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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女凌情  第8页    作者:唐婧

  此日正当夏末,浮云淡荡,气候宜人,轻风拂面而来,远近景物,尽收眼底。

  石桥上一泓清流,桥旁有株大柳树,迎着风款摆着枝桠。

  桥上一对壁人,男子壮硕英伟,女子清灵甜美,距两人十步遥处,立着几名侍卫婢女,远远守护着两人,女子已过及笄,眉宇之际却难掩稚颜,男人神情似在同女子教谕些什么,女子漫不经心嗯了又嗯,趁隙竟转过身子对着水面上倒影,吐吐舌头扮起了吊死鬼。

  “凌凌!”男子沉喝的声音总算捉捕回了女子游移的心思。

  “什么事儿?”耿凌转过身,扯扯衣襟,这套旗服的琵琶襟哽得她脖子好不舒服,下次得同嬷嬷说说,再也不穿了,她对着胤祺笑得像个孩子。

  胤祺叹口气,“方才我说的话你都记牢了吗?”

  耿凌也叹口气,“三纲、五篇、七章、八节、十大条、二十小点,我不知道四阿哥指的是哪一点?胤祺,”她目中透着疑思,“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娶我?依你的标准,能够格当你雍亲王府福晋的女人该是个完人,而非我这样毛躁的丫头。”

  “傻丫头,”胤祺轻轻抚着耿凌的发丝,眼神宠溺,“我要娶你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呀!”

  语毕,他伸手将傻愣着的耿凌拥入怀中,在他结实的怀中,她的心头却泛起苦涩,这几个字若是由另一个男人口中吐出,她可能会震撼狂喜,这会儿听到,心头上竟然……少有波动。

  “你不用急,我知道我对你的要求可能很高,但为了咱们的未来,我有信心你一定能够做到的。”

  闷在他怀里,耿凌盘思,不知道他的信心是打哪儿来的?如果买得到,她肯定要去买个几斤回来,因为若说要叫她相信自个儿会成个淑媛,那还不如相信猪会上树好些。

  接着胤祺轻柔柔在她耳畔说了几句缠绵情话,赞她貌美,夸她可爱,耿凌不敢说话,全身鸡皮疙瘩站立,生怕一个启口,会将早上吃的东西吐在他身上,她还是不习惯他的亲昵,就因为这样的戒慎恐惧使她没听清楚他的问句。

  “你说什么?”

  “我问你……”胤祺的眼神深沉沉地探不清楚,“我五弟是不是去找过你?”耿凌讶然。“你怎么知道的?”

  “你是我的未婚妻,自然,我得派人看顾着你。”他眼中是一片诚挚。

  “多谢四阿哥好意,只是耿凌不是孩子,不喜欢被人盯着。”耿凌有些不开心,她睇着胤祺,“五阿哥确实曾来找过我几回,不过我都没见他。”

  “为什么?”胤祺的语气恍若纯为关怀,“你曾当过他的侍从,两人交情不浅,当是旧识……”

  “虽是旧识,也没有见面的必要吧!”耿凌不着痕迹移出他怀中,“我既没欠他债,亦与他无旧情可叙,有什么可见的?”

  “那倒是……”胤祺接下话,转移话题不再提起胤佑。

  只是,在耿凌心底那池春水却如遇风一吹,久久不得平息。

  ***  ***  ***

  夜凉如水,耿凌心底却烦躁不堪,再过几天,她就要变成一只失去自由的鸟儿住进囚笼里,再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剩下这几天,她想再多吸几口外面的空气。

  自后门踱出,她刻意绕了点路甩掉后头的跟屁虫,肯定是胤祺派来的人!他到底在防备些什么?耿凌微起恼火。

  不多时,耿凌来到夜集前,这日是瑶池王母圣诞,早上她才同爹来过庙里给王母上香,她对王母始终觉得亲切,想是打小便认了王母当义母之故吧!

  庙前熙来攘往净是人影,庙会加上夜集,又是锣鼓喧天,又是流影幻花,人声杂沓,在庙正门口对面小丘上的老榕旁,耿凌寻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屈膝坐在落叶上,下巴搁在膝头,看戏似地,睇着眼前由灯火人声交织成的金色琉璃网,方才夜集里演了出野台戏——“思凡”,那扮演小尼姑的戏子高亢清亮、情意缠绵的嗓音还残存着,人影交幌,不知道下出戏将演什么?人生如戏,也不知属于她的是哪一出?

  “思凡”?!耿凌轻哼了声,多蠢!凡尘有何可恋,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俯拾皆是,若真能修练仙成佛,她是怎么都不会想要留恋的。

  庙门前,几对年轻男女在人前躲躲闪闪、遮遮掩掩,但彼此互视的目光中却是藏也藏不住的情意。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样热闹的氛围里,耿凌却觉得寂寞。

  “变回女孩儿果然不同,”熟悉而低沉的男人嗓音引得耿凌身子僵硬,该死!他是什么时候到她身后的,她竟然毫无所觉!

  男人嗓音含着嘲弄,“我盯着你好一会儿了,若在以往,你是连一刻也坐不住的。”

  “物换星移,什么东西不会变呢?”她哼了声,立起身来拂去裙上泥屑,看也不看,便想从他身边遁走。

  他却不放过她,钳住她的手将她拉抵身边,强迫她抬头望他。

  他那深棕色的瞳眸,烟熏的水晶石,正燃着烈焰,她看得出他在生气。

  近两年未见,历经战火使得他的意志坚硬得近似野蛮,粗砺了他的外貌,让他恍若时时都处于备战的状态下,深刻的轮廓衬托着他那双毫无忌惮的眼眸,叫人心悸,他清瘦了点,却更结实了,肩宽腰窄,臀腿之际的肌肉随着他有力的动作叫人心生惧意,在夜里火光的映照下,他英俊得不似血肉之躯,宛若天神!

  耿凌半天才回过神来,用力一挣,她低吼,“别碰我!”

  “好熟悉的话。”他突然笑了起来,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她柔软的唇,他的触碰令她宛如遭到电击,全身震颤,他轻语,“你总是告诉我这三个字,在从前,我不得不从,可这会儿,我却不会再依你了。”

  她瞪大眼却喊不出声音,因为他的唇已经猛然盖下,夺取她的甜蜜。

  她挣了又挣,却丝毫撼不动他的蛮力,即使她咬破了他的唇,即使她用脚猛力踹击着他,他也毫不在意,继续犯进,直到一滴冰凉凉的水珠子由她的脸颊滑过他的下颔,落到他胸前。

  一声轻叹,胤佑总算放过了她的唇,却依旧不肯放松钳制,将耿凌搂在怀里,他睇着那抽抽噎噎的小东西。

  “你究竟是太高兴,还是太伤心?”他的声音倒像在哄个孩子似的。

  “我恨你!恨得要死!恨得要命!”耿凌用力捶着胤佑的胸膛,力道劲厉可没有半点玩笑意味,不仅火红了双眸,她连鼻子都红通通的,她恨恨地道:“你干嘛不死在天山?噶尔丹是个废物,竟连你都打不过,你应该死在战场上,死于征途,死于烈日,死于饥渴,死于乱马奔蹄,无论如何,就是别再来烦我!”

  “好狠!”他不在意地啧啧作声,“我不知道……”胤佑失笑,“你竟然如此恨我,记忆所及,上回分手前,你明明说的是喜欢我,而且喜欢得快要疯掉了。”

  耿凌双颊火红,该死的男人,竞拿她说过的话倒打她一耙?!

  “我方才说过了,”耿凌硬着声,仍是用力想挣出他的怀抱,“什么东西都会变的!”

  “是吗?”胤佑淡淡然,无所谓的样子,“可是我爱你的心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灼红了脸,耿凌啐了声,“说这么肉麻的话,不怕恶心吗?”

  胤佑耸耸肩,“那日在芙蓉坊里,你说的话不是更肉麻?我可没嫌你,况且那时候你还是个男人打扮。”

  耿凌又恼又羞,哼了声,别过头不再言语,反正说不过他,何必自取其辱?

  “我知道你恼我当日不去赴约,”胤佑低头满足地嗅着她身上独有的芬芳,有种重生的快感,这女子,夜夜入梦折磨他,这会儿搂在怀里如此软馥丰腴,妙不可言,他轻哼了声,“我才该恼你为何那晚不在芙蓉坊里便说清楚,竟还由着我误会?”

  她不吭气,也不作声,拒绝回忆那撕裂了她自尊与情感的一日。

  “最后那件原本该由你来告诉我的事实竟由旁人口中述出,且伴随着的是你将他嫁的事实,”他的声音冰寒,“知晓自己的梦中情人即将变为兄嫂,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心头漾起凄楚,耿凌并未察觉自个儿身子已然软下,思前想后,她终于明了了自己的轻率,胤祺对她有恩,却不足以让她牺牲一生回报。

  胤佑有错,但罪不至此,那日她恨他连个解释澄清的机会都不给,可现在反倒是,她连让他在公平状况下争取所爱的机会都没给。

  他始终不知她是女儿身,她怎能因此怨责他无情?

  怎能因之连两人间如此明确的情感悸动都给否决?

  “阴错阳差也罢,做茧自缚也罢。”耿凌幽幽一叹,“只怪你我缘浅,今生注定错过。”

  “凌儿,”胤佑眸中是坚定的光芒,“你该知道我不会是个认命的人。”

  “不认命又如何?”耿凌总算抬起头,睇着他的亮眸闪动无奈,“我与胤祺的婚约是你皇阿玛亲自下的旨谕,皇帝的命令你敢不从?”

  “皇帝该管的是江山兴盛,而不是我的命途,我会去向他争取,”他毫不在意,深深瞳眸睇着耿凌,“我在意的只是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上我四哥了?我要你的答案,然后才知道该怎么做。”

  “是的!我现在喜欢的是胤祺。”有些赌气意味,再加上她不想害他,她避开他的目光。“我已经不喜欢你,一点也不了!胤佑,拜托你别胡来。”

  “骗人,”他低低笑,“你的嘴会说谎,眼睛却不会。”

  “我没有……”

  她的声音再度消失在他的吻里,良久后,他松开她,在她耳畔轻语,“你可以不承认,但我会一直吻,吻到你愿意承认为止。”

  与他一起,原先她恨的是自个儿不像个女孩,这会儿,她又不得不恨起自己不能像个男孩,果断地拒绝他的要求,在他跟前,她似乎永远力不从心。

  “不要这样,胤佑。”耿凌闪过他再度抵近的唇,心底彷徨无助,“你让我无法思考,我已经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理这团乱了,胤祺救过我,他待我很好,我不能……”叹口气,她轻语,“天涯何处无芳草……”

  “别用思考,只要……用你的感觉。”胤佑自背后环紧她,要她闭上眼睛,深情的嗓音在她耳畔低回,热热的呼吸由她后脑勺滑下颈项,两人气息混淆,直至她再也分辨不出彼此。

  直到这刻,她才明了,她有多想念他的味道,他的嗓音,他的一切!

  “天涯何处无芳草?”他轻哼,“天下却只有一个耿凌,也只有一个爱新觉罗胤佑。我曾糊里糊涂错失过你一次,绝计不想承受再度失去。”

  她无语,心底却是满满的感动,她偎在他怀中,不想睁开眼睛,再也不想。

  他说得对,很多时候,人要静下心来,光是凭仗感觉,才知道什么是真正想要的。

  不远处传来缠绵乐声,新戏上演,是“长生殿”——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遥,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两句不错,下两句却得改,”胤佑笑语,“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他感觉得出她已然臣服。

  “我向来不喜欢唐明皇,”耿凌哼了声,“一个有为君主毁在一个女人手里,断送大好江山。男人沉溺女色,难有作为!”

  “幸好……”胤佑笑,“我不是唐明皇,也幸好,你不是杨玉环。”

  “可是,你是有可能成为唐明皇的,”耿凌转头睇向胤佑,“谁都知道皇上对你的器重,若你硬要为我,失去原该属于你的东西,我怎能心安?”

  “除了你,我看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胤佑一本正经,“你是我的贴身侍卫,我尚未允过你辞去官职,不是吗?”

  “谁是你的贴身侍卫!”耿凌瞪他一眼,“我只是你的错误。”

  “是呀!是我最大的错误。”胤佑语中含笑,“枉我镇日在外寻觅梦中佳人,却在你自个儿‘跌’到我眼前时浑然不觉。”

  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的窘况,耿凌情不自禁笑了。

  “现在想来,当时你已然给了我暗示,是我自个儿太笨。”

  “什么暗示?”耿凌一脸困惑。

  “你要拿我的裤腰带,不是吗?”胤佑忍着笑,她则是一脸窘迫,“一个女孩子若非决心想要委身给一个男人,又怎会想要他的裤腰带?”

  “我没有……”耿凌还想回辩,却让他的吻阻住抗议。

  “我的小凌儿,我的心肝宝贝,”他低低窃笑,不顾她的闪躲,一再啄吻她柔软的唇,“‘芙蓉帐暖度春宵’,今后,别说裤腰带,中衣、内衫、裤裆……你想要什么都成,连人,都是你的了。”

  她哼了声别过身子,他却依旧笑意晏晏逗弄着她,台上戏目演得热烈,这边,一对有情人喁喁私语,却已自成了一片天地。

  第七章

  “西方有土乐无涯,何必偏来帝子家?白玉黄金非足贵,唯他干净是袈裟。”

  “胤佑,”玄烨望着眼前的儿子沉声一叹,“这是当年你祖父先皇顺治皇帝出走时留下的一阙诗,”想起自个儿因之八岁即位当了个小皇帝的往事,玄烨眼神缥缈,“即便是一代仁君,但最终下场若是自困于情爱纠葛,不得其解,这一世仍将惨澹收场。”胤佑不语,明白父亲是以当年顺治帝为了个女子舍下帝位,看破红尘,远走高飞,遁入空门的事情来告诫他。

  传言中顺治帝到了西山的红莲寺,出家当和尚,之后又到白莲寺苦修。“祖爷爷终究还是得着了他想要的清静,不是吗?”胤佑的嗓音淡然。

  “是呀!”玄哗冷哼一声,“他是得着了他想要的,可却狠心扔下个稚龄幼子在一堆虎豹豺狼间求生存,枉顾他应尽的教养职责,更忘了天下人对他的期许。”

  “可也因此……”胤佑睇着父亲,“阿玛才能被磨练砥砺成了个杰出的英明君主,成就一代霸业。”

  “甭捧我。”玄烨嗓音依旧冷冽,眼前这孩子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模样,却比当年的他更多了股拗气,“你只须放弃你不该有的念头,阿玛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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