
艳日下,峨嵋山腰清风观。
这觐里全是男道士,向来不收女客,门口设了奉茶亭,亭子里一个看来弱不禁风、身着白衣儒服的十来岁少年正啜饮着茶,天气热,看那样子该只是在这里梢避日头等着上路吧。
熟热的日头下原本一切安静,突然恶风一扫,道观前的大门给猛地拂开。
几个正在扫地的小道士摸不着头绪,捉了竹帚正想上前去关门,到了门口却傻在当下,遥遥一个大红影子,火球儿似地朝这儿扑了过来。
一俟睁大眼颅清楚,才看清那团火竟是一人一马,火红的马、艳红的衣裳,人马本来极远,但因驰骋得极快,竟像个大火球,来势汹汹。
片刻后,小道士还来不及回神,人马已如火云般地冲进门来到了大院,缰绳一勒,马声长啸在空中扬高了蹄,还险些踢踏着了那些散在门内扫地的小道士们。
直到红马站定,小道士们和那甫由道观中奔出的住持无尘子才看清楚了来人,日头下,红马英姿剽悍,而骑马的人,竟是名二十多岁的绝色女子。
红色小袄、红色洒脚裤裙、红色的兜袍儿配上女子红润美丽的面靥,这是个烈火般的女子,在她身后,不同于─般江湖豪客背着长剑而是一只洞箫,鲜红色的长长洞萧。
女子开了口,她带来的焰火却在瞬间转成了冰寒,让人有种乍然在烈日下跌入冰窟中的错觉。
“这里就是清风观?”
无尘子点点头,忍住回头审视道观上牌区三个字的冲动。
这女人,摆明是来找碴的,否则又不是没长眼睛,怎会看不到那三个斗大的字?
“这位女居士,驾临敝观不知有何贵干?”
恶客上门,道观中原有不许女子进观、不许骑马进观等规条,这会儿看来都只有搁下了吧。
“找人!”女子冷着声。
“找哪位?”
“找男人!”
这是什么世界?光天化日下竟有女人骑着快马上道观找男人?
听着好笑,一名小道士忍不住背过身偷偷笑出声,可他的笑瞬间便让哀叫声给替代了,啪地一声响起,那小道士背上热辣辣地捱了女子一马鞭,疼得他躺在地上打滚半天起不了身。
“女居士,何苦出手伤人?”无尘子拂尘前扫,虽向女子作了浅揖,但眯紧的眸中已起了戒备。
“谁伤人了?”女子倨傲着问,“我只是在赶苍蝇,在下花映红,生平最厌恶的就是会嗡嗡叫的苍蝇。”
“花姑娘,不知你上咱们这儿是想找谁?”
“一个乐痴,一个擅乐的男子,他叫耿乐……”花映红环顾丫四周一眼冷着声,“月前我查出他就住在峨嵋山上,偏偏峨嵋山上闲庙太多,经过了这阵子我四处探听的结果,有人告诉我,曾见过一个会弹琴的男子出现在你们这儿……”
噢,原来,无尘子打量起眼前女子,这阵子听说有人在峨嵋山上专找寺院道观麻烦,敢情就是这丫头?
听她的意思是来找耿乐,那个向来谦冲斯文的男子,无尘子心底透着不解,以耿乐的性子,不知又是怎么会和这样的女煞星牵扯上关系的?
“贫道与耿居士确实相识,”无尘子点点头,“不过,他并不住在小观里。”
“是吗?”
花映红斜鞭一扬冷冷一个呼啸,继之眯眼觑着无尘子,“瞧你这牛鼻子道士的模样也没胆敢骗本姑娘,否则当心你这小观禁不起我花姑娘的一把火!”冷冷一哼,她继续问:“那么,他住哪儿?”
“对不住,”无尘子摇摇头,“贫道只知耿居士与两个徒儿亦住在峨嵋山上,但实际落脚处他从未提及,贫道自然也不会去过问。”
花映红审视着他,想研判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那么,”她沉了声,“他什么时候会再来找你?”
“这种事儿没得准的,”无尘子试图弯唇而笑,“耿居士与贫道纯粹是以乐会友,不论天不是非的,来来去去没有羁绊,全凭一时之兴罢了。”
“换言之,如果我想找到他那还得在你这破观里住下?”
“住不得,住不得,”无尘子急急摆手,“花居士,小观上下全是男子,向来不收女香客落脚。”
尤其,他愁着脸,尤其不收女瘟神!
“怕啥?”
花映红哼了声,翻身下了红马,横着眉扫视四周,“我一个女人住在你们这群臭男人堆里都不怕了,倒变成你怕?喂!就是你了!”
花映红一脚踹上那方才吃了她一鞭,这会儿还赖在地上下起来的小道士,“算你烧了好香让本姑娘相中,先去帮我的胭脂弄些清水草秣,再单独给它隔间马厩,它极有灵性,是不会跟其它畜生同住的,弄好了胭脂再来伺候本姑娘。”
“花……姑娘,”小道士吞吞吐吐的,显见对那一鞭依然心有余悸,他先看了看愁眉不展的无尘子,再将视线调回女瘟神,“咱们这儿没有……没有马厩。”
“没有马厩不会去清一个吗?”
花映红不耐地挥挥手,“将你们住的房空出两间,一间给我一间给胭脂,连这简单的道理也要人教吗?”
“花姑娘,这……这样不好吧?”无尘子还想出声,却让对方的马鞭给制止了。
“牛鼻子老道!”冰冷冷的嗓音叫人心惊,“我说过,我最厌恶会嗡嗡叫的苍蝇,希望你这座烂观里最好少些苍蝇!”
“花……花姑娘!”见蛮横的她当真举足往观里行去,方才被鞭打过的小道士突然出了声音。
花映红缓缓回过首,轻蔑冷哼,“怎么,方才那一鞭还没将苍蝇打乖?”
“不是的,你听我说……”
小道士流了汗急急解释着:
“耿居士有个大徒儿闻笙今年十岁与我是好朋友,他偶尔都会带他妹妹到咱们观里玩要的,昨日,”小道士搔搔头,“昨日他似乎和他师父吵了架,冷着一张脸经过咱们这儿说要下山,还说一辈子都不回来了,算来他离开不过一日,论脚程是出不了乐山县境的。”
“闻笙?”
花映红不解的喃喃自语,“耿乐这人向来怕人缠得很竟会收徒?且还收了一对小兄妹?就不知那孩子生得什么模样?”
“要认闻笙不难,”小道士急急接了口,看得出为了驱走这女瘟神,已不计出卖朋友的后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